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父知道妻子想要做什么，不忍让她揭开几十年前的伤疤。董母说服了丈夫后，便领着小瑞出去了。
小瑞没想到她每年清明除夕定期祭拜的舅舅竟有过这样一段的凄惨随他尘封在这荒郊墓地。
三十年前，京城内，人们麻木地过着奢靡的生活，公孙少爷三五成群提着金丝雀笼，或是一处酗酒作乐，或是进出戏院茶社，作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天成戏社更是他们流连徘徊的圣地。
天成戏社，每场演出都人满为患，台上，生旦净末丑，演绎经久不衰的经典，台下，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市井游民，三教九流的人汇聚一处，熙熙攘攘，纷纷扰扰。戏至精妙处，观众吆喝叫好声，拍掌符合声，更是不绝于耳。有人传，逢年过节，一票难求时，甚至出现“宁洒白银千两，只求天成一票”的奇事。
天成如此盛况，只因班底拥有名冠京城的白氏“姐妹花”。只是此姐妹花实则一对双胞兄妹，哥哥天昊生得白净细腻，眉清目秀，削肩瘦腰，行若微风，举止大方。妹妹天丽天生丽质，纤腰束素，顾盼神飞。兄妹俩因这美丽被戏称“姐妹花”，并因此声名远播，蜚声北京城。
往来天成戏剧社的看客中，多数是位高权重，只手遮天的朝臣大员，或是其子孙甥侄，更是不乏富可敌国的商贾名流。为众人娱悦取乐的戏班人员台上卖唱，台下赔笑，谨小慎微，步步留心。
天昊天丽父母早逝，无依无靠，漂泊至此，方得立足。刚入戏社时，无论前辈的，还是同辈的社员都喜欢差使他们，他俩稍有空闲，就苦练基本功。天道酬勤，经过几年的努力，兄妹俩开始暂露头角，接下来，赞誉，掌声，吹捧，逐渐将他们推上顶峰。人们看不到他们被师傅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看不到他们练习时喉破出血的情景，只知道场上灯光为他们而亮，台下掌声为他们而响。于是，伴随着声明而来的嫉妒和非难不期而至。因为出名而引起的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议论也像蚊蝇一样开始滋生。
天昊常向妹妹讲树大招风，水满而溢的道理。兄妹两人互相安慰鼓励，对闲言碎语，挑衅批驳均淡然处之，久而久之，逐渐形成了少言寡语，淡名泊利的性格。
一段时间无声的抗争与坚持后，天昊天丽终于赢得一致的认同，一切恢复了平静，只是二人却因了这一段纷纷扬扬的议论更是名声大噪。
是夜，天成戏社依旧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剧曲穆桂英挂帅，妹妹天丽英气逼人，酣畅淋漓的表演将看客的情绪激升到了高潮。一曲终了，拍桌子附掌之声不绝于耳，经久不息。分外响亮的是前排左起一盘脸长须的官员打扮的看客，此人就是段四段侍郎。与他同桌的其他人也是齐声叫好，响彻社厅。天丽礼貌地鞠了一满躬后从容退下。
后台，刚上好装的天昊不忘向天丽赞许地点头，然而看到后面紧跟进来的段侍郎，天昊忽然起身行礼，正在准备的其他演员一时间都惶然起身。天丽纳闷地转身，一看究竟，却是碰到几乎贴上来的盘脸，天丽感到近乎窒息的近距离，便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段四紧步上前，抓住天丽的手，言道：“在下仰慕白师傅已久，特备一份薄礼，只是临走时，唯恐误了您的演出，所以稍有匆忙，竟忘在家中。不知可否邀白师傅寒舍一去，品茶论曲，也让在下当面呈送薄礼，聊表敬意。”
说话间，段四握着天丽的手，紧紧不放，天丽心生厌烦，一时忘了哥哥平时的教诲，抽出手来，背身而语：“小女子方才崴到脚了，恐怕不能随公子去，您的好意，在此谢过。”
段四悻悻地收回手，一脸笑容不自然地凝固，他勉强收回笑容，干咳了一声，负手而立，后台空气一下子静得恐怖。
天昊赶忙道歉：“小妹年少无知，得罪之处，还请海涵，只是小妹确有足疾，恐有不便，以后……”
“那就你唱完这出，随我去取。”段四不等天昊说完，就抢过话来，甩袖而语。
天昊闻言，一时怔住，不知如何作答。一直站在入口，不敢出生的老板这时忙上前拱手作揖，不迭声地赔礼道歉，低头瞬间，朝天昊递着央求的眼色。天昊心有忐忑，但仍从容笑道：“那就还请侍郎稍作休息，待小生出完此场戏，便随侍郎前去。”段四不作反对地哼了一声。
这一番闹腾后，天丽逐渐从刚才的冲动中清醒：究竟什么礼物，要这么大费周章，还非得到他家里去拿？哥哥会不会出什么事？莫名的忧虑一瞬间冲上心头，她一把抓住刚下台来的天昊，不安地喊了一声“哥”，天昊紧握天丽的手，拍着她的肩膀，低语宽慰：“放心，我去去就回。”
可是，等到第二天清晨，天昊才回来，澄澈的眼睛一夜之间变得混浊，自信阳光，从不向任何困难低头的小伙一下子变得委靡苍老。每个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又好像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有天丽傻傻地不停追问天昊究竟出了什么事。天昊咽下所有的苦楚，微笑着揽过天丽的头，轻声说道：“没什么了，傻妹子，哥哥只是酒喝多了，有些困，休息一下就好了。”
董平忽然闯进来时，正碰到兄妹俩相拥的一幕。天昊面朝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董平，平静地给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董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留在原地尴尬地摸着后脑。
天昊扶起娇羞的妹妹，静静退去。
三年前，董平进京赶考，偶然的一次，为了帮天丽摆脱地痞的骚扰，不幸被打折胳膊，卧床数月，眼睁睁失了考试的机会。一等又是三年，眼看考期将近，却无半点备考迹象。他虽饱读诗书，却不为名利所动，而是发疯地迷恋着天丽，在京徘徊滞留三年又余。然而天丽对他却是半推半就，敷衍了事的态度。
接连数天的演出，天昊每每看到前排左起那个盘脸长须的人，心脏就不由悸动。每天晚上演出结束，天昊都得乘着特备的软轿，陪段四饮酒玩乐。他开始彻头彻尾地厌恶自己，痛恨那个一直在他身边呼着酒气的男人，但是他却找不到既能解救自己又能保全妹妹的方法。直到他看到戏班里其他人鄙夷的眼神和妹妹受委屈般探寻怀疑的目光，他觉得一切的隐忍和挣扎都已失去了意义。
这一夜，天昊挣脱了段侍郎的怀抱，羞愤地跑回剧社，他再也不想承受无休无止的折磨和侮辱，于是留下遗书，万分不舍又无可奈何地留下孤苦伶仃的妹妹，撒手离去。
天丽一早醒来，却只见哥哥冰冷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她一时张口瞠目，不敢置信。她不停地摇晃着天昊，颤抖地喊着“哥哥，你醒醒！”，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到应答。天丽跪在天昊身旁，哭天抢地，几欲昏厥。其他社员或是冷眼旁观，或是摇头啧叹，偶尔有人挤出两滴泪，转身又是笑靥如花。
董平收到天昊托人送来的信，深知大事不妙，虽匆匆赶至依旧为时晚矣。看着天丽呆呆地守在天昊身边，欲哭无泪，他心痛不已却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陪在天丽旁边，寸步不离。
天昊死后，那些平时遮遮掩掩，见不得光的流言伺机一下子沸腾开来。懵懂的天丽得知真相时，大脑被仇恨充斥，只想与段四同归于尽。复仇的欲火在她胸口烈焰喷薄，她完全无法遵照哥哥的遗言，和董平一起悄悄离开。更何况，董平乃江南才俊，进京以来，一直被她拖累。这一次，科考在即，她更不能在此时让他陪她离开，一生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
董平担心天丽会因复仇遭遇不测，于是决定放弃科考，与天丽一起远走他乡。可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说服天丽离开。
天逐渐暗下来，茶楼戏院里，却是彩灯初上，客流渐至。天成戏社，熙攘的大厅数十名粗汉高喊着白天丽的名字，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社里考虑到天丽亲兄猝然离世，便临时将穆桂英的演员换了别人。然而，此人刚唱第一句，台下一干人便将台上众演员都轰了下去，并一齐喊着“天丽，天丽”，似是天丽不出，便誓不罢休。大厅内熙攘愈烈，时刻可能发生暴动。
剧社老板为难地看着天丽，后台众人也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天丽。
董平见状，愤慨地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算了，我还是唱吧！”天丽此语一出，董平无奈吞下后面的话，担心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天丽，心痛不已。他一直都拿固执的天丽无可奈何，他看着天丽忍着悲痛上台，依旧只能一个人在一旁担心焦虑。
天丽深吸一口气，执矛上台，然而尽管她努力地演，一唱一调，一举手一顿足，完全失了往日豪气，台下渐显躁动。天丽极力克制心中的悲愤，为了给哥哥报仇，她只能比以前演的更好，可是戏至高潮处，天丽却突然唱失了声，喉咙像被卡了一下，出现一段空白。天丽紧张地试图调整一下，继续往下唱，可是台下大厅围桌而坐的数十人却约好了一样朝台上扔杯盘果皮，端起椅子往桌上硬砸，大厅一下子乱成一团，害怕惹祸上身的人纷纷开始退场。天丽被一酒盅砸中面部，她再也坚持不住，当场掩面痛哭。董平冲出来，用身体护着天丽，将她送到后台。原来候在这里的社员都出去安抚客人，留下天丽董平二人在这空空的后台。天丽泪流不止，伤心欲绝，董平揽过她颤抖的肩膀，拥入怀中，“天丽，我们必须离开，他们一定是那姓段人找来砸场子。你这次听我的，以后我都听你的，好吗？求你了，天丽，答应我，我们离开这里。这也是你哥的意思，难道你想让他走的不安心吗？”说到哥哥，静下来的天丽又抑制不住地抽咽，董平一时不敢再言语，一双手抚在天丽身后将天丽紧紧地拥着。天丽忽然抬头，“我答应你，平哥，我们离开，但是要带着哥哥离开，哥为了我……哥会这样，都是因为我，是我太犟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天丽语不成句，哭倒在董平怀里，内心被自责一口口地吞噬。
董平连夜带着天丽悄然离开，但逃至城外远郊时，天丽执意不肯再走远，她不愿将哥哥葬在他乡，又不忍离开哥哥。董平因为之前说过只要天丽肯离开天成，他以后就什么都听她的，话刚说出，不好反悔，只能暂时依了天丽，就近置田建房，定居下来。从此他们男耕女织，董平又开了一间私塾，生活一如平静的湖水。一晃五年，天丽已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风韵依旧不减当年，更添成熟娴静之美。董平农田私塾两头忙，但从不曾疏于对天丽母女三人的照顾。乡里乡亲，谈到这对年轻夫妇，都是交口称赞。当往日生活的阴影随时间渐渐淡化，当生活顽强地维持着平静，董平和天丽开始认为日子不会再打破这种安宁与和谐，所以他们对即将逼近的灾难没有任何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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