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府的奶妈刘嫂与旁人唠闲嗑时常常感叹:“我刘嫂做了一辈子的奶妈,带过上百个娃娃,还没见过像时小公子这么爱笑的。”
宋钱却知道,时时安何止是爱笑,他是打从生下来便没有哭过。
譬如,时时安将将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小胳膊小腿不听使唤,常常“吧唧”一声摔得五体投地,并且四脚朝天。换做别家的奶娃娃,定是缩成一团哭个惊天动地,时时安却疼的咯咯直笑,顶多唤一声“娘亲,抱抱”,心疼得宋钱自己直掉眼泪。
又譬如,宋钱每夜对着话本子给时时安说故事,进行学龄前教育。一日,读到一篇《杜鹃》,说一位母亲为抚养孩儿耗尽了心血,那孩儿却不知孝顺,几次三番狠狠伤了母亲的心,母亲最后为孩儿做了顿晚膳,终化为一只杜鹃飞走了云云。宋钱念着念着,感动得鼻头发酸,红了眼睛,时时安却趴在母亲膝头,只是笑。
宋钱心中气恼,不禁问道:“安儿,你不觉得这故事甚是感人么?”
时时安穿了一身银底绣着翠色小雀的蜀锦袍子,极是可爱,眨巴眨巴眼睛,道:“娘亲,安儿觉得很感人。”
宋钱道:“那你怎么不哭一哭?”
时时安委屈道:“感人便一定会哭么?安儿的确觉得很感人,却,却哭不出来。”
宋钱默了一默,时时安却劝道:“娘亲,爹爹书房中有本书,唤作《昆仑打杂记》。书上说道人生在世,时间极是短暂,便是多开心一刻也是好的。开心是那么久,不开心亦是那么久,何必要为难自己呢?安儿只盼望娘亲永远开心,永远不要难过,不要哭。”
这一番话道理通透,把宋钱说得心服口服,却不像是从个小娃娃的嘴里说出来的。
时雨来对这件事的看法是,时时安想必会成为一位伟人,而伟人总是要和普通人有所区别。时时安如此爱笑,且小小年纪便对人生有如此般的领悟,想必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他生来便是要将快乐带给所有的人。
时时安和普通人有所区别还表现在他十分有文化这件事情上。
时雨来读书时,常把时时安像枕头一样搁在大腿上陪读。彼时,时时安说话都没学全,难以与人交流,在时雨来大腿上活动范围又着实有限,未免十分无聊。百无聊赖中,将父亲手中的书望了一望,竟奶声奶气地念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惊得时雨来捧起儿子大呼救命,以为时时安又被奇怪的璞玉所控制。
所幸后来发现只是虚惊一场,时时安竟然无师自通,识文懂句,是个典型的天才。果然,时时安三岁能吟诗,四岁能论政,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界代表。
洛阳城中卖奶粉的、卖儿童玩具或学习用品的商人们踏破了门槛,想请神童时小公子做他们的产品代言人,均被宋钱用一把扫帚赶出了门:“我儿子是将相之才、国之栋梁,如何能抛头露面卖笑做戏子?”
在宋钱心目中,时时安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她的宝贝,若不是怕给龙哲上神惹出麻烦,她恨不得诏告全天下,她儿子还有个神仙师父。
时光如水,岁月如梭。
时府后院中的**枯荣交替了整整十个年头。
十月二十四日,小雪。天渐渐转凉,荷塘中的胭脂莲已谢了,只余莲叶田田,数只火红锦鲤。宋钱懒懒倚在贵妃榻上,一边喂鱼,一边听时时安背《论语》。
朗朗书声中,天边徐徐飘来一朵祥云,两个少年按下云头,却是龙文和龙武。十年不见,当年两个总角小童已出落得极是挺拔。龙文着一件宝蓝色长衫,斯文里透着**,龙武却是一身赭色短打,浓眉大眼,神采奕奕。
二人向宋钱行了礼,龙文向时时安招招手,笑道:“咱们来接小师弟回山了!”
宋钱手中的白瓷茶盏“啪”一声落在地上,将荷塘里争食的锦鲤吓得四散开去。时雨来听见响动,疾步从书房走了出来。
时时安早听爹娘教导过,自己有个神仙师父,并擅自翻阅了无数记载各路神仙的典籍,做了比较完善的心里准备,因此对天上飞来两个人并不如何意外。书中所载的昆仑简直太过正点,令时时安心中对去昆仑学艺极其向往,临到分别之际,却又舍不下父亲母亲,不免有些纠结。
时时安瞧着娘亲宋钱红红的眼眶,只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酸蔓延上心头,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莫非,这便是娘亲所说的“难过”么?
时雨来与宋钱虽然早知道儿子要远上昆仑,分别的一刻,却还是心中酸楚。宋钱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花布小包袱,装了一应四时的用度,亲手给时时安背上,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时雨来憋了半天,伸出手摸了摸时时安的脑袋,道:“安儿,好好跟着师父学艺,别跑那么远去给为父丢人!”
时时安乖巧地点点头,道:“爹爹,娘亲,孩儿会回来瞧你们的!”
离别的场面总是煽情,搞得大家心情都有些沉重。
龙武最受不了这些婆婆妈妈之事,果断捏了个诀,时时安便稳稳站在了云头上。宋钱抬头望着儿子,觉得用这个角度分别真好,眼泪怎么都流不出来。
分别的淡淡哀愁中,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时时安堪堪离开时府的地面,树下埋着璞玉的那棵老槐树,眨眼间便枯萎了。
时时安趴在云彩上向下张望,只见四四方方的洛阳皇城越来越小,缩成了豆腐干,时府院子里的爹爹和娘亲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龙文体贴时时安认生,随便寻了个话头,介绍道:“小师弟,我是你大师兄龙文,那边长得像释小龙的那个,便是你二师兄龙武。”
时时安向二人行了人间的礼数,忍不住好奇道:“大师兄,你说的释小龙是谁?”
龙文笑道:“是海外一个很有名的戏子,同你二师兄一般,特别会打架。”
龙武拉住时时安的手,将胸脯拍得“梆梆”响,道:“小师弟,我龙武看你甚是投缘,今后到了咱们昆仑山中,爬树、下河、掏鸟窝,有我一份,便有你一份!若有人敢欺负你,你尽管来告诉我,我定打得他满地找牙!”说完,又补拍了两下胸脯,以增加可信度。龙武拍胸脯,当真是拍的真刀真枪,时时安心中感动的同时,不免有些替他肉疼。
几片浮云从身边滑过,龙文接着道:“小师弟,咱们昆仑山的日子极是有趣儿,比人间好出不知道多少倍,你定会喜欢。咱们的师父龙哲上神统共收了九个徒弟,除了你,全都不是人。”
时时安挠挠头,疑惑道:“那,那你们是……?”
龙武嘿嘿一笑,道:“大师兄龙文是北斗文曲星君的儿子,我父亲是武曲星君,咱们俩生下来便是仙胎,不用修炼就是神仙。不过神仙可没什么意思,你瞧我,刚生下来便被父亲扔给了师父,每日里只是习武,没趣的紧。”
龙文接着道:“除了咱们俩,你三师兄是把古琴,四师兄五师兄是两棵枇杷树,六师兄是条龙,七师兄……”
龙武抢着道:“咱们老七简直神鬼莫测,你一定会印象深刻。”
龙文拍了龙武一把,忍着笑道:“你七师兄他,是个蛋……”
一个人、两个神仙、一把琴、两棵树、一条龙,还有……一个蛋,欢聚一堂聆听师父授课,这样的场景着实温馨而震撼。
时时安受时雨来影响,对数字十分敏感,心中一算便觉少了一人,问道:“师父不是共有九个徒弟么,那还有一个是……?”
龙文笑道:“师父这个九徒弟最是特别,比你入门还稍稍晚些。而且,咱们几乎月月都要召开全体学员茶话会,主要议题便是该唤老九小师弟还是小师妹。”
时时安彻底服气了。昆仑仙山上果真是无奇不有,人神不分,雌雄莫辨。从收徒弟的风格来看,师父龙哲确然是位品位特殊的上神。
自从知道龙哲是自己的师父以后,时时安在时雨来的书房里特特翻查过许多关于他的典籍。
传说这位司战的上神战无不胜。他老人家身高八丈、头大如斗,目如铜铃,能观前生来世,耳如蒲扇,能听四海八荒。口吐青云,声若惊雷,一只拳头足有一座山那么大,双足可踏平太行王屋。一身缎玉麒麟铠甲,一柄鸿鸣剑,叱咤五行三界。
传说还说,龙哲唯一的一次败绩是在五百年前的一战,而具体是怎么败的,传说也不知道。传说往往漏掉最关键的情节,给大家留下充分发挥想象力的空间。
时时安常在幼小的心灵中暗自描绘这位战神威风八面的模样,觉得英雄到了极致,大抵应该都是这个样子的。看完这些典籍,时时安心中埋下一则隐忧——身高八丈的神仙,那得多大的宫殿才可装得下啊!
云彩飞得极快,脚下三山五岳如潮水般退去,昆仑浩浩然的仙气已近在眼前。龙武指着山上一片瑞气腾腾、金光闪闪的殿宇,得意道:“小师弟快瞧,这个角度看摇光殿最是气派!”
话音未落,忽然一道黑色身影挟风雨之势迎面向三人冲来,时时安只觉一股清冷冷的墨香扑面而至,脚下一滑,差点儿从云头上翻了下去。龙武赶忙拉住时时安,袍袖一拂,甩出一团白光卷着黑影上下翻飞,将那黑影直直推开了数丈。时时安这才看清,那黑影竟似是一尾黑色的小龙。
龙文向那小龙道:“小师妹,又来胡闹,你八师兄是个凡人,可经不起你如此折腾!”
小龙甩了甩尾巴,飘过来蹭了蹭龙文腰间的玉坠,撒娇道:“哼,二师兄惯会欺负我。师父一早说道今日八师兄回山,我只是想来瞧瞧热闹罢了。我如何能知道八师兄竟是个凡人!”
龙文瞧着小龙一脸委屈的样子,扑哧一笑,对时时安道:“小师弟,这便是咱们昆仑山的老九,四海八荒仅余的一尾墨玉蛟。她的父母族人在五百年前的一场仙族大战中全数牺牲,师父寻了几百年才在东海之滨寻到她,将她救了回来。她们这一族,要化成人身方晓得是男是女,她自小流离在外,无人教养,加上受了伤,又没修过仙法,也不知何时才能得个人身。因师父门下没有女弟子,大家图个圆满,便都唤她小师妹。”
墨玉蛟躲在龙文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向时时安道:“你便是八师兄么?嘻嘻,方才真是对不住,差点儿把你弄死了。喏,待回了摇光殿,我与你摘些好吃的果子,便算补偿你了,你莫要再跟我计较,也莫要向师父告状,好不好?”
这个道歉道得莫名其妙,承诺也承得颇为不靠谱。好在时时安是个好说话的,听闻这看起来很生猛的小师妹是个孤儿,心中便有些同情,安慰道:“差点儿弄死,便是没死,无妨无妨。小师妹放心,我定不会向师父告状!唔,以后我便是你师兄了,你既唤我一声师兄,到了昆仑,爬树、下河、掏鸟窝,有我一份,便有你一份!”时时安临时需要卖乖,也顾不得人家对这几项活动感不感兴趣,便把龙武的话现学现卖,没想到竟将墨玉蛟感动得泪光闪闪。
一阵浓郁的墨香在云层中蔓延开来,墨玉蛟眼中流出的泪珠儿,竟幻化做大颗大颗色若点漆的黑珍珠。
龙武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布兜子,踩着云在墨玉蛟身边上蹿下跳,将一颗颗珍珠收进兜子里,高声道:“小师弟,你可真有本事,你七个师兄想哄小师妹哭一次,赚点儿零花钱,也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至今尚未成功过!我那几句闲话,怎的你说出来便如此感人?这蛟族的珍珠,尤其是黑珍珠,可是无价之宝,只一颗便可换得九重天上最顶级的蛐蛐儿之王!财神爷爷可着实关照你啊!哎呀呀,小师妹,莫要生气,多哭一会,多哭一会!”
墨玉蛟收了泪,“嘁”了一声,道:“你们总拿那些凡间的话本子给我看,诓我流泪,说是很感人,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师兄们因我化不了人形,从来也不肯带我玩儿,每日里我都只有自己同自己说话,可八师兄一来便道要带我爬树、下河、掏鸟窝,我自然是感动!除了师父,便只有八师兄对我最好!八师兄,走,我带你见师父去!”
时时安只觉一股大力袭来,已被墨玉蛟用尾巴卷起,向摇光殿疾飞而去。龙文龙武驾着云紧随其后,金光闪闪的摇光殿眨眼便在眼前。
墨玉蛟还算温柔地松开了尾巴,将时时安轻轻放在了龙哲门前一株悬铃树的树枝上,自己盘成一团,乖乖缩在树下。
时时安从高速飞行中突然停止下来,坐在树枝子上平复了半天情绪,方开始四处打量。只见摇光殿内布置得甚是雅致。亭台错落,曲水流觞,殿宇未设宫墙,只用十里梅林与外界隔开,枝头团团簇簇开满照水梅。
花团掩映间,一名全身素白的男子正摇着十三骨的竹扇,用红泥小炉煮水烹茶。
时时安观察片刻,心道此人器宇不凡,姿态娴雅,大冬天的还摇着扇子耍帅,应当不是普通的下人——能在龙哲上神门前烹茶的,至少也该是摇光殿的大总管之类的吧。正琢磨着怎么请他相助,将自己从树枝上弄下来,龙文龙武也按下云头进了院子,二人与墨玉蛟一起,恭恭敬敬向中年男子行了个礼,道:“徒儿见过师父!”
“砰”地一声,时时安从悬铃树上直直摔了下来。
名动四海八荒的战神龙哲,伏羲大帝唯一的传人,传说中身高八丈的旷世英雄,竟然,竟然并不是书中所写的模样?
时时安早将想象中头大如斗、气壮山河的形象当成了师父,骤然见到这么斯文俊美的师父,审美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按照人间的规矩行了八拜之礼,磕磕绊绊道:“徒儿时时安,见过师父。”
繁花掩映间,龙哲摇着扇子,微微一笑,道:“甚好,我已等了你五百年。你,终于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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