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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洒血异乡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夜,缅甸八莫。
湿重的雾气裹挟着浓浓的火药味,焦糊味和血腥味,弥漫在似乎凝固了的空气中。
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周围的鸟兽蛇鼠甚至虫儿都逃得无影无踪。
在这里,这场会战持续了一个多月,战斗一场比一场激烈,此时到了最后关头。
中日双方的军队都在以死相拼。
中国军队一次比一次勇猛地冲锋,日本军队一回比一回凶残地反扑。双方一个战壕一个战壕的争夺,一片阵地一片阵地的拼抢。
一个参加过淞沪会战和武汉会战的新三十八师的老兵说;在他当兵打日本侵略军的这几年里,参加过大小上百次战斗,打出的子弹加到一起的总数,也不如这些天多。
张文开是新三十八师的新兵。
此前他是北平一所大学的学生。“七七”事变后由北平一路向西南到了昆明,之后又离开了西南联大到了重庆。
他是在一九四二年底响应国民政府“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由重庆参军的。加入了新三十八军的学生队。
入伍后,乘着美国军队的飞机越过驼峰航线来到了印度境内的兰姆迦,受训半年后就上了战场。
半年的正规而全面的军事训练和一年半战场上的九死一生的殊死拼杀,使张文开由一个莘莘学子变成了勇敢坚强的战士,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此时的张文开半躺在战壕里,抱着他的心爱的伽兰德半自动步枪一遍一遍地擦着。时而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看身边的战友赵恩铭。
赵恩铭是与张文开一同从重庆参军,又被分派在同一个战斗排里的几个学生兵之一,苏南人。其他的四个学生兵战友是秦安邦,山西人。周锡铭,河南人。王学思,东北人。齐鸣侠,山东人。
这些青年学子本来就是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必死信念参军来到战场上的。那四个人分别在野人山鬼门关,胡康河谷和密支那的战斗中为国捐躯。
现在,六个战友中只剩下了张文开和赵恩铭两个人了。
赵恩铭抱着枪在闭目养神,嘴巴一动一动地,轻声地唱着;
“吾军欲发扬,精诚团结无欺罔,
矢志救国亡,猛士力能守四方。
不怕刀和枪,誓把敌人降,
亲上死长,效命疆场,才算好儿郎。”
“恩铭,恩铭!”,张文开轻轻地喊他。
“什么?”赵恩铭止住了歌声,用手支起盖在自己那张娃娃脸上的钢盔,转过头来看着眼睛闪闪发亮的张文开。
文开微微地笑了一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帆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恩铭的手上;
“这个还是放你那”
恩铭看着文开,平静的目光在文开那表情凝重的脸上停了一会,然后低下头来,慢慢地打开了小帆布包,缓缓地,轻轻地抚摸着其中的东西。
那是四颗象牙色的,子弹头一样的东西。好像经过了长时间,反复的摸擦,已经变得光滑发亮。
恩铭那双白皙的手开始轻轻地颤抖。
“明天冲锋的时候,你跟在我后面。。。”文开轻声地叮嘱恩铭说。
恩铭没等文开说完,就把重新包好的帆布包放回在文开的手中,再用两只手紧紧地在拿着帆布包的文开的手上握了一下,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文开。
赵恩铭坐在战壕里两眼凝视着浓重得看不透的夜,继续唱起来;
“大任一身当,当仁于师亦不让,
七尺何昂昂,常将天职记心上。
爱国国必强,爱民民自康,
为民保障,为国栋梁,即为本军光”
文开在一旁凝视着恩铭,这是一张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面孔,像其他的那四个战友的一样。
差不多两年来,他们朝夕相处。一架飞机由重庆到兰姆迦,分在一个排里,出操在一起,训练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在一起,战斗也在一起。
他们早已从对方那里熟悉了彼此的家乡,熟悉彼此的家人,熟悉彼此的经历,就像是熟悉自己的。
恩铭转过脸来看着文开,没说话,咧开嘴笑了一下,然后伸出食指对着文开摆动了一下,又勾了勾,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天上有一颗流星闪亮着,由南向北飞快地划过静谧的夜空。
文开仔细地把帆布包放回胸口,像是怕它暴露的时间太久,失去了自己身体带给它的温暖。
这个布包里装的是四颗指骨,人的手指指骨的一节,死去的那四个战友的手指的指骨的一节。
这六个学生兵战友在出击野人山的时候怀着慷慨就死的豪情彼此约定;在这场战争中,军人注定是要死的,为国家捐躯,为民族玉碎。
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活着,活到了看到胜利的那天,这个人就要把死去的其他几个战友的遗骨带回各自的老家安葬。
秦安邦死在野人山的鬼门关,周锡铭死在胡康河谷,王学思和齐鸣侠死在了密支那。
新一军的仗打到哪,墓就修到哪。
在安葬战友的时候,他们中的幸存者就取下了遗体上的右手食指上的第一节指骨。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空闲时间,他们就会把这些指骨拿出来,摩挲着,抚弄着。心里想着心事,有时嘴上念念有词。而那骨头也象是有生命一样,会有温度,会轻轻地颤抖。
谁都知道,天亮的时候将有一场恶战。
文开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要把这几个战友的遗骨和灵魂托付给恩铭。而恩铭好像已经在毅然赴死,把他们留给了文开。
战场上,生命就像清晨时萦绕在山间的薄雾,轻淡而飘忽。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些灵魂中可能会多出一个同伴,甚至会多出两个。
如果有个人活着,那么这个活着的人将用他的全部身心来担负起六个灵魂!把他们带回各自的家乡,使他们魂归故里,这样,他们或可以完成各自未了的夙愿。
天亮了,太阳刚刚升起来,四周的浓雾还未完全散尽,战斗就打响了。
中国远征军对坚守八莫城的日军发起了总攻。
先是山炮,迫机炮一阵紧似一阵的轰击。
炮兵打得很准,炮弹像长了眼睛直奔那些躲在建筑物和其他掩体工事里面的日本兵。浓烟中,炮弹的弹片和建筑物被炸开的碎片四处横飞。
猛烈的炮火打得日本兵无法动弹,像躲在壳里的乌龟一样,眼睛都不敢睁。
接着,装甲第一营的M4A4坦克车就像一群老虎一样,轰隆隆地吼叫着冲了上去。边冲锋边不断地对着日军吐出复仇的火舌。把日军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坦克营的战士都是学生兵,缅北大反攻是他们平生第一次上战场。在对经验丰富的日军装甲部队的作战中,打得日军狼狈不堪,使其遭到了侵华以来最为惨重的失败,再也没有了自恃武器精良而小觑中国人的骄狂。
这支被国民政府嘉奖为“中国虎”的装甲部队,在瓦鲁班战役中一战摧毁了南京大屠杀的主犯之一,日军18师团的司令部,并缴获了其军旗及司令官的大印。
以坦克做掩护,中国远征军的士兵们像狂奔的潮水一样,冲向了颤抖在滚滚硝烟中的八莫城。
待中国军队的炮火一停,日本兵就赶紧地从掩体中钻出来,紧张得气都不敢喘,拼命地对着呈散兵线迅速逼近的中国士兵们射击。歪把子机枪像疯狗一样,狂吠着,一秒都不敢停。
双方的机枪,步枪,手榴弹响成了一片。
中国士兵们顶着尖声叫啸着的子弹,冒着手榴弹炸出的横飞的弹片奋力地冲向各自既定的目标。
面对着日本兵疯狂猛烈的火力阻击,他们时而停顿一下,然而并不退却,在坦克的掩护下迅速组织火力反击。待日本兵的火力稍微被压制,就又向前逼近。
战士们同仇敌忾,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虽然伤亡惨重,却丝毫不见冲锋有所减弱,有所迟缓。就像汹涌澎湃的洪水冲破了垮塌的坝堤,很快就突破了日军的防守阵地。
又经过几番冲锋与反冲锋,远征军的士兵们就冲进了八莫城,在城区展开了巷战。
日本兵彻底绝望了。
子弹打光了,就端起三八枪拼刺刀。矮小而粗壮的日本兵端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长短的长枪直愣愣地冲出来,就像缅甸丛林里的又笨又凶的野猪一样。
城里几乎没有完整的房子了,到处是冒着黑烟的断壁残垣。
张文开和赵恩铭所在的第一梯队首先冲进了到处烟熏火燎的城区。
像其他的战士们一样,端着半自动步枪,身上挂满了手榴弹和子弹。他们互相掩护,交替冲锋。
每冲到到一处日本兵固守的地方,先是向房屋里,断墙后面甩一顿手榴弹。然后几个战斗组火力掩护,另几个战斗组迅速冲过去,用枪猛烈地扫射。就会有几个日本兵发出呻吟,惨叫声,笨重地倒下,或者有日本兵冲出来展开肉搏。
两军士兵在巷战中杀作一团,难解难分。每个街区都会有中弹或中刺刀的士兵倒在血泊中。
渐渐地,日本兵抵挡不住,退缩到了城中心的一个二层的小楼中。
很快,这栋千疮百孔的小楼就被团团围住。
一通手榴弹的猛烈爆炸,没等硝烟散开,小楼的楼顶和底层就被中国士兵攻占。
几十个日本兵被逼退,困在了二楼,如困兽一样被上下夹着打,嗷嗷地叫喊着,哭嚎着。
又一批手榴弹扔进去,有几颗被扔了出来,楼里楼外炸成一片。
趁着手榴弹爆炸的硝烟,楼顶的中国士兵就跳下了二楼,底楼的中国士兵强攻冲上了二楼,双方又是一场肉搏。
第一个攀上了楼顶的张文开先是往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连扔了两颗手榴弹,然后又是第一个从楼顶破窗而入,冲进了二楼。
刚冲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的张文开立足未稳,就有个日本兵平端着刺刀嗷地一声对着文开撞过来。
文开身子快速旋转躲过迎面而来的刺刀,同时挥枪一枪托重重地砸在日本兵的肩上。
身后跟进的战友迎面一枪托正中这个日本兵的面门,头上戴的钢盔飞出老远,日本兵吭了一声,像根木桩一样倒地不动了。
接着又一个日本兵倒持着拼弯了刺刀的三八枪照着文开的头顶狠狠地砸过来。
文开双手端枪向前狠命地一扛,日本兵手中的三八枪竟被震飞,另一个战友抢上来当胸一脚把这个日本兵踹倒在地。
就在这时,刺耳的一声枪响,躲在角落里的一个日本军官开了一枪,这个战友应声倒地。
接着这个日本军官又对着文开扣动扳机。
枪没响,日本军官狂叫着把没了子弹的王八盒子狠命地砸过来,打在了文开头上戴着的钢盔上,手枪闪着火星崩出了老远。
浑身是血的文开费力地逼上前来,眼睛死死地盯住这个日本军官。
文开的这双眼里放射出的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冷冷的,比冰雪还要寒冷彻骨的来自地狱的阴森森的气息。
文开知道中枪倒下的是赵恩铭。
本来文开抢先冲进来是要把危险抢来留给自己的。战斗一开始,文开和恩铭两个人就争着冲在前面。
这一枪打在了恩铭的胸口上。
仰面倒在地上的赵恩铭一动不动,殷红的血从背后汩汩地流出来。恩铭眼光迷离,望向遥远而飘渺的前方,嘴一张一张地,但是,已经说不出话了。
张文开像一尊冰冷的青铜雕像,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目光阴寒夺魄,死死地盯住日本军官。直盯得这个日本军大佐面如死灰,瘫软做一团,堆在地上。
文开拄着步枪上前飞起一脚,重重地踢在日军大佐的下巴上。日军大佐哀嚎着,难看的脑袋被蜂拥而上的中国士兵们用枪托砸得稀巴烂。
文开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像一面墙,重重地向后倒下去。
被驱赶到了八莫城外负隅顽抗和正赶来增援反扑的日本军队在中国军队沉重的打击下已到了强弩之末,一下子垮掉了。兵败如山倒,日军向后狂逃以免被全歼。
十二月十五日,中国远征军攻克了日军宣称至少能坚守3个月的八莫要塞,击毙敌守城司令原三好大佐以下五千余人。
张文开在冲锋的时候,左肋下被弹片擦伤,战斗过程中流了很多的血,但保住了性命。
赵恩铭战死了。身上多处受伤,当胸的那一枪是致命的。
恩铭曾在出击野人山一次战斗中救过文开的命。
那次战斗中,文开正面对着凶猛冲锋的日本兵全神贯注地瞄准射击,丝毫没有察觉到离他不远处有一颗敌军士兵投过来的嗤嗤地冒着白烟的手榴弹。蹲在文开身后的恩铭眼疾身快,一下子跃过去把文开扑到。
文开毫发无伤,恩铭的右腿被弹片擦破。
文开面无表情,轻轻地擦洗着赵恩铭的遗容,细细整理着恩铭的遗物,脑海里一遍遍地闪现着恩铭临死时的样子。那深远的眼神,那微微蠕动的嘴。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文开心里知道恩铭的心里在想什么,嘴上要说什么。
赵恩铭是与张文开,秦安邦,周锡铭,王学思,齐鸣侠在同一时期从重庆,昆明分别加入新三十八师学生队的,来到印度的兰姆迦受训后一同编入新三十八师某团。
此前是流亡重庆的大学生。老家苏南。
老父亲和母亲被土匪汉奸杀害死于非命,恩铭是逃离家乡后随着学校南迁而参军入伍的。
在重庆,印度和缅甸的日子里,恩铭的心时刻都留在家里。
他无时不在思念着家乡,思念着亲人。家里有父母未竟的愿望,有恩铭刻骨铭心的家仇。他渴望着抗战胜利,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家乡报仇雪恨,慰祭父母的亡灵。
在那个内忧外患的年代里,每个人都有刻骨铭心的往事,国恨家仇。
张文开就像了解自己的身世一样,他了解恩铭,知道恩铭有未了的心愿。
文开在安葬赵恩铭之前,留下了恩铭的右手食指的一节指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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