?我出生在西南的一个高原城市。那里可说山清水秀，天高气爽。可惜的是，正因为处在高原地区，交通运输便显得滞后，于是工业当然就不发达，由此整个城市的经济也就明显落后于其他地区。
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支援国家三线建设，大批原先位于大城市的工厂及建设者迁移到了西部山区。出于国防必要性，工厂选择的建设地点极其偏僻，大部分靠近大山且远离交通要道。这些单位有个共同特点：极其庞大。医院、商店、学校设施一应俱全，基本上就是一个半封闭的社会。我、卫亓和陈冀飞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是三线建设者的后代。
我们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成长，听着嘹亮的军号声作息，常常躺在草地里望着高大的烟囱发呆，对着天上漂浮的白云出神，幻想着山那边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生活在城市与农村夹缝中间的我们，比起农村的孩子似乎多了一分灵动，相对城市的孩子又少了一丝油滑。少见后来的独生子女，多数都是一家两三个孩子，有的人家更是多达五六个。其中有男有女，甚是热闹。孩子们大都根据不同的年龄段扎堆在一块玩，男女分开很少混淆。
南方多水，夏天是最快乐的季节！男孩们衣服脱光，“噗通”一声跳进深水游泳，姿势多是狗刨；女孩们则于浅水处捕蟹抓虾，享受清凉的快乐。冬天湿冷，一群小伙伴凑一起互相询问谁家父母不在家，然后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其实不会做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就是为了找一个大人不在的自由天地。估摸着家长快回来时立刻作鸟兽散，运气不好偶尔会被该家长堵在屋里，然后就能听到以下熟悉的对话：“这都谁家的孩子啊？”大多数家长其实并不计较，看着小猴儿们害怕的样子觉得有趣，故意板着脸询问一二。
“我是陈建国家的，我妈叫文秀珍！”
“我爸叫张光北，我妈叫郑兰美！”
“我……！”
都是同事的孩子，家长边听边乐：“嘿，一看就知道，和你爸长得真象！”末了笑着招呼：“下次还来家玩儿啊！”玩归玩，很少留在家里吃饭。没办法，那时候是计划经济，大家都不富裕，大人孩子的口粮都有定量，谁家也招待不起这么一群半大小子。
当时的社会这样称呼我们：厂矿子弟。
我们三人的父辈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前面说过，这样的单位都自办得有学校。单位很大，开办的学校也不小，小学初中及高中全都具备，各家的孩子都在里面上学。巧合的是我们三人同龄，更巧的是当时的一年级招了两个班，而我们三人正好都在一班。至此，我、卫亓和陈冀飞，三个生活在半封闭社会的孩子，终于在人生的道路上再次相遇。只不过这时候的我并没有认出他们，想必他们也没认出我来。同一件事情的发生，随着角度的不同，有多少个当事人就有多少种对事件的描述，由此产生的记忆肯定也大不相同。再加上已经过了许久，就算他们当时有过争执，也不过是为了一个苹果而已，或许，他们早都不记得了！
那时候我的性格比较象女孩，安静而内敛，写字也是一般的干净秀气。上学放学通常是自己一个人，回家后除了作业就是看书，显得有些孤僻！唯一的爱好就是休息日跟着隔壁的三叔去野外钓鱼。看吧，看书与钓鱼，我就是这样的闷。上课的时候，除非老师点名，我很少主动举手回答，大多数时候也不怎么和同学说话。总之在我看来，这样的自己纯粹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代表。
卫亓正相反，平时爱说爱笑，上课积极发言，经常为班级和学校表演文艺节目。她活泼美丽，聪明可爱，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孩。记得六年级的时候，某一天妹妹见了她，惊讶地说道：“哥，你们班的卫亓真象个洋娃娃！”漂亮可以说是天生的，可她偏偏学习成绩还很优秀，于是每个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想想也是，这样的孩子又有谁不喜欢呢？在我眼里，她仿佛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班主任老师从一开始就选她当了班长。说实话，我的心里很是羡慕。
小胖子陈冀飞最活跃了！他经常和同学打架，脸上三天两头带着伤。老师们总是批评他，而他从不在乎。他的成绩一般，总在六十和八十分之间徘徊，却怎么也上不了八十分。有很多次班主任都无奈地对他说：“陈冀飞啊陈冀飞，要是你哪天考试超过八十分，我用手板心煎鸡蛋给你吃！”这样激他也没用，下次考试还是如此稳定，绝不超过八十分。看着他班主任就发愁，愁死了！他呢，低头闷着一言不发，转过头该干啥还干啥。只是很奇怪，按说把成绩一直控制在六十与八十分之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卫亓和陈冀飞显得很特别。三年级以后，班上的男女同学虽说不至于做到男女授受不亲，可起码也是男女有别。两者之间几乎不讲话，个别同桌甚至还在课桌上画了三八线，谁要是不小心胳膊肘过了线，准得挨一铅笔。可俩人小学六年一直很好，上学放学都是一起，平常也都在一块玩儿。班上的男同学于是说陈冀飞就是一个跟屁虫，总跟在卫亓的后面。当时的我虽然没有跟着起哄，可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现在回过头去仔细想想，其实年少的我们是在妒忌。人的心思有时候真的很龌龊，无论成人还是孩子！
性格差异如此之大，按说我们三个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可偏偏就发生了一件让三个人都印象深刻的事情。命运，有时候真是让人捉摸不透！那应该是四年级下学期，有一天早读的时候我实在瞌睡，趴在桌上睡着了。身为班长的卫亓正带同学早读，走过来就用课本敲了一下我的头。其实力道不大，可被女孩子打头却是一件让人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我顿时火了，小丫头片子居然打我？老师还不打人呢，不就是班长嘛，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当然没打算动手，但起码得和她理论几句。
谁知卫亓眼睛都不正看我一下，轻呼一声“陈冀飞！”立码她养的“狗冀飞”飞一般从旁边蹿了过来，一爪子挠住我的衣领：“干啥干啥？想欺负卫亓？”
小学六年，经常可见这样的情形：任何人和卫亓发生争执，无论男女，陈冀飞都会第一时间挺身而出，呲牙咧嘴大喊大叫，活脱脱就象是卫亓养的恶犬，叫他干啥就干啥，让他咬谁就咬谁。同学们愤恨之余除了叫他“跟屁虫”又叫他“狗冀飞”。“狗冀飞”的名气远比“跟屁虫”响亮多了：有一次老师批评他上课不专心，说着说着顺口就叫出了“狗冀飞”这个名字。看吧，名气大吧？
很多年以后，我有一个朋友疯狂的迷恋上一款网络游戏，名叫热血传奇。据说里面有三种职业：战士，法师，道士。朋友玩的道士。整天啥事不干，就泡在网吧打怪升级，还有他所说的PK。某天我找他有事，没办法只能去网吧。当时我好奇地看了看电脑画面，想弄明白为什么这东西诱惑力这么大，能够让人如此的废寝忘食。
只见里面的道士随手一挥，一个比人物大好几倍的怪物立刻出现，随即帮着玩家打怪，杀人；道士走到哪它就跟到哪。那一刻我惊呼：卖糕的！太象了！
朋友得意洋洋地自夸：“看到没有，这就是我的法宝---召唤神兽。”
我不屑地说道：“啥法宝？不就是一条狗？”
“咦，你怎么知道是狗？”朋友奇怪了。狗这个称呼是他们这些游戏里的老玩家才懂得叫的，而我根本就不玩游戏。
我乐了！还真就是狗啊！可我该怎么解释呢？他所谓的召唤神兽，其实在我上小学时就已经领教过了。只不过那个道士是个女的，她养的狗叫陈冀飞！
说实话我不怕“狗冀飞”，都是小孩真要打架谁怕谁啊？可是，可是我怕老乔。老乔何许人也？当然就是乔晋商他爹了。老乔没啥文化，据说是高小毕业，最爱自诩的一点就是自己是“粗人”。粗人坚信一个真理----棍棒底下出好人。从参加工作起他就是锻工，俗称的“打铁的”。这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这个“打铁的”身强体壮孔武有力！平时单手就能轻松举起一辆二八式加重自行车。如此的教育理念和身体素质，我能不怕吗？想象一下奥特曼是怎么打小怪兽的吧！
我们家的家规，其实这样说不太准确，我们家针对我的家规。嗯，虽然比较拗口，但事实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反正没看到过妹妹挨打！它是这样规定的：考试低于85分，男子单打；没照顾好妹妹，女子单打；未完成父母交代的事情，谁交代的谁打；和同学吵架打架，男女混合双打……
如果非要用一句流行语来形容老乔打我的场面，那就是---很黄很暴力！甭管是棍子，扫帚，皮带，火钳还是铁棍，总之他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最暴力的一次，选用的是一根抽马的马鞭。看清楚，马鞭！其实也怪不得老乔，本来他选用的是比较柔和的扫帚，谁知女子候补队员旁白了一句：“老乔，那还得留着扫地用呢！”结果......虽然那次我犯的错误特别了一点---抱了邻居家一只鸡准备去河边烤来吃。但也不至于因此我就比不上一把扫帚吧？
那天早晨老乔累得气喘吁吁，旁观的妹妹写了一首诗：白云朵朵阳光灿烂的早上，蓝色的天空挂着金色的太阳，小鸟在枝头自由欢唱，一个手持马鞭的壮汉悄悄来到我的身旁，光溜溜的孩子呀睡得正香，眨眼间鼾声变成哭声嘹亮......“就得狠狠治一下你！”那壮汉一点不解恨地说道。
治一下我？早饭还没吃呢嘛。
预先通知一下不影响疗效吧？最起码让人穿条裤衩啊！
你说，说实话，这算不算很黄很暴力？
老乔如果算不上很黄很暴力，那谁还算得上很黄很暴力？
很明显，如果在学校里和“狗冀飞”打架，那么回家以后妹妹又将写诗了。所以那天我啥话没说，使劲一咬牙--我忍了！轻轻推开狗冀飞的爪子我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继续早读。本来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这件事情，卫亓，我，还有她养的狗都记得。我记得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我很乖！起码自认为很乖！小学成绩一直稳居全班第一，不管语文还是数学，考试从没低过九十分。体育方面，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市小学生运动会。虽然没有拿到名次，但起码我也领了三天每天两毛钱的额外补助，马马虎虎也算加入过田径队。德智体全面发展，难道不是好学生吗？在学校里打瞌睡，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开始我认为卫亓记得这事是因为她当了六年班长，敲过无数个犯错误同学的头，这些人全都选择把怒气发到了狗冀飞身上，冲动一点的更是直接开打。而我那天不但没有和狗冀飞打架，甚至没有发生一点点争执。这样看来我应该是一个特殊的例外，而例外通常会使人印象深刻。但是没想到，事情的真相远远不是这样。
“你知不知道，有一段时间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敲你的头。每次考试分数都比我高，怎么努力都超不过你，气死我了！班主任还总让我向你学习，就是不服气！”高中的时候，回忆起这事，卫亓这样对我说。啊？原来如此，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考试考不过就想敲我的头？
“就是就是，老师们都喜欢你。还不爱和我们说话，象只骄傲的大公鸡一样！每次看到你那样子都想揍你一顿。好容易有了个机会，偏偏那天你居然一句话不说，真不象个爷们！”陈冀飞在旁边惟恐天下不乱的说道。看样子那天没能和我打上一架，让他很是遗憾。
“就是就是，那天你都站起来了，为什么后来又忍了呢？你怕打不过陈冀飞吗？”
扯淡！我轻蔑的一笑。我会怕陈冀飞吗？我是怕我妹写诗！
初中我考上了市重点，和卫亓还有她养的狗分开了。语文、数学我考了一百九十一分，全市小学统考最高成绩。大家都说我为学校争取到了荣誉：历年考试没有一个学生考分超过一百九。这对于一个由企业开办的学校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是很光荣的事情，是体现了领导们领导有方的事情……绝对值得表扬和奖励！单位于是决定：一学校办得很好，相关领导给予奖励。
二老师很有能力，给予奖励。
三没有了。
不好意思，没有三了。庆贺结束以后，除了口头上的表扬我得了一大堆以外，关于奖励连一支铅笔也没看到！荣誉和奖励归于领导和老师！归于老师我没意见，可那胖乎乎的领导，除了每年六一能够见他一面以外，其他什么时候他教我认过一个生字？想着班主任那天强打的笑脸，多年后我才明白：一个小屁孩而已，学校和老师培养了你，考出高分是应该的。可如果没有领导的慧眼识珠，哪一个老师不蒙尘？
班主任亲自到我家送的成绩单，可把父母乐坏了。老乔晚饭时破天荒地喝了杯酒，然后醉醺醺地躺在床上笑。不是夸张，他真醉了！一杯酒，而且是只能装五钱酒的龙眼杯，这让我很是吃惊！如此强壮的汉子，咋酒量这么差？
“你爸是从不喝酒的，别说喝了，闻着酒都会醉，他的身体对酒精高度过敏！”我妈笑着这样解释。我脑子里那时候居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武松十八碗的酒量所以可以打老虎，老乔闻酒便醉当然就只能打小怪兽。看来，如果要把他的注意力从小怪兽转移到老虎身上去，首先得培养他的酒量！
那天，除了这事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让我吃惊！跟着班主任来的同学里面，居然有卫亓和陈冀飞。卫亓第一次用带羡慕的眼神看着我，用手摸着我的脑门，很是惊异地问道：“乔晋商，你脑子怎么这么好使啊？”
我笑了笑，依然记得她敲我的事情：“还好，没被你敲坏！”
“哼，小气鬼。”卫亓一字一句的告诉我：“听好了，上高中的时候，在重点高中等着我！”然后她转过头叫陈冀飞：“黑蛋，我们走！”
陈冀飞本来正和其他同学说话，看到卫亓走远，急急追了上去，嘴里喊道：“七七，你慢点啊，等等我！”
黑蛋？七七？我再次听到了这曾经熟悉的称呼，望着陈冀飞屁颠屁颠追上去的模样，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幕场景……呵呵，原来是他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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