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武侠仙侠 > 高僧 > 第六章 夜半

?梦圆和骆宾王躺在仺上,听着外院阵阵的笙歌声和计院姑娘们偶尔传来的温言蕴语,“这位公子,长得好俊啊”“公子,今晚怎么有闲情跟奴家一赏花弄月?”,梦圆甚至还听到一句“公子,别这样,别在这里——这里人多”,还好他修炼的是七情七欲勘情诀,早就视女色为草芥(在他心里,天下女色都一样,男的女的分别不大),这一点跟他师傅秉性倒是很像,也不枉他师傅多年来的谆谆教诲。

  

  骆宾王刚表白完,很是激动,躺在仺上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和尚,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突兀了?我都没事先打听萧无心喜不喜欢珠钿。(只要萧无心不在旁边,骆宾王的称谓就变正常了)”

  

  “不知道,你都已经送过了。”

  

  “也对,我都已经送过了。”骆宾王说罢,躺下仺去,仿佛要睡觉一样,过了一会,他又起身问到:“和尚,你说萧无心她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我走的太急,都没看到她什么表情。”

  

  “不知道,你都已经送过了。”

  

  见身边的朋友对他刚结束的一番告白举动没有兴趣(梦圆心想,萧无心会有什么想法那才怪呢!),骆宾王觉得很无趣,连声两遍“你都已经送了”让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在仺上翻了两个滚,“罢!你说的对,我都已经送过了,还去计较什么!睡觉!”骆宾王说罢就倒身睡去,还用被子蒙上头,好像要隔绝外面的声音一样(不怀疑,他也听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果然没有声响传来,和尚瞅去,后者正呼呼大睡,嘴角露出一点笑意,还挂着一丝泡沫,好像想起了白天对萧无心进行的表白,意犹未尽。

  

  梦圆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有些羡慕地望着他身旁的小伙伴,难道是因为爱?跟自己无关却真切体会到的爱?梦圆冷静的省视自己,“不,我是出家人。”

  

  梦圆得出这个结论,他想起了七情七欲勘情诀上的一段话:六道轮回,生生不息,众生有爱有乐,道是情欲,却不过如昙花一现,过眼云烟。百年以后,都是坟中枯骨,怎会有人记得,先前所爱,先前所恨,那爱在何处?那恨又在何处?

  

  这几天与骆宾王相处的体验让梦圆似有所悟,他披起衣服,静坐在仺沿上,思索良久,不觉怅然若失。

  

  窗外月光静静地移动着(耳畔还有院馆的喧嚣声),月光透过窗户,竹影摇曳,一缕缕银辉泼洒在地面上,泼洒在地面的仺上,泼洒在仺上已陷入酣睡的骆宾王脸上。

  

  梦圆从悟道中醒来,他抬头看看今晚的月亮,感觉异常熟悉——这正是从前每日所见的月亮,也跟现在一样圆,一样白,一样玲珑剔透,顺着今晚的月亮和七情七要诀,梦圆思绪遥遥飞到从前山里苦修的日子。

  

  确却来说,梦圆不是在山里长大的,他的师兄梦青,梦回常念叨到他们都是师傅一路从长安城牵来昆明的。梦玄梦渃梦空梦痕不一样,他们都是家里穷家人自愿送上山门的。梦痕来的最晚,年纪也最小,梦圆还记得当时他被送上山的场景。那会他正在后山的空地里玩耍,一小块一小块破旧的砖头被顽皮的孩子挨个翻开,里面的蚯蚓受到惊吓,钻进更深的地底。

  

  “师弟!”他突然听到耳畔传来梦空的呼声,“正山门前来了几个人!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托付给我们山门,师父已经过去了,你快来看看吧!”梦空说罢也不等梦圆,一个人就先跑去看了。

  

  “等等我!”

  

  小时候的梦圆慌得大叫一声,飞快地空地上爬出来,一溜小跑去山门,好像生怕错过什么一样。

  

  “高僧啊!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您就行行好,收下这孩子吧!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梦圆老远就听到这句,他朝前门张头望去,众师兄也已经排好仪队,恭谨地站在他们的师傅法无禅师身后,梦圆赶紧偷偷地从师兄们后面钻进去。

  

  “小师弟,你又迟到了,跑去哪里玩了?”师兄中最为严厉的梦青见面就批评他到(当然都是轻言细语)。

  

  “咧——”梦圆朝他伸了伸舌头。

  

  “发生什么事了?”梦圆拉着他身边另一个师兄梦玄偷偷问到。梦玄最爱听师傅话,禅学最深,脾气又最为温良(平日里没少照顾梦圆)。

  

  “你看那两个”梦玄指指山前两个瘦弱的人,“他们来慈安寺有好几天了,之前一直在门外转悠,梦空清晨打扫总是碰到,问他们又什么都没说,好像有什么难以开口的事,刚刚才决定敲起了山门。”

  

  梦圆偷眼看去,那是一对年纪不小的夫妇,男的常年劳作,脸色黝黑,女的低眉顺眼,手里捏着一个个篮子,上面用破布盖着,不知道里面包着什么。后面还有个怯生生的孩子,一直躲在他父母身后,只探出一个头来,面色枯黄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不停朝外面张望,梦圆看过去的时候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嘿”,梦圆朝他眨眨眼睛,内心这样说到。那双眼睛看到了,一愣,好像感受到什么,竟然也友好地朝他一笑,随后又害怕般悄悄躲到他身旁人的身后了。

  

  只听那两人之一的母亲说到:“师傅啊,你就可怜可怜这孩子吧,要是有办法,谁舍得丢自己的孩子啊?要知道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就收下他吧!”

  

  师傅当时很犹豫(那时庙里存粮也不多,刚好够一群和尚每日参禅打坐所耗体力,师傅正准备在后院再开垦一片菜地,已备生活所需),他一时没有说话,抬手看着那一对夫妇。

  

  那对夫妇见师傅露出难色,女的看了男的一眼,得到回应,咬咬牙,掀开破布,从篮子里摸出五个鸡蛋来:“师傅啊,这是最后所剩的五个鸡蛋了!要是还有十个,我们也不会来庙里麻烦您,都给您,就当是伙食费,要是有办法,谁舍得扔孩子啊,我们先前在这转了很久,就是因为舍不得啊,可是家里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养活呢!”

  

  两人之一的那位汉子听到他妻子的言论,饱受生活折磨黝色脸庞也惹不住低下头来,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水。梦圆与他身边的一干师兄听罢此言也鸦雀无声。

  

  师傅听完此话仍未言语,他本来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双手合十,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二位请回吧!以后他就是我佛门弟子,既然入我山门,当潜心求佛,摒弃一切世俗瓜葛!施主,以后切莫上山打扰佛门清净了!”

  

  “谢谢高僧!高僧大德!”

  

  那对夫妇感激地弯腰涕零,将篮子放在庙门口,两人之一的那位母亲仿佛内心依然不舍,她闭着眼睛,在她儿子的额上亲了一口,并在他耳边轻声说到:“以后要乖,要记住,要听师傅的话”留下了给亲生孩子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就随着她的丈夫离开寺庙,很快下山而去。

  

  那个小男孩对这一切感到很陌生,他胆怯地站在门前,一动不动,没有地方能让他躲藏了。

  

  法无禅师走向前去,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小男孩的头早就被他父母剃光了,留下了乱糟糟的一块块黑印)。

  

  法无拉着男孩的手,面对着他的徒弟说到:“阿弥陀佛,我看你们都是梦字辈,这小男孩为师就给他取名叫做梦痕吧,以后他就是我佛门一员。切记,我佛慈悲,为解众生苦厄,能开方便之!梦圆——,”法无禅师训话结束,唤到。

  

  “师傅”

  

  梦圆从一干弟子中走出,躬身下拜到。

  

  “梦痕为师便将他安排与你同住,(“禅院也没有多余的禅房了!”禅师凑在他耳边,偷偷说到)以后早颂晚课,不可懈怠!”

  

  “是,师傅”

  

  当着众人的面,小和尚不敢偷笑,他毕恭毕敬地答到。

  

  计院外围的声音很快平歇,那些先前又叫又闹又掀桌子,嚷嚷着要昼夜狂欢的酒客们都累了,他们或趴在地上,或趴在桌上,或趴在台上,一个个东倒西歪,醉生梦死。

  

  酒楼里没醉的鸨子和小厮此刻正熟练地挨个查看,能认出来的或者看外貌显得很有身份的就将他扶到厢房休息,那些一脸稚气,春心萌动偷了大人钱跑来计院装潇洒的孩子或者一身破破烂烂,满脸胡渣像是几个月也没洗的穷光蛋统统被扔在了门外(院子外的冷风和冰冷的地面有助于醒酒,他们醒来,会自己爬回去)。

  

  计院真正的客人很晚才到,他们往往言语很少,出手阔绰,滴酒不沾,一心只为正事。

  

  几个品质很好的姑娘从后院出来,她们有权白天休息,夜里只接待贵客。姑娘们一律胸部高挺,颧骨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客人们喜欢姑娘是有原因的,除却外表,她们在仺上训练有素,曲意逢迎,婀娜多姿,纵使饱受蹂蔺,身体仍然玲珑有致,有些姑娘甚至还像初女一样羞涩。

  

  骆宾王在睡觉的时候,呼吸平缓轻柔,安静无比,好像又回归了娘胎。梦圆独自一人缅怀过去,外院所发生的短暂变动他毫不知情。在他缅怀的旧事里,那个刚刚进入山门,害羞胆小的小男孩此刻正和他一起挖蚯蚓。

  

  不得不承认,梦痕表现出很强的适应力,进山第一天就没哭过,只是闪着眼睛,到处好奇地张来张去(他的眼睛时不时地扫过梦圆,那个对他表示过友好的小和尚)。对他而言,周围带着串珠的僧侣,镶着黄铜的佛像,一眼看上去乱糟糟的禅院和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只知唉声叹气的法无禅师,都给他一种很强的新奇感,这种新奇感让他连被父母抛弃的事实都忘的一干二净。

  

  慈恩寺后院原本的荒山被改编成了菜地,里面种着厥笋、莴苣等一些青菜,它们大都焉黄无力,只剩瘦弱的根须紧紧地扎在脚下贫瘠的泥土里,仿佛在贪婪地汲取养分。梦圆如愿以偿地成为了这片菜地的管理者,他每天挑水洒水,除虫培土,耐心照料这些小小的生命,好等到它们成熟,再下手采摘。

  

  梦圆梦痕本来就是庙里最小的两个同龄孩子,见面第一眼就表现出难得的默契,很快两人就无话不谈,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斋戒,一起打坐,也一起捣蛋(为此他们没少挨过梦青的骂,师傅他老人家见了也不停叹气,内心开始怀疑当年收留他俩是对是错)。

  

  有一天傍晚,梦圆梦痕入院休息,两人躺在仺上,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半响,梦圆扭身问到:“小痕,你想爹妈吗?”

  

  梦痕楞了一下,黑暗中一时看不见他的脸色,“不知道,我后来见过他们。”不久梦痕缓缓说到。

  

  “你见过?”梦圆一脸诧异。梦痕父母承诺过,不再踏入山门半步。

  

  “是的”梦痕语气低沉平淡,仿佛在说一件隐藏很久的心事,“进山第二年我就见到了,不过只见到母亲。那时你和师兄们都在斋院用饭,我一个人跑出来,在庙门口就看见她了,身上还裹着那件旧棉袄,一个人在山外的秋风里瑟瑟发抖。”

  

  “你没叫她吗?”

  

  “没有,我就待在那儿,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开步,就单纯地望着她。”

  

  “那她没看见你吗?”梦圆继续问到。

  

  “看见了”梦圆苦笑一声,继续说到:“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她在我身上看了很久,仿佛在回想当年我的样子,然后一脸茫然不知所措,不久就下山走了。以后我就再没看见过她。”

  

  这是件很残忍的事,梦圆真心为他的玩伴感到难过,他凑过去,贴着梦痕的肩膀安慰到:“别伤心了,这几年你变化不小,就是我再看到当年你的样子,我也认不出来哩!”

  

  “伤心?不,”梦圆摇头否定,随即又像解释又像自嘲一样说到:“其实我对他们的印象也不深,每天睁开眼睛,想的就是怎样填饱肚子,哪里还有功夫顾得其他?你看现在,要是他们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都一样,肚子饿了,谁也不认识谁。”梦痕用这句话结束了交谈。

  

  来寺庙不到两年,小小年纪的梦痕师弟很快就崭露出佛门学艺的天赋,他大概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就将梦青师兄颂了一年也没记熟的佛门心经背的滚瓜烂熟,温柔敦厚的梦玄把他惊为天人,改口称其为师兄。一次早颂辩论会上,梦痕竟破天荒地难倒了师傅,法无禅师自叹不如,当场说他是佛祖开恩,高僧转世,当了慈安寺一个小小的和尚。

  

  可惜好景不长(仿佛佛祖对众人开了一个玩笑),天赋异禀,皓首穷经的梦痕开始质疑佛家经典,他起先在典籍里找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错别字,不久又发现了少量的经义不通的句子。

  

  终于有一天,愤世嫉俗,痛恨一切的梦痕高僧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心经》大声宣布到:“这里面都是骗人的鬼话,你们都被骗了!”

  

  法无禅师本着慈悲心怀,没有怪罪梦痕骂他的“秃驴”,他和众弟子一致认为梦痕师弟陷入了心魔,他人无法解除,除魔之道,只在自己。于是他把梦痕关在后院柴房,并吩咐梦圆每日送饭。柴房里的梦痕确实发疯一样,不断叫来叫去:“你们都被骗了!那里面全是骗人的鬼话!”

  

  没日没夜的喧嚣和咒骂很快掏空了梦痕的身体。有一天,梦圆去送饭,敲门半晌没有回应,梦圆贴着窗口叫了两声:“师弟!”,哪有声响?

  

  梦圆等不急了,推门进去,发现他师弟梦痕已经死了,尸体蜷缩着,又干又瘪,哪还有半点高僧的样子?尸体手中却捧着一尊佛像,捧得很紧,梦青梦玄两人才扳开,是大雄宝殿那尊失踪很久的那尊佛像。

  

  尸体很快被埋到后山,不久坟茔上就长满了枯草。僧人们哀恸了很久,梦圆是哭的最伤心的一个,他和梦痕感情最好,又头一次见到身边人死亡。

  

  “师傅,梦痕师弟是怎么回事?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梦圆擦干泪水,疑惑地望向法无禅师。

  

  “阿弥陀佛!梦痕师弟为妖魔所惑,癫狂日久,在他快离开人世的时候,幸遇我佛,有所明悟,已经去极乐世界了。你看他手里那尊佛像,不就是是最好的明证?”法无禅师这样宽慰到。

  

  梦痕的死去,让和尚对死亡亦有所体会,生死之间,倏悠难测。梦圆有些怀疑师傅所说的话语(也许是受了梦痕的影响),对与不对?师傅所言,心魔在何处?明悟又在何处?梦圆不止一次地想着这个问题。

  

  等到东方渐渐发白,院馆里的客人已经事毕,纷纷收拾衣冠,走了个七七八八,楼里的姑娘也陆续回到后院,准备睡去,为夜晚的活计养精蓄锐。

  

  骆宾王却在仺上翻了个身,嘴里还喃喃自语,仿佛要睡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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