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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洒在雒家院子里,空气里闪烁着明媚的光华,户牖亮堂,花木葱郁,人也显得精神,勤劳的人不会放过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做他们该做的事情。房上一尺多长的瓦松,庭院里数丈高的槐树,就连花墙上生长的细草在太阳光线里泛着灵动,生机勃勃。
兴华带宝玉、月娥出门,雒玉山老两口在堂屋说话。秋菊收拾了小姐的屋子,就在井台边洗衣裳,春桃见了,也拿了几件来洗。秋菊让她把衣服放下去看屋里有啥做的,说替她洗了,春桃说屋里活早做完了。俩人一个井边打水一个揉搓衣物,说说笑笑。庭院里阳光明媚,槐树枝上小鸟鸣唱,几只芦花鸡觅食从偏院过来,在井台边的石头缝里寻找吃食,两只胆子大的扑扇着翅膀跑到木盆跟,咯咯地叫唤着,将头伸进盆里饮水。清凌凌的井水渗骨头凉,她俩习惯了,但还是得揉搓一会儿就把手夹在咯吱窝里暖暖。雒窦氏站在堂屋门口看见了说道:“秋菊、春桃,你俩瓜女子——大早上水太凉了,不会等暖和了再洗,时候早着呢。”秋菊答道:“没事,得早早洗,衣服单子一大堆——趁日头好哩。今儿天气好,错过了又得搁着。”“唉,犟筋女子!”雒窦氏摇摇头,自语着,“这屋里有传染病,一个学一个,一个比一个有主意。”
雒玉山抽了锅烟,又沏上了茶,对在一边坐着纳鞋底的老婆说:“宝玉的婚事该提提了,唉!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可得让我多操心!眼看着月娥也大了,她的大事也该提提了;夜个的事提醒了我,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老婆哧溜哧溜地扯着线,说道:“你怕啥?我早就对你说,叫你去一趟王家庄,你大不咧咧的,就是不当回事,现在着急了?抽个空和白相去一趟,跟亲家合计合计,娃们都不小了。你女子你还不清楚,心气高,眼头高,我是说不下,看你咋办呀。其实……我看……嗨!我说了你甭发火,我看兴华跟她挺般配的。”雒玉山的神经抽了下,嘴唇颤动一下,他白了老婆一眼,说:“胡说啥呢,我看你是吃了糨子,心窍糊住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他们是堂哥堂妹,你胡来,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老糊涂了。你没心眼,难道我也成了傻子?虽说女子……一直以来跟咱亲生一样,娃也……算啦,再甭胡咧咧,不行,一万个不行!”雒玉山断然否定老婆的想法,他缄默下来。老婆知道他尴尬,岔开话题说:“那宝玉的事可得抓紧了……”雒玉山没接话,闷头抽烟。半晌他起身,拿起旱烟杆,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前,站在门外,看院里的花草。看了一会儿,下了台阶,朝偏院去了。偏院里清扫的干干净净,还洒了水,朝阳下使人感觉清爽。白相正在给黄骠马刷毛,他刷着嘴里还不停地哼唱着《打笕杈》:
“四月夏至麦稍黄,家家户户都搁场;人家搁场麦稍黄,咱二人搁场在背坡。昨日我在北家庄,邻家妈妈烙油馍;没啥吃来没啥喝,咱二人回家拧麦索,叫贤妻来听我言,给伢客官送啥饭?饭到地早客喜欢,吃了饭儿好动弹。手提罐罐上南塬,叫了声客官来用膳;饭到地早客喜欢,吃了饭儿好动弹。揭开笼笼仔细观,馍馍蒸的好虚泛;豆芽虽小实好看,鼓堆堆的一冰盘。揭开罐罐要喝汤,麦仁熬的稀粕囊;豆芽虽小实好看,鼓堆堆的一冰盘。走周至,过户县,走了临潼过渭南;大小州县都走遍,没吃过这大嫂子的好茶饭……”
雒玉山看他兴致勃勃哼着刷着很悠闲,就立在他身后静静地听。
先前雒玉山也听到过许多民歌民谣,从未在意过,他一直对阳春白雪上心,这些下里巴人他真的不甚了解,今儿也许是心情的缘故,留意地听了。当听完了白相的哼唱,他就被歌里浓郁的乡情亲情感染,既朴实又风趣。他常走乡里,各种小调都听过,荤的素的令人好笑的,在地头田间飘荡着,伴着晨风夕阳,也伴着庄稼人的热炕头和放牧人的吆喝声。马武就爱唱酸曲,一次雒玉山坐他赶的大车,就听他唱《老汉赶庙会》:
“老汉我肩背布褡裢,手牵头口把庙会赶。前头走着一小姐,后头还厮跟着小丫鬟。远看像春风摆杨柳,再看却是那桃花山。上前去我叫一声小大姐,你看这路途实在不平展;坑坑洼洼曲曲弯弯,可惜了你的三寸小金莲。小姐低头不把我看,我牵着头口走向前;咯拧咯拧她走得快,来回摇摆着勾蛋蛋……”
唱完了他扭头冲东家一笑,又继续唱道:
“老汉我今年六十三,夏季里收获五十担;场院冷清我没意思,黄澄澄的粮食像小山。想喝茶水没人端,想吃捞面没人擀;黑里只听得夜猫子叫,没人给老汉点袋烟;可怜可怜实可怜,我不是那寒窑里的王宝钏;老婆子走时我三十三,三十三载跟女人没相干。昨日里河湾见了一个小寡妇,她对我意思真缠绵;沏茶看座油泼面,吃得我老汉满头的汗;那一晚我辗转难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有扭了头看了看东家,雒玉山说:“唱,唱,再唱,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想啃嫩草了不是?看我跟你婆娘说去。”马武呵呵笑道:“散心哩,路长了,哼着就到家了,不自己寻些乐趣还不把人寂寞死,你看着荒山野岭,除了野草树木外半个人毛都没有。”雒玉山说:“知道,知道,你还当真了,说说嘛;你还不是唱唱嘛?”他晓得古风、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且汉时华原就出过一个傅玄,他的乐府诗就很有影响。白相的歌儿在他脑海回旋:
“叫贤妻来听我言,听我把庄稼表一番;大麦上场小麦黄,你看庄稼汉忙不忙。收麦碾场事情大,忙把娃子扔求下;扔求下来扔求下,收麦碾场不管他。丈夫手拿麦勾走,贤妻后面紧随跟;走得慌忙来得巧,行步来到南场里。丈夫手拿麦勾拉,贤妻后面打笕杈;头笕打在南场畔,第二杈又打场中间。打得欢来打得欢,再给这婆娘显手段;哎哟哟,鞋带断了。我这个曲子金箍转,收麦碾场鞋带断;丈夫就把麦勾丢,向前先把我妻促。你不担来你不担,场外有条驾角绳;驾角绳来太点粗,你与为妻解头绳。这搭人儿老多多,叫我怎样解头绳?场房背后没有人,解了头绳三股叉。”
大概年龄的关系,人上了年纪就特别容易动情,抑或跟大半生的阅历有关,见多识广充盈了思维的空间,想象之间便有许多情感涌动。白相的做活动作没有那些年那么利落,身板也微微有些弯,头上白发满了,这让雒玉山想起了一连串的往事:
他姓白,名和道,十七岁就来了雒家做长工,那时的他眉清目秀,转眼几十年过去,当初清瘦的脸庞换成了饱经风霜的脸庞,虽说不瘦,但很壮实,深赭色面皮布满了沟壑,跟风雨冲刷的黄土高原很似像。月娥说过,他的脸就是一部书,饱含人类苦难的黄皮书;每一道皱褶里都蕴含着饱经艰辛的风霜和坎坷。雒窦氏也说,他是熬活人的榜样,勤奋、耐劳。只有秋菊的一句话得到了雒玉山的赞同,她说的是:“白叔就像这大院里的柱子,平日里谁也不注意他,可一旦没有了他将不知会怎样?”旁人不屑秋菊所言,雒玉山却说:“秋菊娃说得好,世事是由下苦人支撑的,离了他们天就会塌的。”人都说雒家长工白和道是好庄家把式,雒玉山也颇为赞赏。年轻时的白相,笃实厚道,精明能干,身板结实,夏季里他穿着发黄的白褂子,两臂肌肉发达,有使不完的力气,能独自把场院的碌碡抱起来;能把受惊了的骡子拉住;能一次扛两大袋子粮食。他穿着宽大的黑裤子,头戴一顶草帽,走路呼呼生风,割麦、赶车、扬场、入屯、招呼麦客,赶集买卖,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地里的活如犁地、摇耧、耙土、耱地等无所不会。他屋里的死得早,他独自把当时只有五岁的儿子拉扯大,虽说忙的时候托给佣人照看,但他对雒家是出了大力的。他儿子“豹子”的名字还是雒玉山给取得,他说,娃得有个官名,看他生得一副好身板,说话底气很足,且聪明伶俐,将来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就叫“云飞”吧,姓白,白云飞这个名字好叫又好记。果然不出所料,云飞长到十五,就能独自料理一大块庄稼地,尽职尽责,很得雒玉山赏识。而且,雒玉山还间断教云飞识文断字,不算知识分子,也不能算文盲,这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眼中还是受尊重的。现在云飞已经独自干了两年,其间几乎没有啥自家解决不了的,白相也感到荣光。他在白家很随意,没人给他安排活,一切全凭自己做主。
现在雒玉山看着他带些暮气身子,不禁感慨万千,他从白相身上的暮气联想到自己,喟叹人生苦短!他的想法是这样,人生在世,劳心劳力都不容易,岁月悠悠,人如蚍蜉,倏忽就是一世,可悲可叹啊!哪里有“富贵天长,福如东海”?都是自欺欺人,人还乐得愿意,怪也不怪?想着他的热泪涌出,白相听到动静转过身,见东家模样,不知发生了啥事,赶紧问道:“东家,你咋咧,身子不舒适吗?”雒玉山这才发觉自家失态,揉了眼窝,说:“没啥没啥,可能是尘土进了眼里,没事没事。”他叹了口气,问白相:“老伙计,这恍惚间咱都老了。我想你也该轻松轻松,不该你干的琐碎事,教他人去做,闲了出门转转,要仔细自家身体哩!”白和道奇怪东家今儿的举动和言语,他手抚摸着马脖子,面对东家,脸上露出憨厚的笑颜,他说道:“东家,这是好马,得拉出去溜溜,老这么圈着会得病。”雒玉山也抚摸了一把黄骠马,感觉着皮毛的光滑,说:“是啊,多骏的马匹,就这么圈着是不行;人也一样,尤其是上了年纪,更得注意,要经常走走,主要是心得闲下,可越是想不操心越得操心,约闲不下,这就是人,上了年纪的人。”他说着走到马棚下放着的一条长凳跟,弯腰吹了吹凳面上的浮尘,招呼白和道坐下说话。白和道应着过去,搬起凳子,说:“来,太阳地里暖和。”雒玉山知道他是怕他闲了就抽烟,马棚里到处是穰草,见不得火。他很佩服白和道的行为举止,认为他虽然是粗人,做事情从来一丝不苟。俩老汉坐在太阳地里,雒玉山一边给烟锅里装烟丝一边想宝玉的婚事,也就想起了白和道儿子,他寻思,按说豹子那娃也该说亲了,于是便问白和道:“老伙计,豹子多大了,该问媳妇了吧?”白和道也忙着点烟,他的烟杆尺把长,他正噙着烟杆,俩手忙着打火,听了东家的言语,没有立刻接话;他点着火先把给东家点上,自己也抽着了,才说:“按说也快十八了。前几日我跟他说过这事,他说不着急,年龄还小,过几年再说这事也不迟。你知道,那是犟驴,他说不急就不急,你急也白搭;我再问多了,他干脆就不招式了;问急了,他说他不要我操心,说啥——皇上不急太监急,你看看,怂娃些个!”雒玉山眯眼瞅着太阳地,听白相说儿子,禁不住笑得“咯咯咯”,说道:“娃嘛,都那样。宝玉还不是一样,就是不学好,我也为他婚姻事发愁哩。论起来他还不如豹子呢,豹子晓得置看庄家,宝玉呢,不学好,净干些没楞水的事,唉!”他不想往下说宝玉的事了,脸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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