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进书室,觉得脚下有些异样。地面好象饿空的肚子给石块压得要陷下去,还在鼓气挣扎着掀上来。原来书架上自己的著作太多了,地载不起这分量。看来地的面子有些保不住,渐渐迸出裂纹。他赶快抢架子上的书。谁知道“拍”的一声,地面裂开一个大口子。架上的书,大的小的,七零八落地掉进地洞;他立脚不住,在崩塌的动力下,从乱书罅缝里直陷下去。他抱着胸脯,缩着脖子,变成了一切书冲撞的目标,给书砸痛了头,碰伤了肩膀,擦破了皮肤。他这时候才切身认识自己作品的势力多少重大,才懊恨平日没有抑止自己的创作冲动,少写几本书,每本书少写几万字。好容易,书都在身子前后左右摩擦过去了,遍体伤痕,一个人还是在无底的错暗里跟着这书阵的尾梢飘降。心里益发慌张,想这样沉下去,岂不通过地心,把地球跌个对穿。忽然记起在小学时读的地理,地壳子那一面就是西半球,西半球就是美洲。美国是一切旧大陆作家的金银岛,不成功的人到那里可以成功,成功的人到那里可以收获。每个作家都该去游历、演讲,为作品开辟市场,替美国人减少些金元的负担。一跌直到美国,那是第一妙事,又爽快,又新鲜,又免得坐飞机、坐船出事故的危险。他想到这里,身子愈低降,心气愈高昂。感谢天道毕竟有知,没亏负一生的苦干。原来好作家的报应,是跌到美国去,不是升天堂!俗语说“一交跌在青云里”,真有这一回事。
他正自我陶醉着,身子碰得震荡一下,停止下降,居然没摔痛。爬起来看,原来是一间大屋子,壁上挂有地图。他从屋顶破裂处掉进来,他的书把地面铺得又软又厚,不致跌伤筋骨。他方才懊悔写的书太多太厚,现在忻幸书多书厚很有用处。只是砸破了人家屋顶怎么办?脚下的书忽然掀动起来,掀倒了他。门外冲进许多穿制服的人,拉他下了书堆,把搬的搬,扔的扔,踢的踢,从书底下扶起一位压得头肿脸青的大胡子。屋里的陈设也露出来了,是一间讲究的个人办公室。穿制服的人有的替那胡子拍灰,拉衣服,有的收拾屋子,把翻倒的桌子和椅子整理好。作者一瞧这种官僚气派,惶恐得不得了,怕冒犯了一位要人。那胡子倒客气地对他说:“随意坐罢。”又吩咐手下人都出去。作者才注意到那人绕嘴巴连下巴的胡子,又黑又密,说的话从胡须丛里渗出来,语音也仿佛黑漆漆、毛茸茸的。
“先生的大作真是‘一字千斤’哪!”那胡子也坐下来,抚mo头上的包,说时苦笑,他的胡子妨碍着笑容的发育完全。
我们的作者看见胡子不但不和自己为难,反而恭维“一字千金”,胆子立刻壮起来,傲然说:“没有那么贵。我先请问,贵处是不是美国?折合美金,我的稿费并不算贵。”
“这儿不是美国。”
“那末,这是什么地方?”
“敝处就是世上相传的地府。”
作者慌得跳起来说:“岂有此理!我自信一生为人不该有这样的果报,到地狱来受苦!”
胡子挥手劝他坐下,说:“这一点,先生不用过虑,地狱早已搬到人间去了。先生忙于著述,似乎对最近的世界大势不很了解。唉!这也难怪。”
作者想对话者一定就是阎王了,怪不得他敢留那样威风的胡子,忙从刚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说:“地皇陛下,恕我冒昧……”说时深深地象法国俗语所谓肛开臀裂地弯腰鞠躬(saluer?culouvert)。
那胡子哈哈笑道:“先生错了!我给你的书压得腰和背还隐隐酸痛,恕我不便还礼,生受你这一躬到底了。这儿虽是从前的地府,我可不是什么退位的末代皇帝,也不是新任的故宫博物院院长。照例,帝制取消,宫殿该改成古物保管所,只是十八层地狱里所有的古物都是刑具。人类几千年来虽然各方面大有进步,但是对于同类的残酷,并未变得精致文雅。譬如特务机关逼取口供,集中营惩诫俘虏,都保持野蛮人粗朴有效的古风。就把中国为例,在非刑拷打里,你就看得到古为今用的国粹,鼻孔里灌水呀,火烙夹肢窝呀,拶指头呀,以及其他‘本位文化’的遗产。所以地狱原有的刑具,并非过时的古董,也搬到人间世去运用了。这里是‘中国地产公司’,鄙人承乏司长。”
作者正后悔自己的大礼行得冤枉,听见胡子最后一句话,又发生兴趣,想我有天才,他弄地产,这倒是天造地设的妙对。就问道:“地皮当然值钱啦,可是这儿是地心,会有人来交易么?想来是地皮给贪官污吏刮光了,所以你们这种无孔不入的商人,随着战时掘地洞躲空袭的趋势,钻到地底下来发利市了。”
那司长不动声色说:“照你那么说,‘中国地产公司’是要把中国出卖给人了。主顾当然不少,可是谁出得起这无价之宝的代价呢?假使我是地道的商人,我咬定要实实在在的利益,一不做亏本生意,二不收空头支票。所以,中国这笔买卖决不会跟任何人成交,也决不会象愚蠢的政治家把中国零售和批发。你完全误解了我们的名称的意义。我们是专管中国地界里生产小孩子的机关。地狱虽然迁往人间,人总要去世的,灵魂投胎转世,六道轮回该有人来管呀。一切中国地面上生育的人和动物都归我们这儿分派。”
“为什么叫‘公司’呢?”
“这‘司’字是传统称呼,阴间不是原有‘赏善司’‘罚恶司’么?所以鄙人的衔头是司长,不是经理。‘公’字呢,那无非表示本机关办事的公平、公正,决不纳贿舞弊,冤屈好人错投了胎。我这一部又浓又黑的胡子就是本司办事精神的象征。”
“我明白这是双关,”作者自作聪明说,“有胡子的是老公公,因此司长的美髯可算是大公无私的表现。”
“先生敏锐的心思又转错弯了!这是你们文人的通病吧?号称‘老公公’的不必要有胡子,从前的太监不就叫‘老公公’么?先生总知道西洋大法官的标识,是头上戴的白假发。人世间风行的那些讲中国文明而向外国销行的名著,先生想也看过些。咱们国家、人民、风俗、心理不是据说都和西洋相反么?咱们是东方民族,他们偏要算西方民族;咱们是中国人,他们老做外国人;咱们招手,手指向下,他们招手,硬把手指朝上;咱们敬礼时屈膝,他们行敬礼反而举手;他们男人在结婚前向女人下跪求爱,咱们男人在结婚后怕老婆罚跪;一切的一切,你瞧多别扭!以此类推,咱们爱面子,他们就不要脸;咱们死了人穿白,他们死了人带黑;他们的公正官吏头戴白假发,我们这里主持公道的人下巴该培养天然的黑胡子。这样我们才不破坏那些比较东西文明的学者们归纳出来的规律,也表示除掉这把胡了的颜色永远是漫漫长夜,此外天下就没有‘不白’的冤枉事!”
司长胡子飘扬,讲得十分有劲,须缝里溅出口沫。我们的作者边听边打主意。公正的人最讨厌,最不讲情面,要是听他安排,怕到不了美国,早溜一步为妙。他起身含笑告辞:“今天兄弟不小心,书架塌下来带累贵处,又妨害了先生的公事,真是抱歉得一言难尽。不过,借此认识了先生,听到许多高论,这也是意外奇缘,哈哈。兄弟将来写回忆录,一定把贵司大大表扬一下。兄弟不再耽搁了,请吩咐贵下人把掉下来的拙作搬进来。我想挑一两种签字送给先生,一来留个纪念,二来有鄙人签名的书,收藏家都会出重价抢买,就算赔偿贵处房屋的修理费。”
“那不消费心。可是先生既来,不能随便去。”司长说时,捋着胡子,安坐不动。
“为什么不能?”作者怒冲冲地质问。“你手下人敢拦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天才?我并非有意跟你们捣乱,我这一次的堕落完全是意外的、偶然的。”
“天下就没有偶然,那不过是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必然。阳世间人死后都到我们这儿来,各有各的来法。可是,这不同的来法根据一条不偏不颇的定律:‘作法自毙,请君入瓮。’一辈子干什么事,临死就在那事上出个岔子,叫他投到。你是作者,所以你的书压破了地,你跟随它们下来。今天早晨,有位设计卫生设备的工程师的灵魂,你猜他怎么来的?他掉在抽水马桶里,给什么莽撞人直抽下来!我这屋顶常常或破或漏,我自己有时给打痛了头,有时淋了一身脏水。不过,为公家办事,吃苦是应该的。”
“那么,你想派我做什么呢?
“这个,我还在考虑。你生前消耗了大量墨水,照例我该派你来世做乌贼鱼,吐墨水。可是你又糟塌了不少的纸,你该投胎变羊,供给羊皮纸的原料。你当然也在写作生活里用退了无数笔锋,这样,我得派你做兔子、耗子或者还是羊。然而你是新作家,毛笔在你手里好象外国人手里的中国筷子。你常用的是钢笔尖和自来水笔的白金笔头,我不知道什么生物身上出这两种金属。万不得已,只能叫你转世做个大官,他心肠里和脸皮上也许可以刮下些钢铁。白金呢,好在白金丝发、蓝宝石眼睛的女人是现成的典型人物。最后,按照你藏头露尾、用好几个笔名投稿的习惯,你该来生做个累犯盗案遭通缉的积贼。非得常常改姓换名不可。不过,你只有一条命,总不成一身又是女人,又是男子,又是墨鱼,又是白兔子呀!所以——喂,你走不了!门外有人在等着你,跟你算账。”
我们的作者听那胡子愈说愈不象话,正要拉开门直向外跑,又停下来回头冷笑道:“什么!跟我算账!哈哈!司长先生,你笑我不知道‘最近世界大势’,那句话让我原璧奉还。你以为现代的天才还是潦倒寒酸不善理财的梦想者,一头长发、一屁股债么?你还中着浪漫主义的余毒,全没有认识现实生活呢!我们不是笨人,了解经济在生活里的重要,还怕自己不够精明,所以雇用了经纪人和律师来保障我们的利益。大宗的版税和稿费,我们拿来合股做买卖。当然有许多文化人是名副其实的斯文叫化,我可是例外哪!我临死的时候,就有几个剧本的上演税没收到,几本小说的版税没领,几千股股票没有脱手,一家公司的本期利息没领出。只有我向人家讨债,那有人和我算未清的账目!你这话想哄谁?”
“先生善于抓住现实——我的意思是抓住现款和实利,那不消说。门外那些人也并非来算银钱的账,他们向我告你的状。”
“告我什么?大不了是诽谤、抄袭,或是伤害风化。文人吃官司不外这三种缘故。”——作者深知道,文人不上公堂对簿,不遭看管逮捕,好比时髦女人没有给离婚案子牵涉出庭,名儿不会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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