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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贫民区里慢慢地开着,这里好像并没有受到恐怖袭击的任何影响,黑皮肤的小孩子们在街头跑来跑去,有的还和汤姆亲热地打着招呼。
汤姆把车子停在街边,两人下了车,路上满是垃圾和杂物,墙上的涂鸦硕大而夸张,但并无太多的艺术性,只是愤怒的情绪在笔尖的漫延,一路走过还有硕大的老鼠从下水道和道路两侧来回地奔走。
“你要买点药么?”汤姆看着徐行的腿问道,那里只看到一小块暗色的血迹。
“不用,差不多好了!”徐行摇了摇头,他按了按自己的大腿,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这儿的孩子好像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够糟了,他们还能再差么?”汤姆耸耸肩,做了个鬼脸。
“这里的房子是四十年代的吧!”徐行看着身边的破旧小楼。
“差不多吧!我爷爷奶奶就住在这儿!”汤姆自豪地说道,徐行点点头,没有什么表情。
“就在前面!”汤姆带着徐行走进一片破旧的廉租房区。
这是一座六层红砖建筑,墙壁上有反战标语是用漆喷上去的。还有胡乱涂写的下流话。门口台阶旁一只装垃圾的塑料桶翻倒在地,野狗正在乱扒。旁边还有位喝醉酒的黑人老人坐在那儿懒洋洋地晒太阳,老人的嘴唇很厚,面部深深的皱纹像刀刻的似的,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深陷在那老朽而失去弹性的脸上,闪着细微的光芒。饮酒过度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衰老,被封存在那满是皱纹的皮肤底下只有记忆。
“嗨!老汤!”汤姆冲老人打了个招呼,老人看到汤姆时微微睁了睁眼,然后又沉沉低下头。
“这里没有房管员,住在上东城的房主亲自来催收房租。”汤姆当先走进楼道。
两人沿着一个窄小的楼梯慢慢走着,楼梯边用油漆刷上了莫名其妙的图案,各类粗话用奇怪的字体和鲜艳的色彩彰显着愤怒的力量。
“我家在顶楼,”汤姆边走边说,“那里晚上睡觉时可以看到天空,除了下雨天有点难过外,还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是么,听起来是真的很不错!”徐行笑了笑,一间可以看见星斗的小屋,在纽约这样的城市里并不常见。
“当然了!如果放点音乐,那下雨天也是很不错的,我常把爱丽丝带来一起听歌!”汤姆兴奋地说道。
“你的女朋友?”徐行问道。
“算是吧!”汤姆皱着眉想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勉强承认了。
到了六楼,一条长长的走道上有六户人家,这里弥漫着发霉的食物和小便的混合臭味。汤姆在一扇黄白色的门前停了下来,按响了门铃,里面响起一阵优美的灵歌声。
“我自己做的!”汤姆得意地对徐行说道,徐行已经感觉到一个胖女人走到门口,又在猫眼上打量着他们。
门开了,一个胖乎乎的黑人中年妇女站在门边,她穿着一件灰色、宽松的家常外套,一长串像牙白的椭圆形项链在胸前直晃,钟形袖管很宽,看得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一位迷人的美女,因为现在的她也还风韵犹存,就是多了几十斤的脂肪,所以宽大的衣服下裹着的是一个浑圆结实的身体。
看到微笑的汤姆,她张开手紧紧抱住了汤姆,胖胖的脸上也同时现了一种紧张后放松的微笑,嘴里说道:“哦,汤姆,我差点吓死了,曼哈顿死了不少人!”
“我知道了,老妈,我刚从那儿逃出来!”汤姆用力拍了拍她结实的后背,松开手,对着徐行说道,“我老妈,威廉姆斯夫人。”然后又对着他妈说:“这是我的朋友,他本来住在曼哈顿,现在那已经毁了,所以我邀请他来这儿住上两天!他叫……”汤姆眼睛瞟向徐行。
“杰克,我叫杰克!”徐行伸出手介绍着自己。
“哦,欢迎,”威廉姆斯夫人根本不理那只伸来的手,热情地张开双臂给徐行一个紧紧的拥抱,徐行弯下腰,让可敬的威廉姆斯夫人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她大声地在他耳边说道,“住多少天都行!”
“妈妈,这是刚采的花!”汤姆把花束递给了威廉姆斯夫人,她开心地拿着花进了厨房。
“进来吧!”汤姆招呼着徐行走进屋子。
这是一间相当老旧的老式公寓房,墙角可见发黄渗水的痕迹,一层透过一层。一条狭长的走廊,铺着已经起漆的木地板,走廊边上有四扇木门,也许是四个小小的卧室。
厨房和客厅是连在一起的,地面是用蓝色和白色的地砖铺成的,并不算大的客厅里摆着两张罩了粗花呢的长沙发布脚发黄,沙发间立着一张宽大的四方形咖啡桌,桌上放着一个大花瓶,里面是红色和橙色的唐菖浦。客厅角落摆着一个阿里巴巴式的陶壶,里面一株春白菊正在盛放。
虽然房间老旧,但并不脏乱,在有了那些花儿之后,这个房子充满了家的气息,看来威廉姆斯夫人是个相当勤快的主妇。
客厅对面的一台旧电视正在放着新闻,还是早上发生在曼哈顿的事件。
地上坐着一个男孩子,他穿着宽大的无袖T恤和肥大的黑色短裤,正在专注地看着徐行的那条伤腿。正对着电视的沙发上蜷着两个满头梳着细麻花小辫的女孩子,她们大概有十五六岁,也许更小一些,但都有非常漂亮的身段,浅褐色的皮肤光滑细致,穿着一条牛仔短裤,露出修长的双腿,上身是一件浅粉色的衬衫,衣角在细细的腰上打了个结。
“吉米,我的小弟弟!这是杰克,”汤姆介绍,吉米咧开嘴对徐行笑了笑,“杰克,这是我的两个妹妹,爱米丽和杰西卡,她们是双胞胎。”汤姆指着两个女孩对着徐行说道,“爱米丽边上是杰西卡,杰西卡边上是爱米丽!”
“嗨!”两个女孩同时抬起头伸手向徐行打了个招呼,动作几乎是一模一样,她们跟汤姆差不多一样高,大眼睛黑白分明,正好奇地看着徐行,长长的睫毛像丝绸一样,脸很小,下巴很尖,嘴唇却并不太厚,手中正在用粗羊毛线织着一个帽子。
徐行注意到两个女孩的相貌极为相似,这是同卵双胞的特征,这类双胞胎通常还有人类所难以理解的心灵感应。
“你们好!”徐行微笑着点点头,刚才汤姆的说法简直就像某个没有看过动物世界的聪明家伙在辨认驴和马。
“如果她们自己不说,我也很难认得出哪个是爱米丽,哪个是杰西卡!”汤姆无奈地耸耸肩。
“杰西卡!”徐行轻轻看着左边的女孩说了一句,然后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两个女孩同时叫了起来。
“帽子上的字母,”徐行点了点她们手中的帽子,其中一顶已经绣上了小半个A,“除非你们互换着为对方绣!”
“汤姆,你带回来的家伙可真聪明,他真是你的朋友么?”爱米丽笑着问道。
汤姆做了个鬼脸,挥了挥拳头,表示示威。
“你爸爸打过电话回来,他说今天早下班,可以一起吃午饭!”威廉姆斯夫人在厨房里边忙边说,她的手里还在飞快地削着一个土豆。
“你要喝点什么?”汤姆问道。
“白水就可以了!”徐行答道。
汤姆走进厨房,打开一台又大又旧的冰箱,给自己拿了一瓶啤酒,又为徐行倒了一杯白水。厨房里有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已经堆满了食物的半成品,威廉姆斯夫人正在把那些花儿放进一个漂亮的玻璃花瓶中。
“谢谢!”徐行接过水一饮而尽,把杯子递回给汤姆。
“还要么?”汤姆问道,徐行摇摇头。
“跟我来,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家!先看看洗手间,这是个相当重要的公共设施,”汤姆招呼着徐行跟着他走,来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从门后拿出个小小的药箱,低声说道,“你的伤口最好用酒精清洗一下,要不要帮忙?”
徐行摇了摇头。
“你先去清理下,我帮你找套衣服!”汤姆走进对面的一个房间,翻了半天箱子找出一条旧裤子,走回洗手间说道,“这大概穿得下!”
“谢谢!”徐行关上门。衣服也已经落满了灰,头发里也夹杂着脏物,他脱下衣服,搭在洗手台边,发出嗒的一声。徐行翻开衣角,拿出那根来自斯皮尔斯的奇怪项链。
这时他有时间打量它了,却仍然没有得出更多的结论,摇了摇头,把它放在一边,自己走进莲蓬头下,简单冲洗了一下。
洗完澡,他开始重新检查伤口,血已经完全止住了,用绷带从里面把伤口包扎上,这样从外面就看不出他有任何受过伤的痕迹了。
徐行随手取下断开的链环,把完好的部分接上,把它套在自己的颈上。
门敲了两下,汤姆推开门,把一件宽大的T恤扔给徐行。
“挺别致的,”汤姆靠在门边,他看着那根项链,“这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徐行微微一笑,不作一声,迅速套上T恤,遮去了那奇怪的印章。
“来,我带你看看我们家!”汤姆摆摆头,示意跟他走。
“这是威廉姆斯先生和夫人的卧房!”汤姆介绍着这间小小的卧室,一张大床罩着绿色的缎子安祥地躺在一角、一个梳妆台摆在床边,上面放一个仿古式的灯盏,虽然简单,但相当温馨。
“你知道么,这里的大部分家俱都是捡来的,每次我经过街头发现有趣的玩意儿就会把它们带回来!我把它叫作寻宝之路!”汤姆用这样令人开怀的方式介绍他找到这些家俱的经过,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对这种生活的任何轻视。
徐行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一间是爱米丽和杰西卡的房间,女孩子的房间我们就不看了!”汤姆微笑着指着左边的一个房间说道,门半开着,房间里满是海报,墙上还挂着各种小小的饰物,还有两个网球拍,很新,看起来根本没有被用过。
“这是小贝克的房间,他还在学校,你可以睡在这里,吉米会去我的房间。”汤姆推开一扇房间的门。
这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四壁漆成蓝色,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张上下层的床,床上铺着蓝底花格罩单,床边上是一张小小的西班牙格调的黑木书桌,桌上放着一台破旧的电脑。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海报,多数是一个叫做迈克尔。乔丹的人。
“这家伙是个篮球迷!还好他打得不错,要不然也进不阿拉巴马州立大学了。”汤姆说道,“说起来还亏了平权法!”
徐行点点头,他知道美国教育系统实行平权法,要按照种族比例招收学生。虽然黑人学生一般学习都不好,但大学招生的时候,一定要根据平权法招生一定比例的黑人学生,不能因为黑人成绩比别的种族差,大学校园里就没有黑人学生,但好在黑人常有着白人不及的运动天赋,所以大学也就愿意在这里面招收身体出众的黑人来填充那各类运动队伍。而这个小贝克一定就是进了大学的篮球队了。
而一张贴在床头的海报上是一个军装的黑人,笔挺的军装下掩饰不住的强壮身体,寸头发型干净利落,金丝眼镜后面一双慧眼咄咄逼人,微黑的面孔露出一丝天真的微笑。上面用又黑又粗的字体写着一句话:你得坚强的挺过明天,挺过今后所有的明天。
“科林?鲍威尔,乔治的偶像!”汤姆挑了挑下巴说道。
“乔治?你的另一个兄弟?”徐行随口问道。
“是的,吉米在中学读书,乔治在陆军里!”汤姆说道,他的语气有些不快。
“哦!”徐行点了点头。
“当兵虽然可以不用失业!但如果要打战,那他们就成为那些白人政客的炮灰了!”汤姆又继续说了一句,原来这就是他不太高兴的原因。
“也许是为了他的梦想!”徐行看着那张海报慢慢地说。
“我还找来《野战排》、《我们曾经是士兵》、《全金属外壳》和《阿甘正传》给他看,我告诉他可能会送命,就像那个布巴一样死在越南的某个河边上,可他根本不相信现在还会有越战这种事!”汤姆冷笑着说道。
越战在徐行看来只不过是两大阵营在中南半岛的交锋,一方是小弟,后面有几个大哥挣腰;一方是老大赤膊上阵,却被格外顽强的小弟揍得鼻青脸肿、丢盔卸甲。
“他还对我说,”汤姆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当兵是因为可以到处跑,还可以为家里腾出一个房间来!”
“我让他好好想想我们的爷爷的爷爷是怎么死的!”
“是怎么死的?”
“他参加了南北战争,后来被南军俘虏了,那个该死的内森?福里斯特当时下令把所有的黑人战俘全都绞死,他也在其中!”
“我很遗憾!”徐行伸手拍了拍汤姆的肩头,以示安慰。
“而那个内森?福里斯特,不但没有被送上绞架,反而被国会赦免了,他在南方还建了三K党,那群自称为看不见的王国的白人骑士佯装成在最后一次战役中牺牲的联邦军英雄的鬼魂,把自己裹在白色的棉布里,戴上尖顶的防风帽,骑在高高的骏马上朝着他们的牺牲者伸直木头做的假手臂,并用南瓜做成假的头颅,给人造成他们可以把头颅拿下来的假像。用这样的小把戏继续屠杀黑人!”汤姆语气十分平静,而这平静的话里却蕴藏着他深沉的悲伤和愤怒。
徐行微微点了点头,他理解汤姆心中的感受,对于这个世界,如果以肤色来划分,那黑人所遭受的苦难毫无争议是最多也是最久的,而现在仍然没有好转的迹像。
“来吧!”汤姆甩甩头,好像要把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从脑中甩开,“我们继续参观!”
汤姆带着徐行走过小小的走廊,这两侧都用墙纸粘了起来,显得相当整洁大方,推开最里面的一间屋子说道:“这是我的房间,那上面是我的阁楼!”指着一个小楼梯。
徐行往门里望去,只见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双层床,有一张宽敞的书桌,桌上悬挂着一盏老式办公灯,床边上就挂着一个手扶梯,通向阁楼的开口,墙边却有一个大号的书架,从地到天花板,上面的塞得满满的全是书,加缪、萨特、海明威、格林、梅勒、乔奥诺、马尔罗、普鲁斯特、休克斯莱、贝尔特朗?鲁塞尔、玛丽?麦卡西、西隆、帕维斯、欧文?肖、伊尔维?华伦斯,……书橱里还有几本艺术画册,最上面叠放着一本《圣经》,在它们上面,最高点,是一座黑漆的木制像雕,长长的鼻子伸向天空,像是在呼唤着同伴。
“许多人认为我根本不应该看这么多没有用的东西,而是应该好好学一门手艺,像去翻新旧轮胎之类的事,”汤姆说道,“幸好这些书多半是当废纸买来的!没有花什么钱!”
徐行的嘴唇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就是为了不甘心去学一门手艺而到卡那特波利上呆了整整十年。
“书是希望,希望有时候是坏事,有时候却是好事,……”汤姆呐呐地说了一句话,他走到书架边上,轻轻抚着那些书。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想上去看看么?”汤姆打量了徐行的高度,“你得低下头!”
徐行就那么踩着梯子走了上去,当他把头伸出楼板时,发现这里是一个长三米宽两米多,高度从两米降到一米的一个小空间,这里正好对着一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马路。顶上还有一个天窗,可以看到天空,半夜里正好可以看到星空的一角,床头摆着本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这不由得让徐行想起外面世界的残酷。
过了一会儿,汤姆也爬了上来。
“我小的时候常在这儿看书!”汤姆的话里充满了感情,“我常常喜欢独自到这儿来眺望远处看不清的景色,它会让人想到过去和未来,唯独忘记现在,……”
徐行惊讶地看了汤姆一眼,想不到这个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快活黑人小伙子的心里藏着这么多的梦想。
又是一阵悠扬动听的灵歌声,汤姆脸上回复了一丝平静,也有了一丝笑意:“我爸爸回来了!”
“小伙子们快出来吃饭吧!”威廉姆斯夫人在客厅叫道。
“好吧!先吃饭吧,如果我们不出去,威廉姆斯夫人会生气的!”汤姆放松下来,做了个鬼脸。
走出房门,客厅里满是诱人的香味,一套可折叠的聚脂餐桌和餐椅已经摆在了原来放咖啡桌的位置,上面摆着一套全新的餐具,这也许是威廉姆斯家的传家之宝,这是徐行从汤姆的眼神里看出来的。
那对可爱的双胞姐妹正帮着威廉姆斯夫人布置餐桌,夫人正用灵活的胖手熟练地把菜放在桌面上,每个人都有一小块煎得嫩嫩的牛排,那是一大盘墨西哥煎蛋饼、一大碗炸土豆条、一个篮子里装着烤制的小松饼、一长条松脆的长形白面包,还有一个磨砂的玻璃碗中装着水果杂菜沙拉,桌上还放着一壶黑色的咖啡。
“晚餐的时候你会尝到绝对的非洲菜肴,那充满了奇妙的原始风味,不过现在你只好先将就用这些填饱肚子!”夫人一脸歉意地对徐行说道。
“是的,那个多米尼米饭和糊糊得要一个下午才能准备好。”汤姆补充说了一句。
“是来自加纳的特色菜,”爱米丽笑着说了一句,“菜谱被我的爷爷记在脑子里带到美洲来的。”
“汤姆,听说你带来一个朋友!”一个老黑人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看到徐行的脸,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居然是那个在布鲁克林街头为徐行做街头篮球解说的老黑人,他的工作看来并不是什么朝九晚五的体面职业,而只是纽约街头万千乞丐中的一员。
“威廉姆斯先生,您好!”徐行伸出手,脸上没有一丝认出老黑人的样子。
老黑人僵硬地伸手握了握徐行的手,看着徐行温和的眼神,他也慢慢放松下来。
“好了!吃饭吧!”汤姆招呼着大家坐下。
威廉姆斯夫妇坐在长长的木桌两端,汤姆和徐行坐在一侧,爱米丽和杰西卡坐在另一侧。威廉姆斯夫人开始为大家分菜,电视里还在不停回放着可怕的新闻,全家人都盯着电视屏幕目不转睛地看着,徐行看着桌上的丰盛午餐,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这会不会是这一家人这一周的口粮。
“布什出来说话了!”
汤姆用刀子点了点电视,屏幕上一个军装打扮的布什正对着话筒挥着拳头,用含糊不清的英语说道:“这是一场战争,是恐怖主义对民主美国发动的战争!”
“恐怖分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杰西卡对着汤姆问道。
“一群为了达到某种政治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他们几乎都有一整套政治策略和暴力行为准则,用以推动目标的实现,”汤姆随口回答,他停顿了一下,抬抬下巴,“这种人很多,有些还占据着高位,衣冠楚楚,……”
“那为什么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恐怖份子只是要钱呢?”爱米丽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也想要金钱来保证他们的生活质量吧!或者他们是商业性恐怖份子吧,”汤姆想了一下,又问徐行,“杰克,你是怎么看待这些事?”
“我相信人们一定是先受到了不平等的对待才会去实施报复行为,但有的人会为了得到某种补偿而陷得太深了。”徐行慢慢地回答,手中的叉子上有一小块金黄色的土豆块。
电视上的布什又对着全世界挥着拳头说要加强美国的防卫。
“这样,美国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实行军事管制法的一个武装兵营。”汤姆嘴里满是蛋饼,他斜着眼看着电视,含含糊糊地说着话。
“加强防卫有用么?如果有人真想做这些事,世界上所有的警察和军队都阻止不住。他们今天不干,明天也会干;在这儿不干,在其他地方也会干。”吉米说道。
徐行轻轻按住前额,......
“如果黑杀真想杀一个人,世界上所有的警察都阻止不住。今天干不掉,明天就会干掉;在这儿干不掉,在其他地方也会干掉。不论他是国王还是总统,或是普通人,结果都是如此。生命本身就是一根细线,一秒钟就可以扯断。”校长冰冷的话语在他的脑中划过,他的头变得很痛。
“杰克,你没有事吧!”杰西卡坐在徐行的对面,正好看到他皱眉的样子,不由得问道。
“没事,我只是为这些事感到头痛!”徐行摇了摇头。
威廉姆斯夫人端来一盆汤,她热心地帮徐行盛了一碗,汤的味道很好,有浓浓的奶油香味,里面还有细细的鱼肉和绿色的菜叶。
“希望乔和贝基不要有事!”夫人用胖胖的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大家的脸上同时现出了担忧的表情,也开始在心中慢慢祈祷起来。
电视里还是无休无止的电视新闻和专题报道,还有名人访谈,一连串的坏消息,没有一个好消息,屋子里回响着威廉姆斯家人不停倒吸冷气的声音。
吃完饭,汤姆回屋里补觉,他昨天是开的夜班,徐行很礼貌地告辞,回小贝克房间里休息,其他人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夫人还有两姐妹还得在准备那份来自加纳的美味,今天的晚餐,就在五个小时之后。
她们先是准备那个叫作多米尼米饭的东西,一个大锅里倒进了油,然后是肉豆蔻,洋葱细条和香料罗洛叶,一会儿之后又倒进了一大盆的番茄酱,红色的酱汁被不停地搅拌着,然后加入盐,再就是把切成小块的小羊肉倒进去,加水,不停地煮着,房间里飘着奇异的香味,然后是一大盆被水浸了很久的生米,接着煮,直到水被煮干,浅红色的米粒细细长长,它们并不凝在一起,而是散开,中间点缀着褐色的小羊肉块,味道已经全被米饭吸收,这样的美味是不容置疑的。
糊糊是用土豆做的,两姐妹把土豆打成泥,加入香料和盐,放在大锅里不停地煮,直到它变成粘稠的糊状物为止,这是一种婴儿食品,但显然对所有的大人都很有吸引力,因为徐行听到在房间里睡觉的汤姆开始不停地咂着嘴吞着口水。
哈那罗的香味更是让汤姆从床上翻了起来,冲进厨房来观看整个制作的过程,这道菜用了一整只五磅重的鸡,丰富而奇特的配料把鸡的鲜香美味衬托得更加诱人,威廉姆斯夫人在汤中加了许多的叫黄肉葵的豆角,汤变得金黄而粘稠,大多数的香味都被那层油给包在下面,只有一只胀鼓鼓的鸡腿不服气地伸出碗面。
房间里,徐行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床底发呆,上面满是那张平静的面容和像海一样蓝的眼睛,那个好几次在自己的生活轨道上出现的神秘女人,那个同样有着非凡力量的天使,那个在尘烟中消散的身影,她真的就这样死了么?
........
这个房间没有窗子,天黑的很快,快的让人意想不到,也许是因为浓烟已经布满了天空,遮去了所有的阳光,也许是自己的心里已经阴云四布,狂暴的时刻后放松总是让人充满倦意,徐行慢慢闭上双眼,用有节奏的呼吸来调整着自己的身体状态,......
轻轻的脚步声靠近了房间,好像是威廉姆斯先生。
“砰!砰!”敲门声之后果然是威廉姆斯先生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徐行叫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门被推开,一个黑色的身影像幽灵一样闪进了屋子里。
“停电了!屋子里很暗,我给你送蜡烛来!”威廉姆斯先生走到桌边,点起了一只蜡烛,蜡烛的火焰很小,只能浅浅的照亮桌子。
“谢谢!”徐行扭头说道。
“你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威廉姆斯先生轻声问道。
“被水泥块擦破了皮!已经没有事了!”徐行淡淡地回答。
“一会儿就吃饭了!”威廉姆斯先生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你真是汤姆的朋友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并不属于这里!”威廉姆斯先生静静地说出了他的判断。
“那也没有什么不同,我没有地方可去,汤姆收留了我!”徐行淡然回答,他转过头,看着那忽明忽暗的烛光,......
“汤姆是个怪人,你也是个怪人!”爱米丽紧紧盯着徐行的眼睛,好像要看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做什么的?徐行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威廉姆斯先生居然也没有追问,就这么走了出去,好像他根本不需要答案。
大厅中,两姐妹和夫人还在争论着菜的咸淡,房间里却是静得出奇,明暗相错的烛光映着徐行略显黯然的神情,......
半个小时后,晚餐开始了。
晚餐是在烛光中进行的,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两根蜡烛,桌子的中间也放着三根,房间里被照得光影相错,墙上也是怪手频移。因为没有电,电视没有开,房间里显得相当安静,徐行不会主动说话,威廉姆斯先生的话也很少,也许是因为在徐行和他之间的那个大秘密使他相当不安,汤姆还在半睡眠中,只是机械式地往嘴中塞着食物,只有威廉姆斯夫人和两姐妹还对各式菜不停地评点一番。
这几样来自加纳的美味让徐行很是感动,看得出威廉姆斯夫人和两姐妹下午花了许多的心思去做这道菜,而他们的反应是这是他们家招待重要客人的最高礼节。
“我们喜欢把所有的菜料在一口锅里煮,用大火,再小火,等到香味飘出来的时候,一家人的饭就好了,在加纳,我们总是全家几十口人在一起吃饭,”
“其实整个非洲都差不多是这样。”汤姆插嘴说道。
“加纳有句有话,”威廉姆斯先生说道,“如果你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吃饭,那你也会孤独地死去……”
“爸爸,请不要说这些”看到徐行脸色一黯,汤姆忙打断了父亲的话头,“外面已经够让人伤心了!”
“哦”威廉姆斯尴尬地半张着嘴。
徐行微微对着汤姆摇了摇头,以示无妨,他怎会那般脆弱呢!
“你明天可以请假么?”威廉姆斯夫人也识趣地对桌子对面的丈夫说道,“这几天危险得很!”
“我想可以吧,不过我得去打个电话。”威廉姆斯先生沉默了一阵,缓缓地说道,徐行看到他刻意把眼光避过了自己的方向。
电灯突然亮了起来,电来了,大家纷纷张嘴要吹熄蜡烛。
“不!我喜欢那种感觉,还是让它们点着吧!”威廉姆斯夫人挥了挥手,站起来把灯关了,屋子里又是那股安静而温馨的家的味道在缓慢散开。
“杰克!你听过那个笑话么?”威廉姆斯先生问道。
“是什么?”徐行问道。
“一对夫妇想找房子,但因带着六个小孩,所以到处吃闭门羹。最后他们想出一个办法,把孩子留在墓地。……”威廉姆斯先生显然想用这个家传笑话打破自己和徐行之间的那种生分。
“这个笑话你在我家会听到无数遍,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徐行想起汤姆说过的那句话,接着就在烛光中看到汤姆正对着自己挤了挤眼睛,他笑了起来,这里威廉姆斯先生才说到一半,还不到好笑的一半,因为才说到墓地。
“你听过了?!”威廉姆斯先生看着徐行的表情,接着好像想起什么似地对汤姆说,“你偷了我的笑话!”
“不,那还是你的,因为那对夫妇姓威廉姆斯。”汤姆得意地笑着说。
全家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吃完饭,徐行又回到屋里,汤姆没有来打扰他,也许他知道徐行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或者他知道如何尊重一个杀手的习惯。
一个脚步声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又走开了,接着脚步声又回到门口,只是这一回变得坚定得多,烛光闪动了几下,眼看就要熄灭了。
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头钻了进来,接着一个女孩轻轻走了进来,歪着头打量了躺在床上的徐行好长的时间。
“爱米丽,你有事么?”徐行问道。
“你没有睡?”女孩吓了一跳。
“没有,”徐行翻身坐了起来,“只是休息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是爱米丽不是杰西卡?!”爱米丽一屁股坐在徐行的身边。
“刚才是你,现在我想也是你木!”徐行回答。
“那刚才你是怎么认出来的?”爱米丽还真是后知后觉。
“只是猜的,你没有否认我就知道了!”徐行随便找个了理由,看起来总比说自己听得出别人的脚步声合理。
“你怎么不去看电视?”爱米丽轻声问道。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有些累了!”徐行并不想说自己听得到客厅的电视声,并没有错过任何一段新闻。
“你想出去走走么?”爱米丽问道。
徐行想了想,狂暴的一天还没有过去,这个城市里的人们会如何入睡,还是根本无法入眠,他站了起来。
“走吧,杰西卡和我们一起去吧!”
“当然,对了,杰克,我想知道一件事,”爱米丽突然转身问道,她差点直接撞进徐行的怀里,“你叫什么名字?”
“你认为我不叫杰克么?”徐行有些想笑。
“这个名字太普通了,你应该有个比较长一点,不同寻常的名字,比如说,……”爱米丽在脑海里努力搜索那些传说中又臭又长但可能充满神力的名字。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徐行停了下来,他用一个代号用了十年,这让他心中十分郁闷,他轻轻拍着爱米丽的头,“你知道你在叫谁就可以了!”
门又被推开了,杰西卡的头伸出进来,看到两人的暖昧姿势,她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
“看来有人等不及了!”徐行对着那个鬼脸笑了笑。
爱米丽转过身,伸手捏住了杰西卡的耳朵,把她拉了进来,两人互相捏着对方的耳朵和鼻子不放手,而徐行被两姐妹挡在身后,也走不出来。
“快一点吧!”汤姆在门外叫道,他在门外已经看到了这一幕,痛苦得直拍脑袋,好一会儿后,两姐妹才放开对方,三个人才一起走了出来。
威廉姆斯夫人微笑着看着四个年轻人走出房门,她的微笑里有一丝担心,而威廉姆斯先生却只是挥了挥手。
........
徐行慢慢地走在联合广场上,虽然这是狂暴的一天,但纽约却显得十分平静,店铺的门上,居民楼的阳台上,路边的汽车上都插上了美国国旗,整个城市秩序井然,只有从广场上传来单调的鼓声让人心颤,那是来自非洲的灵乐,来自荒原的鼓声,这鼓只有在举行葬礼时才会敲响,这样的旋律只为阵亡战士而奏,......
广场上放着许多死者和失踪人的照片,边上的纸片上写着充满情感的文字,人们在地面上放了许多蜡烛和鲜花,空气中满是花的香气,点点烛光在夜风之中摇摇欲息,天空中仍是乌云密布不见星辰,而这烛火如星铺成一片,在暗夜中却犹如天上的星辰,如果说天上的繁星每一颗都是一个人的生命,那这黑暗中的星星烛光似乎就代表着今天消失的生命。
许多人跪在地上,他们双手轻合在胸前,在默默地为死者和失踪的人祈祷和哀悼,他们不相信自己的亲人已经死去,他们希望用不断地祈祷来帮助被压在数十万吨钢铁和水泥下的亲人重获生机。
而那些已知无望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伤痛,就在徐行的面前,一名年轻男子正瘫坐在地上,手握着一张照片呆呆看着,看得出他在努力强忍着呜咽,直到感情的堤防完全被悲痛冲垮,他开始不断亲吻着照片上那张美丽的面容,奔涌的泪水早已经把照片打湿。
两个女孩子也放慢了脚步,她们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只是强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
“生命是如此脆弱,纵使你历尽千艰,拥有万种神通,这一刻,你也只能看着它滑落深渊,无力挽回,……”徐行猛然一惊,那双蓝色的眼睛在他的脑中划过,又化成另一双海蓝色的眼睛,然后两双眼睛慢慢重叠在一起,竟然是那么地相合,“杰克!那是杰克的眼睛!”
徐行也突然跪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为何自己如此无法忘记那双蓝色的眼眸,而在发现这惊人的巧合后,心中的愧疚更是无以复加,在短短二十年的生命中,两次他眼睁睁地看着如此美好的生命消失在身前却无力挽回,第一次是自己亲手操起了命运之刃,而这一次,则是亲眼看着命运之刃缓缓落下,......
看到徐行跪下,两姐妹也同时跪了下来,双手合抱在胸口,默默诵念着安魂的词句,……汤姆手按胸前,静立在一旁,远远望着已经消失了双塔的天空,平日嬉笑的脸上此时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
良久,两个女孩缓缓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徐行的身影,以为他走开了,一会就会回来。
远处,徐行在街头缓步慢行,看着周围惊忙的人群,漫天的尘屑,心中微叹。在这些人眼里,世界在那一刻已经变得不同,千百万人的命运已经截然不同,影响更是不可预测,如果世间万事万物都会相互影响变化,那未来又有谁能描画得清........
那么,我的命运呢?
想到命运,思绪就开始变得混乱不堪,或许是因为太多人对这个词感触良深,徐行只觉得自己的头的某个部分变得越来越痛,就像是在大楼内的那某一刻,自己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了一般。
是的,被控制,只是这一次,真的不一样!眼前的画面变得静止,无色,声音也若有若无,巨大的黑暗如瀑布般向他罩了下来,接着是一个巨大的声响,如此的接近,好像就在耳里。
徐行身体蓦地一僵,毫无征兆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把他淹没。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不,他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眼前的景物迅速变得模糊,他知道自己陷入昏迷之中,他的意识还相当清楚,可是这对他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善,他的无法对自己的身体做出任何指令。没有光,没有声音,而更糟糕的是,他却要承受一波又一波的剧痛。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绑在十字架上,被人用一遍一遍地用烙铁炙烧着!他的意识是如此清楚,以至于每一丁点痛楚都能清晰无比地捕捉到。
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长!
痛!除了痛,没有任何感觉!
在一波一波的痛苦之下,他的意识出现了几分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片没有光没有声的世界中,时间没有任何意义。而徐行,依然在承受着世上最恐怖的酷刑。
他的意识在剧痛的持续刺激下如风中尘末,如果剧痛一直如此持续下去,他的意识最终会承受不住而崩溃,他最有可能的结果便是变成植物人。
无边无尽,一波一波,令人绝望。
黑暗,无尽的黑暗。
在旁人的眼里,那个只是一个机械般缓慢向前走的男子,正像这城中无数人一样,带着深入骨髓的悲痛,被命运之河带着走向未知的前路。
黑色的画面就被无形的力量击穿,化作破碎的镜片落入无尽的虚无。
时空仿佛化成巨大的旋涡将所有吸入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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