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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啪！”
执白的少年拈着手中的棋子，轻轻地在紫檀黑木的棋桌角上敲着，心中踌躇不定。
西北上位出逃的大龙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但中腹星位之上的一条白龙，与东北去位的一片活棋之间仅几步之隔，却被对手死死缠住，龙游浅渊，始终无法做活。
本来开局已占优，都怪自己轻敌，下了招随手棋，造成现在的局面，当真是跳也不是，连也不是。他心下恼怒，叫道：“不算不算，咱俩再来一盘！”
执黑的男童看上去约摸八九岁，快要赢棋了心中高兴，笑着说道：“太子哥哥棋力甚是了得，我也是趁哥哥不小心，才捡了那么一盘，不过前边我们可说好了，就一局定胜负的。”
说完紧紧盯着执白子的少年边上的那个青瓷蟋蟀罐，他垂涎这个蟋蟀罐已好久了，此刻更是迫不及待，要对方认赌服输。
被称作太子哥哥的少年脸胀得通红，捧起自己钟爱的蟋蟀罐，似乎有些不舍，但想起王先生给他讲过的周成王“桐叶封弟”的故事，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言而有信，不能赖皮。
他瞪了一下这个比自己才小一岁的弟弟朱祁钰，才要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太监王振来了，心想王先生来得可正是时候，便笑道：“好，这个蟋蟀罐就给你，不过我们让王先生做裁判，再来一次促织大战，这次赌点大的，我非赢你不可！”
话音未落，东宫局郎官王振，已在帘外跪下，语带哽咽地道：“两位哥儿，快随奴婢去乾清宫，皇上要大行了。”
“当！”少年手中的青瓷蟋蟀罐一下掉落在地上，砰然碎开。
看着满地的青瓷碎片，少年的脸上一片迷懵。
这是宣德十年的正月初三，天大雪。
……
紫禁城内，宫中的各楼门都挂起了白色冬瓜灯，上面贴着一个黑色的“奠”字，惨淡的烛光映着纷纷扬扬的漫天雪花，苍茫天地间，一片肃杀气象。
一名老太监佝偻着腰，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往仁寿宫而去。仁寿宫本是太子的东宫，但本朝张太后地位尊崇，太子又年幼，因此宣德皇帝便让张太后居仁寿宫，太子别居西边的清宁宫。
此时的仁寿宫一片肃穆，空旷清冷的院内，一株老槐上覆着厚重的白雪，一段老枝吃重不过，摇摇欲坠，犹自发出嘎嘎的嘶声。
老太监穿过仁寿宫的院子，进了花厅，里面迎来的是张太后的侍女，尚宫局张宫正，她轻声道：“欧阳公公，太后等着您里边回话。”
欧阳公公轻轻地推开暖阁的门，皇太后张氏坐在暖塌上，脸有泪痕，面容极哀，左右侍立着宣德皇帝的皇后孙氏和贤妃吾氏，都在吞声啜泣。
太子朱祁镇和皇二子朱祁钰紧紧挨着自己的母亲，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显得既惊恐又悲痛。
“太后万福金安。”欧阳公公跪倒叩头。
“皇帝的后事，办得如何了？”张太后的声音很平和，如同冬日静谧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回太后的话，大行皇帝遗体已加敛，奉纳梓宫后御奉先殿，朝夕哭奠如仪，礼部依照祖制议定，皇太子以下皆易服，各地官员一律着素服、戴乌纱帽、系黑角带，在京的五府六部百官，每日到会极门外行五拜三叩头礼，跪祭后各回本部署事。”
太后点点头，道：“你办差稳重，哀家是放心的，起来吧。”
欧阳公公谢恩起身，垂手恭立在边上。
“哀家是个不幸的人，”张太后对着身边众人说道，又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十年前，哀家被册封为皇后，不过一年，先帝就抛下我们孤儿寡母，龙宾上天。后来我儿即位，也算是个勤政的皇帝，谏行言听，内廷外朝也都相安无事，哀家本以为自个儿能够度个安稳的晚年了，不想今日，哀家却又痛失我儿。”
孙皇后和吴贤妃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欧阳公公心中悲痛，也不住地抹眼泪。
张太后接着道：“当年先帝虽然位居东宫，却始终不得太宗文皇帝的慈爱，一些小人更是屡屡在文皇面前间进谗言，先帝是日日小心，战战兢兢，亏得我儿自幼为文皇所钟爱，被立为皇太孙，先帝的储君地位才算稳固。
先帝驾崩，我儿即位，他自小聪颖，虽然有时候贪玩，总算也是一代明君。登基之后朝廷纲纪修明，天下民气渐舒，虽不比周之成康，汉之文景，也算是有蒸然治平之象吧，他是个好皇帝！
如今皇帝大行，皇太子年幼，这些天，内廷和外朝流言汹汹，人人各怀心思，不过有哀家在，这天，塌不下来！”
欧阳公公闻言心头一震，脸上却丝毫不见波动。
张太后注视着欧阳公公，接着道：“你去传哀家的意思，大行皇帝治丧期间，内阁、六部九卿各堂官、五军都督府诸都督，每日宿朝房，朝夕哭临，直至禫祭除服后方可回府，就国的各地藩王，遣世子入京哭临，藩王勿须亲来京师祭拜，各于本藩设灵堂致祭即可。
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去内阁值房和阁老们商量一下，现在就要准备太子的登基大典等诸多事宜！”
“太后明睿，老奴领旨！”欧阳公公恭恭敬敬地跪地叩首，躬身退出暖阁后，原本半眯的双眼却突然睁开，精光四射，寒意逼人。
暖阁内，太后对侍立右侧的孙皇后和太子朱祁镇说道：“皇帝临走前给镇儿留下五位顾命大臣，都是股肱之臣，镇儿秉性良善，皇后要多加教导，勿要令他怠惰，让他能像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好皇帝。”孙皇后俯首受教。
太后又转过头，对左边的吴妃和朱祁钰道：“这些年，也委屈你们母子了，你们就先住宫内吧，等办完大行皇帝的后事，就封钰儿为郕王，哀家也老了，你们以后要多来陪陪哀家说说话儿。”
吴贤妃的眼泪簌簌而下，也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惊喜，她赶忙拉着朱祁钰叩头谢恩，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本是汉王朱高煦的侍女，朱高煦谋反失败，府中女眷全部被充入后宫为奴。一次偶然的相遇，她的兰心蕙质深深吸引了年轻的皇帝，但因她罪臣女眷的身份，直接入宫有碍皇室尊严，无可奈何之下，皇帝只好命人在紧邻宫墙之处觅了个宅院来安顿她。
后来她为皇帝生下龙子，取名朱祁钰，她也被封为贤妃，但因她的特殊身份，母子始终未能正式入宫居住。
她虽得皇帝宠爱，但如今皇帝龙宾上天，母子再无依靠，听了太后的这番话，她知道自己一直担心的名份，今日终于定了下来。
皇太后摆摆手道：“你们也累了，都下去吧，哀家需要安静一下。”
等身边的人都退下了，太后慢慢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疲惫之态。
女官张宫正进来轻声说道：“姑娘，喝口参汤吧。”她自幼就服侍太后，是太后娘家的陪嫁丫环，是以称谓还是不变。
太后啜了一小口温热的参汤，仍闭着眼睛道：“宫内这几天怎么样？”
张宫正迟疑了一下，回道：“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讲，近来有人散布谣言，说皇太子并非孙皇后所生，而是当初孙氏还是贵妃的时候，为和胡皇后争宠，抱养的宫人女的代生子。”她顿了一顿，试探道，“这些话，会不会是来自长安宫？”
太后沉默良久，微微叹了口气：“胡氏素来贤德，当年皇帝要废了她的皇后之位，我就不曾答应，奈何皇帝性子执拗，胡氏又未能为他生下个皇子，我也就管不了了。她是个苦命人，为人良善，虽无过被废，却从无怨望之心，不会散布这等谣言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过了一会而，又问道：“瞻墡可有什么动静？”
“襄王爷那边倒没什么消息，不过外面议论纷纷，说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有人在多方打探太后的口气，甚至说您打算召襄王入京，承继大统，毕竟太子年幼，襄王爷又是您的亲生儿子——”
张太后脸若冰霜，恨声道：“这些人口口祖宗江山，声声国家社稷，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不干点实事，整日里想着谋图这拥立之功，你给我盯紧瞻墡，有什么异动，立刻向哀家禀报！”
张宫正道：“姑娘是怕襄王爷进京？”
“怕什么？”太后冷笑，“没有我的金符调令，哪个藩王敢置祖宗家法不顾，私自入京？我是怕我这个儿子，黄粱美梦还未醒，就落了个和他叔叔汉王一样的下场！”
想起汉王朱高煦头顶火缸，惨烈而死的下场，张宫正心中不禁一凛，小心翼翼地道：“姑娘，大行皇帝遗诏说，国家重务要禀知皇太后，如今太子冲龄践祚，恐怕难决国家政事，姑娘为何不效历朝故事，垂帘听政，等皇帝年长，再还政于他呢？”
张太后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寒声道：“你要记住，祖宗之法不可坏，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但父有天下，当传其子，是为正统之道！镇儿虽然年幼，但皇帝给他留了五位顾命大臣，文有三杨辅政，武有张辅安邦，礼部尚书胡莹又是三朝元老，这五人都是贤良之辈，朝廷大政，有他们五个议决后即可。至于哀家——”
太后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新皇幼年践祚，有些人需要敲打敲打，有些陈年旧事，也该作个了结了。”
……
……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据传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在终南山说经台讲授《道德经》五千言，于是此处就成为天下道林的张本之地。
终南山多山坳，大坳有八，小坳数百。
在终南山西麓的一个不知名的山坳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迁来了近百户人家，在此筑屋砌墙，耕田定居，慢慢就形成了一个村落——青莲村。
青莲村内有一方水塘，水塘内并没有种植什么莲花水草，出村口三里，东南方向有三峰耸峙，状若三瓣青莲。每当清晨日出，三瓣青莲就倒映在村内方塘的一汪碧水之中，微风拂过，天光水影之中有青莲摇曳，故此村取名为青莲村。
青莲村坐西朝东，村内按照七星八斗阵布局，道路交汇之处筑有七个星筑台，水渠交合之处则凿有八个斗凿池，暗含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
村子呈规整的方形，周围用青石巨条垒成了寨墙，共开了七个寨门，其中东大门是主入口，大门一闭，村子就成了一个封闭的城堡，易守难攻。
正是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朔风凛冽。
青莲村南首的青莲书院内，几株疏密欹曲的盈雪老梅却不畏严寒，老枝上的嫩蕊，两两三三，正凌寒微吐清香。透过梅园的镂空石窗，就可以看到书院的明伦堂，而此刻，堂内正传出一群稚童的琅琅弦诵之声：
“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诸生以为，何为天道？”一个容貌清癯，身材颀长的中年文士，手持书卷,向群童发问道。
其中一个儒童站起来答道：“山长，我以为，天道就是圣人之道！”
“何为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就是大学之道。”
“何为大学之道？”
“大学之道就是百姓日用之道。”
“继续说下去！”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世间百姓从事百业，无论是农夫山樵，还是渔猎商贩，都要勤勤恳恳，敬守其业，做到至善至美，这就是修身，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就是百姓之道，也是圣人之道！”
中年文士静思片刻，拊掌笑道：“阿成，你能有此颖悟，说明你的天赋资质犹在我之上，是一颗读书种子，但还须勤学，可不要偷懒怠惰！”
……
“砰！”堂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中年文士面色大变，立刻跑出明伦堂，只见空中彤云密布，却有一朵焰火在空中绽开，迸出灿灿飞星，随风飘摇。
四周顿时警戒大作，一个手执钢叉的青年猎户风一般地穿过仪门，跑到杏坛，对中年文士急道：“山长，燕贼突然进犯，已经突破村口大门，山长快请离开！”
中年文士沉声道：“你速去仪门，将门前一对旗杆砍倒，启动七星八斗阵，可阻挡燕贼一阵！命阖村妇孺从村后秘道立刻撤走，成年男子留村，誓与燕贼周旋到底！”
青年猎户领命而去。
马蹄隆隆，呼喝之声愈来愈近，突然之间空中一暗，万千飞矢如一阵天外黑风，吹海般地飞来，仿佛要将青莲村整个罩住。
……
青莲峰顶有间草堂，名为薇田草堂。
北风如刀，一个青衫老道，却在草堂前的两垄田地里担水浇蔬。一声巨响，老道直起身，看着那朵在脚底下绽放迸开的焰火，唠叨道：“种薇自给都不得安生，都二十三年了，想不到我这把老骨头，还要再次下山！”
……
……
大明宣德十年正月，发生了很多事情。
正月初一，帝大渐，命群臣朝皇太子于文华殿。
正月初三，帝崩于紫禁城乾清宫，年三十有八，遗诏：国家重务禀皇太后。
正月初八，昌平县天寿山永乐帝长陵守卫——燕山卫，奉太后懿旨出京办事。
正月初九，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欧阳公公乞退，闲居京城某处别院。
正月初十，年仅九岁的皇太子朱祁镇即皇帝位，大赦天下，诏以明年为正统元年，是为正统皇帝！
大幕徐徐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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