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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智明三人同胡黛漪走进佩玉门不题,且说门外众人见三位大师走后,各自议论不止,只是见门前佩玉门众甚多,一时倒也不敢轻狂。
许酒生思虑良久,眼看天色渐晚,三人尚未出来,一时不知吉凶,忽觉臂上一摇,转头见却是白岚凤,只见她左盼右顾在四周环顾不停,不知在看些甚么,许酒生问:“你在找甚么?”
白岚凤面有笑容,道:“跟我来。”
许酒生不知这小丫头要做甚么,只是由她拉着出了人群,大嘴虎见许酒生出走,也赶忙紧跟其后,白岚凤倒也不以为意。
三人走出人群,在雪地中行了多时,许酒生禁不住发问,道:“凤儿,你要到哪去?”他本来便是由白岚凤拉着要来此处,如今被她拉着乱走,他倒也并不在意,心知自己身中剧毒,命不久长,能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相伴已是知足,当下再无他求,只是由着她想去甚么地方,自己便陪着罢了。
大嘴虎可不如许酒生这般心性,起初为许酒生所救只是对他援手相助心存感激,后来听得白岚凤所说,知他竟是身中剧毒之身,这番舍己救人的心肠,当真令人敬佩。
大嘴虎独行天下,往往在阴山古墓与骷髅死尸为伍,这番寂静落寞比常人学武之艰苦可又多了不少。数年来跟他打交道的不是巨贾官差便是些盗徒匪类强贼血仇,生活中充满着尔虞我诈、阴险杀戮。无时无刻不危机,无地无处不险境,便是睡觉尚需谨防各路捉拿人士,何况行走江湖那般刀光剑影,动不动便要身首异处的恶途。
他一生从未受过半点恩惠,在他眼里世间各人都是为己而生,从不会有半点善意,便是他口中与之称兄道弟的龚武,亦是多年前因高价买下他从古墓中盗出的宝贝,这才结下的交情。谁知今日许酒生强挺中毒之身,拼着受伤却为救自己这无缘无故面也不曾见过之人。
自许酒生救下他那刻起,在他心中早已将这位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的年轻人视为自己今后效命的“恩公”,这倒不是在感念许酒生的救命之恩,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世间有什么恩情存在。在他看来世间的一切皆是买卖,你既然救了我一条命,那我今后所活便是为你,即便将来是你亲手杀了我,那我也是死得其所。
方才见白岚凤拉许酒生走开,他只是紧紧跟随不敢多问,原因很简单,因为许酒生根本不需要他问。这也是大嘴虎的特殊之处,他浪迹江湖数十年,阅历颇深,对世间诸般人物往往一眼便看出其身份如何心境怎样,这察言观色揣度心机的本事在江湖中可算一绝。故而常常身处险境却总能化险为夷,这预测先机推演事法之能倒要比他那勤修苦练的功夫要高明得许多。
此时见白岚凤只是拉着许酒生乱跑,他不知二人之间的关系,虽也晓得白岚凤是女子之身,但江湖险恶哪有男女之分,一时不明白岚凤此举之意,以他多年对事情的感知,绝不会就此让人牵着鼻子走,当下只恐其中有甚阴谋,问道:“小姑娘,你要带恩公去哪?”
女子本就外向,白岚凤又是那等男子气概,天生的与众不同,不遵那常世俗礼,天降豪爽的性子,耳听大嘴虎问话,倒也不避讳,笑道:“别多问,待会儿便知道了。”
白岚凤拉着许酒生的手愈跑愈快,大嘴虎紧跟其后。过不多时,只见眼前显出一扇铁门,许酒生见此处便是方才二人从佩玉门中出来的那处后门,心中一奇,道:“为什么要来这儿?”
白岚凤将许酒生拉在门前墙垣旁边,向那墙上一指,道:“我们跳进去。”说时便作势欲跳。
许酒生臂上微一用力将她拉住,皱眉道:“凤儿,你倒底要做甚么?”
白岚凤听他语气微带严厉,心中一惊,脑中有个念头飘忽不定,微声询问道:“水大哥,难道你不想知道那恶女人要这三个老头儿进去倒底干甚么?”
许酒生勉强一笑,只觉白岚凤天性纯真,无拘无束,将头微微一摇,道:“原来是为了这个。”
白岚凤见许酒生神色有异,已不似先前那种自己要去哪里便绝无二话的表情,心下震动,双眉为蹙,神色显得异常紧张,道:“水大哥,你……”
许酒生微声抚慰,道:“凤儿,他们的事情与我们无关,我真得不想让你再冒险了。”
白岚凤脸色登时松展,长舒了口气,眉开眼笑,道:“水大哥,我还以为……”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一时满脸晕红,娇媚动人。
他二人心意想通,往往话并不需多说便知对方之意,许酒生见白岚凤面色微羞,多少也能猜出几分,嘴角微笑,道:“凤儿,水大哥绝不会欺你。”这话一说出口,脸上神色尴尬,心中只想:“这话倒是说得欺心了。”转念寻思:“我本姓许,水大哥三字本是顽笑的假名,如今若再不告诉她只怕是当真欺她了。”心念一动,道:“凤儿……”
“水大哥……”,白岚凤亦道。
二人本欲说话,不想竟同口而出撞个正着,脸上顿时一片羞涩,心中均想让对方先说,一时你让我,我让你,竟没一人说话。
许酒生见白岚凤不说便先说道:“凤儿……”未想两字出口,白岚凤三字已发,叫声水大哥,二人一时无奈,均道:“你先说。”不想这话声竟又撞在一起,往往复复一时默了言语。
大嘴虎听二人说得费劲,早已不耐烦,“嗨呀”一声,道:“算了我先说。”他本是江湖粗豪汉子,那里听得这般柔柔腻腻不清不白的说话,眼见二人你让我让,这一让可不知要到甚么时候,当下抢断二人之言,插嘴进去,道:“小姑娘,你若是想进去看看,那我大嘴虎便陪你一起走这遭,恩公他身上不便,犯不着劳累他老人家。”
二人只因对话相撞面羞耳红,听大嘴虎这一插嘴正好解了二人尴尬之情,当下只是各有所思,对大嘴虎这一番话倒是未曾注意。
大嘴虎见二人不答,许酒生皱着眉头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甚么,白岚凤却是双手抓着那衣带旁的玉佩独自把玩,看其神情似也在思虑着甚么。
大嘴虎见二人神情有异,不知在想些甚么,他横行江湖多少年,这般二人不闻不答只是各自发呆,倒还是头一次见到,眉头一锁,口至只是奇怪奇怪的说个不停,二人对他毫不理会,只是默默沉思。
大嘴虎眼光一闪似是想到了甚么,道:“这二人定是被那矮子下了魔障,那矮子浑身邪性,定是这般,我且试试。”说时伸出双手展开那破蒲扇般的大掌在二人眼前一晃。
二人正自用心思索,忽见眼前一只手伸来,皆是一惊,只道是身临危险,当下本能激发,二人各使一招擒拿手望那眼前手臂上拿去。
大嘴虎未曾防备,喝呀一声,双臂被二人拗住,二人听得发声方才醒转过来。眼见伸手所擒原是大嘴虎,皆是一惊,各人忙放开了手。
只听大嘴虎缓缓起身,口中哎呀呀叫个不停,白许二人皆是一笑,相顾一眼,眼中生情。
大嘴虎双臂酸麻,左边一揉右边一抓,苦道:“大恩公,大小姐,小的大嘴虎可没得罪二位呀。”
二人又是噗哧一笑,均道:“大哥,对不住了。”大嘴虎口中只道不敢不敢。
白岚凤取笑嗔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大嘴虎听白岚凤声音清脆,说来极是好听,当下有意跟她闹嘴,赔笑道:“大小姐,大嘴虎下次若是见到您老人家可要跑得远远的了,这一招‘反手擒虎’可真是厉害。”说时,哎呀呀又叫一声双手在两肩上揉搓一番。其实白岚凤这一招只是擒拿手中的寻常招数,倒也并不叫甚么“反手擒虎”,只是大嘴虎诚心与白岚凤打趣,故意胡编乱造了一个招名。
白岚凤笑道:“这次是姑娘使得慢了,若是快些,那后面还有一招‘虎落平阳’呢。”
这“虎落平阳”自是说大嘴虎被白岚凤拗翻在地了。大嘴虎听这小姑娘说话有趣儿,登时也是一笑,口中直道:“承教承教。”
许酒生听二人说得稀里古怪,亦是一笑,抱拳道:“都是兄弟的不是,给老哥赔礼了。”
大嘴虎哪能见许酒生向自己赔礼,道:“不忙不忙。”一时神色慌张“不敢不敢”倒是说成了“不忙不忙”,道:“小的这条命都是恩公救的,便是恩公杀了小的,小的亦不敢有半句怨言,恩公这可折煞小的了。”
许酒生生平行事只求坦荡,对那等援手施恩路见不平之事毫不挂在心上,此时听大嘴虎仍拿恩公相称,心中不喜,道:“兄台莫要这般说话,见人有难理当帮上一把,兄台若是在要以恩公相称,便是瞧不起小弟了。”
大嘴虎听来更是惊慌,当下只是不敢作言,许酒生向白岚凤望得一眼,道:“凤儿,水大哥今日向你赔罪了。”
白岚凤不知何意,只是一怔,只听许酒生道:“在下姓许,俗名酒生,山中野人草字不齿,不知兄台尊名如何?”
白岚凤听许酒生道出真名,心中只一惊,立时便是一喜,心想:“水大哥如今情愿连真名都告诉了我,可见真心。”一时愈想愈喜,其实知道一人名字也是寻常不过之事,但许酒生以假名相称无非是有事在身,不愿与外人多有瓜葛以致误事罢了,当下只觉许酒生自己说穿,那当是再无欺瞒之意。
古时江湖好汉人所称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敢作敢当之举,并非一成不变的板教之材。江湖险恶,事出无名,并不是江湖人自己所能控制,无由之事往往便发生身侧,帮派世仇、旧日恩怨、言语误失多之甚多。那惯走江湖之人,常常于事情发端便加控制,所谓成竹在胸,祸福掌握,这其中的学问比之冠绝当时、横行天下的超凡武艺却是丝毫不逊,凡是身历江湖如无这般谨慎,只怕便是当世第一高手恐怕在江湖中也是寸步难行。这其中世代相传,故而有那天幸神佑之人,但亦有不少智识关妙之辈,如许酒生这般的多年走镖路数,倒也平常之甚。
大嘴虎道:“恩公……”忙举手自在在嘴上打了一掌,道:“许大侠既不愿听那称呼,那今后小的便称许大侠作主人,不知意下如何?”
许酒生听大嘴虎所言,不愿让他心中记恩,道:“这倒……”白岚凤抢言道:“就这么叫吧。”许酒生不明其意,还要说话,只觉白岚凤在他衣服上一拉连使眼色,一时也就不再说了。
白岚凤道:“水大哥,我还叫你水大哥,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天下就只能我一人这么叫。”
许酒生一笑,道:“那我恐怕也要给你取个名字了。”
白岚凤娇嗔道:“不行,你就只能叫凤儿,这是我要你叫的,不许你叫其他。”语声婉转,娇媚无比,令人心神一荡。
许酒生微笑,心中却是甚感欣慰。
白岚凤脸上只是一红,道:“许大哥,我们进去看看。”
许酒生与白岚凤早已是心意相连,此时说话愈发感到亲切,许酒生道:“凤儿,许酒生不是怕死之人,更不惧他甚么张冯韩孙,只是万一不慎再叫那恶女人抓住,我真怕你……”
白岚凤知道许酒生所言何意,忽伸手在他嘴唇上一按,道:“不会的,水大哥,倘若你死了,我又肯独活吗?方才在那众人中,我见那矮老头儿偷偷摸摸跑开,像是朝这边来的,方才听他所说是为寻宝而来,想来定是悄悄潜进庄中去了,他扬言既能解你身上的剧毒,说甚么也要试一试,何况这毒是那恶女人所中,说不定或能偷到解药,今日说甚么我也要进去瞧他一瞧。”
许酒生听白岚凤所言,方知白岚凤再进佩玉门实是为给自己解毒,心下感动万分,柔声道:“凤儿,我只道你是好奇心起,怎知你却是为了……”说道此处再也说不出话,只觉最后这个“我”字说甚么也说不出口,心中只是自责道:“许酒生啊许酒生,想你何德何能竟能有这般红颜知己?你可当真是小人之心。”
白岚凤见他神色间露出悔意,心知他必定是在自责,双颊莞尔,道:“我们进去吧。”
许酒生虽不愿让白岚凤因己冒这大险,但心中只觉如果再说危险之言,那便当真是辜负了白岚凤的一片心意。他生来便在这苦寒之地,次后奉父命入足中原,世上除父亲外,当真再无别人能让他这般牵肠挂肚。当下心中只是向天祈求:“但愿此次别无他事,只要凤儿平安无事,便是我身上之毒永无解药,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
当下三人轻声跳入园内,此时佩玉门众皆在门外御敌,门中防范不严,倒也不似昨晚那般难以行走,只见天色愈发黑了。
昆仑山的天气变化极快,尤其是在冬季,白昼时间极短,大风雪更是说来便来,事先无半分预兆,眼见天空红隆隆的,卷云低垂,便似那冲天直上的海浪一般,翻在空中,毫无坠落之意。四周砖瓦都浸成了红色,连积雪也是红的。老天爷似乎太也疲惫,将整个身躯都倾了下来。他那张看上去并不怎么结实的吊床,摇摇晃晃,两端的绳索早已被磨得没了痕迹,但他始终吊着,勉强着,忍耐着,或者说是一块蘸着朱砂的抹布,没有往日那种能吃掉一切的风采。
这种红色是雪鸟偏爱的,他们鼓动着双翅,为了逃避海水的侵袭,像海鸥一般翱翔在海浪接天高的层云中。他们总以为自己飞得很高,但奇怪的是在如此高的云层中,那些平凡的人类却也能看得无比清晰。他们不解,用那种敢于挑战的卑微心理才能操控的眼神,对抗着眼前的灾难。按事实来讲,他们是对的,从理论来说,他们的选择无疑是最好的。
海浪吞噬了一切,在天的另一边映出了海市蜃楼,那汹涌澎湃之气傲视着眼前这些卑微细小连蚊蝇都不如的生物,他简直忽略了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并不起眼,便是他们终有一天变成了巨人,像天神一般,举手颠云,落臂风狂。他也只是一笑,依旧觉得他们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因为他相信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只有一个日月,同样的东升西落,同样的黑白分明,同样的春夏秋冬。
正是:莫愁风雪疾到,他乡知己故杳。去鸟环山抚琴樵,曲酣鲁人也娇。棘手风波揽俏,卧寒龙胆尽消。扬手指点江湖韬,凌霄重云浩渺。
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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