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不是背叛 > 五十九

?天明爸当然知道这些,他又不是傻子。但能怎么办呢?一老一少上学去了,天明呢,正月刚满就走了煤矿。家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坐着心急,出到外面心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活。“老驴日上的,没一个好种。”他心里狠狠地骂上两句,但随即腰间的疼痛就会让他毫无气力。他想买点药,哪怕是一片止疼的药也行,但自己的兜里空空的,连点垃圾也没有,更别说一两毛钱了。老婆是家中的掌柜,每一毛钱她都收藏起来,放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说实话,要是找,怎么会找不到呢?家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又不是大海捞针,但天明爸不想找,他在憋气,在赌气,在生气,他想让自己的疼痛唤起他老婆的注意,他有时候想象着自己如何如何,他老婆突然发现了他在家中的价值,心甘情愿地领着他到那大医院里,把他的病治好。实际上他错了。没有人在乎他,他可以说是多余的。

  

  他腰间的那个疙瘩越来越硬,从外面能清淅地看到它的轮廓:不规则的形状,青黑的颜色,里面似乎有一条根,直通向身体的深处,从那里吸收营养,让自己长大长胖,长地有力。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天明爸有一阵想割开皮肤来看看它,看看它里面有什么,什么让他感到如此的疼痛?刚开始他这样想想就算了,后来,随着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他的这个愿望也越来越强烈。但是,那个疙瘩却就在他要下决心割开它的时候,似乎把身体里面钻进去了。是的,没错,它确实把天明爸的身体里面钻进去了。天明爸原来能用手把它整个抓住,现在却不能了,只能从外面摸到它似乎变软的边缘,里面的,就摸不到了。随着它的变软,天明爸觉得好像也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疼痛难忍了。他心里一阵狂喜,是不是就要好了?这种想法让他兴奋。但是,好日子却并不长久。

  

  一天,他感到很轻松,就提了锄头到麦地里,想锄一锄那些都快结籽了的杂草。这个时候的麦子,已经开始抽穗。别人家的地里,整整齐齐,一片深绿。而他家的麦子,一坨一坨,黄不拉几,有几坨杂草茂盛的地方,竟连一棵麦苗都没有。没关系,现在我好了,能挽救多少算多少。天明爸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开始挥起锄头,一下,两下,三下,……他觉得不太对劲,胃里有一股令他恶心的东西,急速地想从他的口中喷出来。他停下来,尽量把那股东西往下压,他的头上冷汗直冒,脸黄地像一张梨皮,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模糊又清淅,清淅又模糊。他蹲下来,却蹲不住,只能坐下来。那股恶心的东西在胃里翻了几番后,逐渐地安稳,但他的眼前却发黑,看什么都不成形,睁眼让他感到眩晕,他干脆闭上眼。这是怎么了?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他随即否定了,他这些年来就想吃个不干净的东西也吃不到,只能吃开水泡馒头,再放点咸盐。因此上,吃坏的可能性是没有的。那么这是?是不是这个疙瘩?他又伸手去摸了摸那个疙瘩。疙瘩竟然不见了,但同时,他却觉得肚子整个都有些发硬,而且一触即痛,不是尖锐的疼痛,是那种闷闷的疼,从前方用手指一压,后背都有疼的感觉。怪了去了,这是咋了?他用手沿着疼痛的边缘慢慢摸索,似乎整个肚子都成了这个疙瘩的势力范围了。“狗日的,我还以为你不见了,原来你是长大了啊。”说这话的时候,天明爸的心里是酸楚的,眼里是模糊的,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几十年的生活到最后,自己却是这么个下场。这世界上曾经有过爱他的人,也曾经有过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当然是他的父母了,但他们早已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天明爸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岁月,家里兄弟多,父母亲一再拼死拼活地干也只能勉强养活他们。到了58年,地里的庄稼本来长地还可以,但人们都正在搞大跃进,大炼钢铁,家里凡是能烧地都被拿到那土炉上烧了,至于到底炼没炼出钢铁来,他那个时候还很小,没亲眼看见,但后来也知道是没有。大人们都走了,他们只能在家里玩耍,地里的麦子黄了,金色的麦穗在风中摇摆,像等待丈夫归来的小媳妇,但没有人来收割他们,他们只能在几场暴雨之后,无望地落在地上,从泥土中来,又回到泥土中去。那个时候他和老九两个在塬边和山坡上跑着玩,饿了就和大人们一道到设在李宝柱老庄的大食堂里打饭吃,一点也没想到后来的大饥荒。到了60年,大食堂里连稀粥都熬不出来了,只好解散。他的母亲看到几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只能趁黑夜到对面山上周家店村的人家收割后的洋芋地里,偷偷地在地里找寻未刨净或是人家扔掉的小洋芋,悄悄地拿回家来,用一个缺了一只耳的陶罐煮熟给他们兄弟们分着吃。弟兄们像饿疯了的狗,争抢着分那点可怜的洋芋。再到后来,连一点五谷都没有了,大家只能把村口的四棵老榆树放倒,全村人都去剥那黄黄的树皮,晒干后用小石磨磨成粗粗的面,做糊糊吃。再到后来,连一点可以下肚的东西都没有了,那个冬天寒冷无比,父亲和母亲两个四处去找寻能吃的东西,有时会在冻得硬梆梆的地里挖出一截油菜根来,拿回家中,就是一家人的一顿饭,有时会磨些生产队里给牲口准备的干苜蓿,做成菜饼给他们吃。天明爸想起老九,孝顺的老九总是把他的那份悄悄地藏起来,到半夜里拿出来,偷偷地让母亲吃,而母亲总是装作嚼了一会儿,又从嘴里吐出来,硬塞到老九的嘴里。但现在,母亲早已走了,老九也跟着天伟到国外去了。

  

  想到他的亲人们,他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滚滚而下。

  

  但是,现在,另了家这么多年了,老婆却从来没把自己当作个人看过,他的存在和消失,似乎与这位狠心肠的女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一想起这个女人,天明爸不由地恨意丛生。“我真窝囊呀,结婚以后连一天自己的日子都没过过。”他心里这样想,身子却起不来,只能坐在那半人高的麦地里,看着塬畔上飞过来几只黑色的乌鸦。

  

  他感觉自己坐了好久,那股难忍的恶心慢慢消失,他的眼睛又能清淅地看到了跟前的一切,包括一只落在他肩上的粉白色的菜蝶。

  

  他小心地往家里走,生怕再一个大动作又引起那个祸害的疼痛。家中的大门仍然紧紧地锁着,他出来时挂上去的大锁还在静静地等着他来开。他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那把漆色斑驳的黑锁子。他记得那是他去赶麦场时在外地买回来的一把锁子,好多年过去了,一切的一切都变了,自己老了,也快死了,但锁子却还是那样,只是上面的漆色掉了些,其他的还是灵活如初。“唉,这人吧,还不如个物件。”天明爸心里长叹一声。

  

  可不,人还真是不如一个物件。你看那满世界的古董,哪件不比人的寿命长,它们所见过的人世沧桑,比任何一个人一生都见得多哩。

  

  天有爸重新回到他阴冷的小屋,他想到炕上蜷一阵,但和往日一模一样的炕头他今天却趴不上去,他挣扎了几次,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慢慢地走到凳子跟前,手扶着墙,痛苦地坐在凳子上。手不由地又伸向他肚子里的那个肿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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