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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无言,勾勒墨云天。明月闲,相思有谁怜?
夜半,安睡在草屋僧榻上的叶风忽闻窗外潮声雷响,心里一动,知道潮信已到,自己已在山上居住三日,今日正逢八月十五,每年潮信,清忠爷爷都会在六和塔上孤坐一夜,聆听着如雷潮声,却不知其所思,不知其所想。
正待起身看看草屋另一侧的木床上清忠爷爷是否醒觉,却发现床榻已空空如也,想来是因为清忠爷爷知道今夜潮至,便在子夜时分就去了塔上吧。
叶风也不多想,就立刻起身,随意披了一件僧袍,手里拿了另一件就奔出房门,直奔六和塔前。夜风虽凉,但他一身雄浑真气御体却不觉森然,轻功施展,人如檐上飞燕,熟悉的时间和熟悉的地点,但是叶风心中,却总是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
六和塔离草屋不远,故叶风很快就到了,也因为子夜时分,浙江人对潮信早已见多不怪,观潮的塔前就只有那一抹消瘦的身影枯坐在那,像石化一般纹丝不动,深深望着江面,无一言。
江面闪现出一条白练,伴之以隆隆的声响,潮头由远而近,飞驰而来,潮头推拥,鸣声如雷,顷刻间,潮峰耸起一面丈高的水墙直立于江面,喷珠溅玉,势如千军万马。
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虽已见了很多次,叶风却依旧不由得赞叹潮信声势之浩大,曾有诗云,钱塘一望浪波连,顷刻狂澜横眼前;看似平常江水里,蕴藏能量可惊天!端的是震撼心魄!叶风就站在远处望着雄阔的江潮,没有走近打扰出神的老人。
明月孤悬,逢十五月圆之夜,月下两人,一少一老,静坐枯久,一者挂牵心中至亲安好,一者望潮信难忘过往。潮声雷动,撼不动人心之苦,人心苦,岂不是皆因这红尘世俗?
突然,清忠老僧站起身来,放声大笑,笑声宏亮,完全不像是年近耄耋的老人能够发出的宏伟笑声,他笑的开怀,笑的狂放,笑的豪迈,笑声竟隐隐压过了涌动的潮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痴痴地念诵了一句揭语,老和尚忽又大笑,似乎找回了年少时的热血和满心豪情,情致难抑,月下,清忠老僧开始演武,一趟精妙无双的拳路打出,似在宣泄心中情感。
叶风呆呆的看着莫名起身行拳演武的老僧,这在记忆里是完全未曾出现过的事。他只记得以前每年这个时候,清忠爷爷就会在这里枯坐一夜,也不让他陪,就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江潮,一夜不语不动,哪里像今日这般?
但他也没有多想,因为他已经完全被老僧的功夫震撼到了。清忠这一趟拳路,称不上名称,叶风却惊诧的发现,这一趟拳,竟是融合了罗汉拳的形,八卦心掌的真,麒麟枪法的巧,豹子枪法的势,伏虎拳的猛,归燕步的灵,九龙棍的魂,还有山河刀诀的意!清忠老和尚的武功已经登峰造极,叶风却从没想到他竟能将这几种至上的武学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衍化出的新武集众家之长,却似脱胎换骨,实有惊天地泣鬼神之奥妙。
没有用半分真气,只是随心出拳,拳意如风,如雨,如电,如烟,数十年不曾放下的武式,还有这武式所代表的一切,终于融合在了一起,化为本心,再不可分。清忠老僧面带满足的微笑,却似神游物外。被清忠老僧感染,两丈之外,叶风也随着清忠开始行拳演武,招招式式,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对他武学的造诣有莫大的帮助。渐渐地,叶风的心也变的空灵,完全沉浸在这拳意之中,他突然悟了,所修行的几种功法融为一体,再无彼此之分。武由心生,自此心中唯一诀,融会贯通,不管是拳掌还是剑棍刀枪皆可使得。
他的心沉浸在一种空灵的境界之中,不知不觉之间,心境提升,武学自是更进一步。然而清忠老僧却停了下来,痴痴地望着潮面,面容悲戚。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哈哈,少年意气天真,中年弑虎杀人。猛地一梦醒了,再无一人在侧。哈哈哈哈,当年辉煌何错?一生快意山河,荣辱为何?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似是出神的话语,不知不觉,老僧已是泪流满面。
“哈!今日方知我是我...兄长啊,吾,还是迟了一步。”
独袖在风中飘摆,似是迷途不安的人。老僧仰天长叹一声,又大笑一声,忽而倒地,不省人事。
叶风见状吓得魂飞天外,尖叫一声,匆忙扑过去抱起枯瘦的老僧飞奔下山找寻方丈。
步履急切,映衬着人心情切,心中的担忧恐惧几乎将胸膛充满,让叶风几乎喘不过气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全力奔驰,却不想是这样的情况。
脚下生风,身如狂风,叶风心急之下强提一口内息,放声大喊。
“快来人啊!普贤大师!快来人啊!”
中气十足的声音加以雄浑内力加持,顿时声如洪钟,惊醒的佛家弟子急匆匆从禅房冲出,有些衣冠不整似是刚从梦中惊醒不知发生何事,戒律堂的长老普恩武功最好,看见由后山奔来的叶风身法如此之快,也不由得吓了一跳。静下心神,再一看夜风怀中枯瘦的昏迷老僧,普恩也吓得不轻。
“是清忠师伯!发生了什么?快去把方丈大师请来!”
惊慌失措的普恩一脚踢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小沙弥,把他从半醒的痴状踢得一个机灵,正待有些惊慌失措的小沙弥反应过来之时,方丈普贤已急匆匆赶来,看见叶风怀中昏迷不醒,表情却十分安宁的清忠,心中一惊,也不多言,冲着忧心似火的叶风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心,然后急忙伸手扣住清忠老和尚的脉门,仔细观察着清忠老和尚的情况。
叶风的心中十分紧张,不敢动弹丝毫,甚至连呼吸都不敢放得太快,生怕一个不小心影响了普贤方丈的判断,然而普贤的眉头却皱了起来,神色越来越凝重。叶风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普贤的眉头就像是一座压在自己心上的大山,稍微一紧,自己的心就会变得沉重不堪。
少顷,普贤吐了口气,如释重负地说。
“没事了,清忠老圣僧并无大碍,普恩你留下,其余弟子可以回去了。”
留下普恩长老,普贤示意其余的门人弟子回去休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诸多僧众就打着哈欠嘀嘀咕咕的返回了各自的房间,虽然困乏,却没有一个人有怨气,清忠圣僧德高望重,甚至如今六和寺的名声有一部分还是仰赖他的贤名,所以知道老圣僧出事,但却并无大碍之后,大小和尚们就可以放心的回去继续没做完的美梦。
普贤的一句话,也让叶风心间的重压轻了不少,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因紧张冒出的汗。而动作却不敢做得太大,生怕昏迷的老僧有任何闪失。
叶风的恭孝让普贤在心中暗暗赞赏,拨了拨手中的佛珠,普贤沉声道。
“叶小施主,劳烦你将师伯带往禅房,我们在那里说话。”
禅房静谧,朴实无华,一盏青灯,木鱼为伴,端的是显尽了出家人的朴素。叶风小心翼翼的将清忠和尚安置在床榻上,为他掖好被角,然后想了想,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床边的木桌上。清忠睡醒了喜欢喝冷茶,这一点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普贤沉默的看着叶风悉心照料清忠的动作,心中也有所宽慰。他知道,清忠孤苦一生,风雨漂泊,晚年结下这一段善缘,有这么一个俊美乖巧,孝敬谦恭的孩儿侍奉,也算是不至使晚景过分孤单。
“叶风小施主,现在你可以说说,清忠师伯在昏迷前发生了什么?”
略一低吟,叶风将闻听潮信赶到六和塔外,看见清忠一人孤坐,还有他念出诗语之后便昏迷的事情整个经过详细的告诉了普贤和普恩。却没想到听完之后普贤与普恩师兄弟竟是相视无言,竟意外默契的叹了口气。
叶风心中骤然一紧,急忙问道。
“方丈大师,普恩大师,清忠爷爷究竟怎么了。”
普贤在普恩耳边低语了几句,普恩冲他行了一礼,然后走过去拍拍叶风的肩膀就离去了。普贤拨弄着手中念珠,低声诵了一句阿弥陀佛佛号,温和的对叶风说,
“小施主不必担心,清忠师伯并无病祸,如果你要问他突然昏迷的原因的话,也许是因为这潮信引起了他的思忆,撼动了他的佛心,所以他的神魂才会失守,昏迷过去其实是在保护自己,其身体并无大碍,小施主大可放心。”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如一抹檀香,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感染力。叶风闻得此言心中忧虑果然减轻不少,他双手合印,恭敬的冲着普贤行了佛礼。
普贤和尚的眉间闪现一股忧色,却很快的掩蔽下去,他还了一礼说道。
“小施主是叶家三公子,天生灵慧,老僧见你有慧根,曾想引你入门下,却被清忠圣僧阻止,而今想来,少年意气风发,就此遁入空门也实在是可惜。今日圣僧遭此意外,老衲欲举行法事为圣僧清心护法,于今日起七七四十九天之内,圣僧就居住在净灵禅院,不可再沾染红尘中人事,以便修养佛心,还原佛体。恰好听闻叶公子临近功名科考,于今也不过之声三月光景。故恕老衲无礼,还希望叶公子回临安已准备科考,待得科考结束再来探望清忠老圣僧。”
叶风明了,他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当他听到普贤方丈对他的称呼不再是小施主而是叶公子的时候,他就明白,普贤大师的心中已有了决断,而他是绝对不可能对清忠爷爷不利的,心下放宽,他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叶风明白。”
“阿弥陀佛,如此甚好。其实小施主与清忠师伯结下的这段尘缘也是天意,老衲看着小施主从一个小童长到如今风度翩翩的少年,心中已是将小施主当成了自家的人,绝没有半分不欢迎的意思,只是圣僧如今情况特殊,也只能让小施主先行回去,待得圣僧无恙,老衲会派遣弟子前去临安告知小施主的。”
叶风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声谢,便说明还有未完之事,当在明日返程。普贤也不多问,又与叶风说了几句,便让他离去。
叶风是记挂着还有应该替老和尚做完的事未做,便返回了后山草屋。就在他离去不久,普恩长老重返禅房,他倒也直爽,直接问普贤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师兄为何不对叶小施主说出实情?师伯他这样的状况,难道不是因为他曾经受重伤在本寺修养,因为内伤太重无法完全治愈吗?加上当年他的兄弟死亡殆尽,他心灰意冷,遁入空门。这么多年来,之所以伤势未曾复发,皆是因为一颗虔诚的佛心引导,再加上一身功参造化的浑厚内息护身。如今潮信至,引起师伯心魔临体,功体克制不住,当年的伤势又一次扩散开来,他老人家也是实在高龄,怎受得住这般?”
“师兄可否告知普恩,为何要以做法事为借口让叶小施主离开寺内?”
普贤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道。
“师弟勿怪,贫僧之所以违心欺骗叶小施主,其实是奉了清忠师伯的命令。”
“什么?”
普恩眼睛睁得圆大,用惊愕的语气表达了自己难以置信。
普贤苦笑一声。“师弟有所不知,一个月前,清忠师伯找到贫僧,吩咐贫僧,若有一日师伯的心魔临体,便想办法让叶风离开寺内,四十九天之内不得入寺。”
“师兄可知师伯这是何意?”
普贤摇了摇头。
“不知,清忠师伯的来历整间寺庙也就我们两人知晓,他一生坎坷,无论是极尽的荣光与极致的苦痛,他老人家皆经历过。到头来壮志豪情如梦一场,兄弟死的死,散的散,人走茶凉。在这样的空境之中师伯心灰意冷,也由此顿悟从此一心向佛,数十年来苦修如一日,数十年来不断精进,佛法修为已是我辈不可仰望之高。但是师伯依旧没有完全断了尘缘,他视叶风为亲骨肉,叶风也对他如至亲般恭敬孝顺,在此时他做出这般决断吾虽不解用意,却相信他自有他的道理。”
“但是师兄应该知道,师伯寿元此番耗损,再余所剩无多。恕普恩无礼,按今日情况来看,师伯能否撑过这重七之劫尚不可定论。叶风小施主有一颗赤子之心,你当看得出他对清忠师伯实如对自己的至亲一般恭孝,若在此时离去,万一师伯他...恐怕会让叶风心中担有一生的遗憾。”
普恩也是至情至性的人,说道此处眼眶竟有些隐隐的发红。普贤低语念诵佛号,没有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普恩的话。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庐外秋风凉,世人多痴惘,不知世事多沧桑;
庐内影彷徨,心可叹过往,却道人间无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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