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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有破晓,薄雾正浓,湿漉漉的寒意下,羊血红还没冒出令人作呕的腥气,正抓紧最后的时间争取人的欣赏。晶莹剔透的露珠,如水晶坠子一样挂在它们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侧目的异常美感。
莫枯的心思全不在这花草之上,樵易愿意给他说修行的事也让他兴奋,暂时忘记渭河上发生的事。
关于修行的事,莫枯实在是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想了好久他决定还是先向樵易请教关于修行境界的问题,虽然曾听说书人讲过,但到底不能信服,要向樵易求证。
“修行一共是五个境界,先是生念,接着是持守,然后是三味境,夕冥境,破妄境,五个境界依次往上。”樵易端着茶碗,缓缓讲道。
“所谓生念,说通俗一点就是生出念力,建立了自身和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系,是修行的根本。”
“第二个境界持守,是加持和守护的意思。修道的,请诸天神灵护佑灵身;修佛的请驻世的佛菩萨加持菩提心。只有到了这个境界才能动用各种伤敌护己的手段。不过这个境界很难修,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成为废人。”
“第三个境界是三味境。只有到了这个境界才算真正的修行人,但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跨过那道槛,比如我。”樵易有些失落地说,“修行三味都没体会到,怎么能算修行人?”
“第四个叫夕冥,此境的修士可以称之为宗师,故而又称宗师境。宗师境的修士已经能摸索天地玄机,外可借天地之威,御敌伤人;内可观持守元灵,剖析规则。”
“最后一个境界破妄,是勘破虚妄的意思。此境界的修士已经明悟了世间种种本源,真正做到了身心通明,据说再进一步就可飞升成仙。”
世上真有成仙的人?好半响后,务实的莫枯没去探究这个问题。从樵易的介绍中,前两境比较详细,后三种就显得空洞了,这与樵易自身境界有关——没吃过猪肉,哪里能说清猪肉的味道?莫枯接着问了一个最初级的问题,什么是念力?
“念力就是识海之中的精神力,也可以称之为意识力。普通人与修行者在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修行者的意识力可以直接显化出来,道家所说的驱物就是用念力代替了手足之力。”樵易说完,双手捏了一个奇怪的法印,那扎根土里的羊血红忽然破开泥土,缓缓升空。
莫枯当然不满足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信息,又问:“如果说念力就是意识力,那修士是通过什么样的途径直接显化?”
“大部分人的意识是分散的,本来没有刻意锻炼的意识力就很少,又不能集中,有时候自己的手脚都不受控制,更谈不上控制外物。其实就算是修行人,念力雄浑的倒还好,要是念力薄弱的再分心二用那就几乎与普通人一样了。好比说有一万两身家的,分成十份每份还有一千两,要是只有十两身家,分成两份每份也只有五两。”
“精神集中?听起来很简单,但什么样才叫集中?”莫枯死死盯着那缓缓落下的羊血红,半响后吐了一口闷气,问道。
“这个可就说不清了,谁也没跟我讲过,我自己当年也是稀里糊涂就有了念力。不过,我想有两样东西能让人悟出念力。”
“哪两样?”莫枯急切问道。
“压力和欲望。”樵易‘看着’院子里的浓艳花枝,缓缓说道:“压力,特别是生死压力下,你没心思想其他,精神自然集中;而人与生俱来的欲望则能让人精神力快速增长,欲望越强烈,精神力增长的就越快,如果识海是海,精神力便是海水,海水淹没海岸,便突破了束缚。”
“前一种太不靠谱了,人家刀砍脖子上你再悟出念力又有什么用,难道初悟念力就能雄浑到崩断钢刀?”莫枯说道:“后者听起来还可行。”
樵易似笑非笑地从观里取来破旧壶碗,往碗中倒了大半茶水后,樵易双手结印,在其头顶幻化出一株明艳的红花。随着印起,满院子的羊血红如被风吹,花枝一阵乱颤,被抖落下来的露珠一颗接一颗,纷纷跳入茶碗中来。
碗内水位越来越高,片刻之后,莫枯叫道:“大叔,满了。”
樵易仍没散印,水位眨眼间就到了碗口,可奇怪的是却死活溢不出来,莫枯以为他还要演示别的什么修行手段,聚精会神地看着。水不溢出也不在碗口堆积,每颗露珠投入之后都几无声息。莫枯若有所感,往后躲了一步。然后就听到一道破裂声从碗上传来,紧接着咔嚓一声炸成碎片,茶水四溅。
“识海未必是海,也可以是容器,是有可能撑爆的?”莫枯心悸不已,问:“识海爆了会怎样?”
“七年前,当今皇帝即位那天,一心想当皇帝的越王疯了。”
欲望太强而又无法得到满足可不就是疯狂的下场。樵易说的两种方法无疑都是十分危险的,天下修士总不可能都用这种方式来感悟出念力,再说那些修行宗门收了人家银子总不可能把人逼疯或者搞成白痴,于是问:“一定有别的方法吧?”
“有是肯定有,不过到底是怎样的,我就不知道了——瞎子没拜过宗门。”樵易俯身拾着碎片,语气坦然没有半点失意。
明白了生念入境的艰难之后,莫枯才知道像樵易这样无人引领的普通人能修到持守境是多么艰难,因而由衷赞道:“您这是自学成材啊!”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刚入门,哪敢说成材?想当初,也是险些就疯了的。”
樵易生念自然走的是压力和欲望这两种路子,不管哪一种,想必事后都会觉得辛酸。莫枯寻机转移话题,问道:“大叔,修行界到底有多少宗门?”
“宗门有很多,名字乱七八糟的,我也记不住多少,但名气大到天下都知道的,一共有七家。”
修行七大宗门,天下皆知,分别是大唐的长空剑阁,明寂寺,忘机观,天罗圣斋,西胡的舍卫宗,独孤宫,以及北蛮的长生教。其中明寂寺是近年来才替代掉镇魔殿的,莫枯拿住不准目盲少下山的瞎子有没有得到最新消息,但莫枯想问的是除此七家之外的其他小宗门,因为这七大宗门不愁生源,所以收徒条件太高或者……学费太贵了。
也不知樵易是真记不清其他宗门,还是认为小宗门底蕴不厚会误人子弟,反正没顺着莫枯的意思说,而是又扯出更加遥不可及的世外之地:“世人所说的四大圣地分别是冰原剑野的奉剑台,大唐江南道的大觉寺,西胡天谕山御梳塔,以及罗浮山清徽观。哦,传闻还有巫修和魔修,都很隐秘,但不弱于那四大圣地。”
“便是七大宗门的执掌着都曾向四大圣地请教修行,有的干脆就是从圣地中走出的,比如长空剑阁现任阁主就曾向冰原剑圣大人请教剑道,而明寂寺的方丈本来是大觉寺的证法首座,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发愿北上传法,这才有了明寂寺。”
樵易话越说越顺溜,喝了一口冷茶,意味深长地对莫枯说:“四大圣地中,除了奉剑台会在每十年一次的大野祭草日向江湖人开放外,其余三地都是世外仙土,得有大机缘才能拜入门下。至于其他修行宗门,不拒绝人拜师,但是要有足够多的钱或者足够好的出身。”
莫枯只觉得樵易那双空洞洞的眼睛简直瞧出了他心底里的非分之想,羞愧的无地自容,说:“我这样一个穷小子想都不敢想——四万九千两银子啊!”
樵易听出莫枯话里的怨艾,笑道:“读书也要交学费的嘛,不收钱,那些掌门教习吃什么喝什么?吃不饱喝不足,他们哪有闲工夫修行?”
“那也不至于那么贵吧,四万九千两,买肉能堆起山那么高了吧。”在莫枯看来,交个千儿八百两就足够了,要知道,京城那座贵为天下第一书院的六鹿书院一年的脩金不过百两,并且一应吃穿用度全部还都包括在内。
“现在的修士修行都只一心追求自身强大,常常仗着修行本事犯禁。门槛高些,修行的人少些,天下就安生些,这也是好事。再说,修行一直都是富贵人的事,人家可不在乎这点钱。”樵易喟叹了一声。
“说的也是。可是,为什么非得富贵才能修行?平常人要是有机缘,未必不能成为大修士吧。”在莫枯看来,穷人之所以不能修行,只是因为交不起天价的学费,只要有机会入门,未必输给富贵子弟。
“修行需要静坐培念,需要纳气需要演功练法,更需要闯荡游历增长见识,没钱寸步难行的道理你肯定懂。退一步说,就算你都可以一边谋生计赚钱一边修行,可是你一打坐就惦记着今天的活还没干完,心不静,气不凝,搞不好就走火入魔;或者你出门见一个朋友与他交流修行感悟总不能约在菜市场吧,你约在茶楼,一碗像样点的茶水加几样点心就得让你肉疼半个月,那个圈子里人一准还会嫌弃你请他的茶楼不上档次,敷衍你,你万一信以为真了,搞不好又是个走火入魔。”
樵易越说越激动,更像在诉说自身经历。
“你心底一定不以为然,说剑野修士不见得都是有钱的。是的,剑修不用交四万九千两银子就可以入剑野修行,大家都一样是穷光蛋,不用在吃穿用度上比个高低浪费功夫,窝窝头就劣酒,酒足饭饱然后胡吹乱侃,听起来逍遥自在。可是他老婆孩子呢?他爹娘呢?就算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可他在老家总有一两个亲戚朋友吧,揣一把破铜烂铁穿一身破衣烂衫他好意思回家?厚着脸皮回去,人家会正眼瞧他?夜深人静时拔剑四顾,他心难道不茫然?”
“你说那就别回了,腊月二十三那天正好是剑野举世同庆的大野祭草日,王侯将相八方修士齐齐赴会,多热闹。可你瞧人家穿金戴玉端坐在贵宾席上,谈笑风声,你就坐地雪地里,寒风刺骨,难免不多喝了几口,于是难免不怀乡,难免不愧,难免不愁,难免不郁,当剑圣大人最后出场,滔天剑意肆掠在整个冰原上空,淹没风雪,更淹没了你。你站在一片冰海和一片火海之间,你醒悟到在现实和理想这两个世界之间,你一样是这样无所适从,无地自容。你只能……只能放弃。”
樵易突然住口,仰面朝天而望,阳光洒在他脸上,却填不满那双空洞的眼眶。莫枯若有所思,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替斟了一碗茶,虽然茶是隔夜残茶,他依旧这么做了。樵易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喝了一口茶,掩饰自身过往带给他的精神恍惚,然后说:“其实剑修也不是普通人能修的。”
“那位人称天下第一剑的三更就以‘身无长物,只手中三尺铁剑,可问天下不平’而闻名天下,你一定佩服的不得了。身无长物?嘿,你知道吗,他手中那柄名为悬镜的‘铁剑’——用你的话说,用这把剑换猪肉的话,可以装满整座秦州城!”
莫枯下意识地朝山下望了望,心里想着要杀多少头猪才能把秦州城填满,这当然是无法计算出来的,大概把全天下的猪都杀了都未必够。可以肯定的是,那把剑远远不止四万九千两。莫枯握了握怀里揣着的,属于四两的那把古朴飞剑,心中泛起一丝颓败——因为没去推,那看起来关着的门还有可能进去的希望,樵易的这些话又让他知道了,那关着的门后还有一扇锁着的门。
“不是说只要境界够,一草一木都可以作为兵器吗?三更不也说过‘剑不重要,重要的是握剑的那双手’。”莫枯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也买不起那样的剑,拿眼角瞟着樵易,小声说道。
“你所说的‘一草一木皆可为兵’,除了道门草木皆兵的法门,大概只有破妄境界的修士能做到。天下修士中达到这等神鬼莫测绝顶境界的,拢共也才十几个,你即使有机会修行,我看……”
想到自己年轻时也曾自命不凡,樵易就没说出做人不要好高骛远这后半句。弦外之意让莫枯臊红了脸,说:“我只是随口一说。别说破妄了,连生念对我来说都难如登天。不瞒您说,我也读过《黄庭》《道经》之类的道书,可一点感悟都没有,哪像您,随便读一本道书都能修到持守境。”
樵易缓缓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腰肢,语重心长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从前汉以来,修行终究是属于那些衣食无忧的膏粱子弟的,平常人即便得了机缘能接触到,没有人带领万难登堂入室,多数都是个半途而废。再有一些心比天高的,仗着微末手段,高不成低不就,反而不能踏踏实实的过日子。读书人的酸腐,也是这个理。呵,若能从头,我一定不碰那本书。”
这莫不是他自身的写照,否则即便是去给人当护院或是进镖局,可不比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些?但这暗藏规诫的话并没打消莫枯对修行的向往,在他看来修行是件很有趣的事,不必扬名立万,自得其乐就可以了。他自认为不是那种学了些非常本事便眼高手低的人,厨艺好的厨子难道非得去最好的酒楼?不过,京城三味楼的待遇一定比大鼎酒馆好的多。
樵易也知道像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正是满怀理想的时候,不认为简单几句话就能改变他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在修行路上的历经辛酸,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还是忍不住伸手在莫枯肩头拍了两下,说:“你瞧那些修行人,有几个真能自由自在逍遥江湖的,大部分都得在俗世钻营着。修行啊,其实没什么意思的。”
这世上事大抵都可以在厌倦了之后用一句没意思作结,但厌倦之前或干脆还未得到,那其实没意思的却都是最有意思的,比喻樵易那盆风姿卓越的见鸢红,比喻莫枯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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