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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上肺痨的大唐镇北军玄枪营执戟长石散名对上峰体恤的慰问和不甚丰厚的银钱馈赠表示出了一个男人最大的感动,这个伤痕累累的病卒湿润了眼眶握住校尉的手,言语哽咽。对于不能再为陛下和大唐戍边杀敌,他满怀愧疚,言辞恳切地表示他愿意去一向被人瞧不起的伙夫营,为大唐、为陛下效忠到死。
他那时并不知道,就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铺盖已经被人卷好了!现在,他快死了,仍对此事耿耿于怀,嘱咐莫枯死也不能从军。
出了军营,石散名在河州城胡天胡地搞了三天之后,就只剩下一冷一热的两杆枪。军中有一句低俗笑话,说男人征服男人用手中枪,男人征服女人用胯下枪。当丰腴的女人无力地从他身上爬下来时,他知道不是他征服了她,而是他自己陷进了她温暖的包围。这不是战场,他乐意做俘虏关在潮湿中。得胜后的她收缴了他手里的那杆长枪,扛在肩上。极尽欢愉后的空虚被炉火光下的白与黑,柔滑与坚硬,浑圆上的殷红与黝长上的寒芒填满。
就在这时,她,俏立门边,唤进两个男人。
石散名被一丝不挂扔在雪地上又哭又笑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再早一些,他七八岁时死了父母,他靠给人放牛换两顿剩饭。十二岁,东家搬去了城里。夜深人静,不知道谁家被抢走食物的狗拼命地追,饿了两天的他拼命地往地沟里跑。手里的冷馒头好咸又好苦,他口吐白沫肚子痛,死去活来无人问,他好怕。那狗不但没有感谢他这个救命恩人,反而从他身上撕咬下一顿晚餐。
十六岁,寒冬,可怜衣单,他在街上卖炭,她在阁楼剪梅。情犊初开的燥热,苦涩的单恋,他从了军,她出了阁,他知她的姓,她不知他的名。
二十岁,胡人犯边,他杀敌满百,有人告他谎报军功,被罚二十军棍。在他的惨叫声中,某个没上过战场的公子擢升参将。伤好之后,他每战都冲在最前面,记功的主薄见他勇猛便将闺女许了他,寒酸一场婚礼,他终于也算有了家。洞房花烛,他在难以启齿的羞涩中做了男人,三个月后,他独自离家去了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又四个月,他终于做了决定,回家。知道他知道了,女人把自己挂在房梁上,院子那棵桂花树下隆起一个土包,不大不小,刚好能葬下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只字未留,他晚了一步。
拄着拐杖的记功主薄在打了女婿一巴掌后,两个男人抱头痛哭。
从此,石散名就住在兵营里,直至他一手带出来的,最后成了他上司的校尉将他撵了出来。出了河州城,石散名回到了这大唐、西胡、北蛮三国交界的老家武陵镇,做了不招人待见的老匹夫。
从始至终,姓石的都与这阔别已久的老家格格不入,他们互相看不惯对方的一切做派。武陵镇看不惯石散名茅坑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脾气,也看不惯他一言不合便捋起袖子打人的霸道,最看不惯的还是他好吃懒做。在这个勤劳的小镇,莫说那些本在贪睡年纪的少年人每天都能在鸡鸣三遍之内起身,或锄地拔草,或挑水浇菜,便是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以及一群白发老汉也都起早贪黑,或靠一门手艺,或仅仅是拣粪拾柴,总归闲不住。可石散名呢,镇日不是在家喝酒便是躺着睡觉,一但进山打猎,不用说,他家米缸一准是一粒米都没了。
虽然看不惯,但镇上人知道,人种不种地,打不打猎都是人自己的事儿,除了私下论道几句,谁也不当众指责他这样一个无妻无子的汉子。在他捡了一个弃婴后,大家都以为这懒惰汉子兴许会变过来,随后发现这根本就是让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的无稽想法。有怜惜那粉嫩可人却命运多舛的娃娃的,实在看不过去这不负责任的做法,便恨恨地骂他狗改不了吃屎。
石散名只有一张嘴,在武陵镇势单力薄,所幸他还有一双能挡千手的拳头。扬长避短,你一张嘴骂,一巴掌就抽过去,管你是汉子还是婆姨,立马都鸦雀无声,呼痛呜咽都只能在肚子里回响。
有不忿吃亏或为婆姨出气的,纠集亲友,前来讨罪,三拳两脚过后,倒下一片,都伤筋动骨。身出镇北军最精锐的玄枪营,与北蛮作战无数的弃卒从不做胜利后的叫嚣,回屋鼾声如雷。若敢聒噪,起身再揍一轮,直至无声才罢。
武陵镇人前赴后继地与石散名对抗,从来没有舍生忘死的,也从来没有不战而逃的。
石散名看不惯镇上男人们目光浅、骨头贱,成日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粪土堆里攒银子,当奴做仆,接财主屎尿,舔官爷屁眼;女人们嘴巴尖、舌头碎,听风就是大雨成洪水,见面互相夸赞亲密像是一颗心两个人,转过头又与另一个一起将那一个贬得狗屎不如,夸赞换夸赞,受用无穷。
镇上人在经历几次惨痛之后,变刁了。“困死他!自家山头不许他下猎套、馆子不卖他酒菜、米店不卖他米面,他除非来硬的。敢,咱就报官,一层一层报上去,报到总督大人那里去!治不了他?!”大鼎酒馆的老板定下策略,男人们用沉默积极响应。那个因为短了石散名一两肉称便被后者尿了一整个肉摊的吴屠夫更是补充道:“我再也不卖他肉吃,让他嘴里淡出鸟来!”
从此,即便是进山前例行到山神庙祭拜山神男人们也是一言不发——石散名倒没敢做出关门砸烂神像的事儿——那可是仅次谋反的大罪,是要凌迟的。
至于女人们,不需要人领头定策略,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在背后骂,骂到心底爽快了为止。女子需温婉贤淑的前朝训诫随着刘氏江山坍塌,适得其反地在这饱经战火的边陲小镇上造就了一群刀子嘴豆腐心的悍妇。在当时,谁也没想到后来石散名真个咳血三个多月躺在床上屎尿不能自已,不得好死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据说武陵镇紧挨着神秘巫族的起源地,由此看来可能是真的,要不然妇人的咒骂怎会如此灵验。
此时,门外的锣鼓声显然没顾忌门内是一副凄凄惨惨要死人的景象,依然固我地喧闹出格外的喜庆。此时的石散名已经没法再用武力去镇压外面那些丝毫不顾及他这将死之人感受的锣鼓,又或者说他将这喜庆喧闹的声音当做是对他离狱的庆祝。
冷冷清清的病床上,油尽灯枯的石散名对此置若罔闻。当年他患了严重风寒,与妇人们隔墙咒骂输的一败涂地后不得不装龟孙子,暗自记下了所有参与者,此时的他没这么做,因为注定没机会再做报复了。三个多月来,他已经感受到冥冥之中的生死定数。
人之将死,才真个有不动于心的置若罔闻。
……
纵观石散名这一生,死亡对他来说算得上是解脱,是他期盼已久的。现在,这家伙终于如愿以偿的收到阎王请帖。赴约之前,他还得吃顿饭,吃顿饱饭。做饱死鬼?他那偏头父亲在临终之际就一口气吃了七个馒头,而几个月后,他的聋子妈只吃了两个,其实两个哪里够饱,她给儿子留下的那四个最终做了陪葬。前二十年,包括他那偏头耳聋的父母活着的日子在内,石散名从没吃过一顿饱饭,若较真去说,他在襁褓中总该喝过一顿饱饱的奶汁吧。可印象中,他妈的奶水如她身子一样干瘪。
石散名睁开眼睛叫道:“老子饿了,煮饭去!”
在墙角煎药的少年背影单薄,听到石散名的声音,慌慌张张地奔到床前,见那双浑浊的眼瞪着自己,少年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水,清秀的脸上溢出一丝欣喜。借着掖被子,少年仔细查看他的气色后,顿时又愁容满面,眼睛不由自主又湿了。
十六年前,失去军籍来到武陵镇已有四个年头的边军兵卒石散名捡到一个被遗弃的,襁褓中的婴儿。天寒地冻,弃婴哭个不停,石散名极其敷衍地为其取名叫莫哭,这个总让人取笑的名字用了四年后改做莫枯。
当时石散名的年纪做父亲是大了些,做爷爷又显得不够,为难了没多久,石散名就决定做爷爷——那个与他素未谋面,一出生就被埋在土里的孩子,终归是他妻子生下的。
武陵镇都说石散名收养莫枯就是为了这一刻,他死了,莫枯给他送丧。这说法将两人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情分说得凉薄不堪,纵然这符合石散名一贯的性情,莫枯还是不愿意承认。当年整个武陵镇都为莫枯感到不幸,不单是指在襁褓被遗弃的身世,更是担忧他近墨者黑,被石散名教坏。后来他们知道自己多虑了,这孩子从小就乖巧可爱,脾气好,性子善,与石散名截然不同。
“我这就去做。”莫枯跟他解释门外的喧闹:“周老爷家娶媳妇。还请你去吃酒了呢——我给辞了。”病老头嗬嗬地喘气:“少哄老子,那扒皮货会请我……獐子放辣一些!”
辣椒是他们爷孙俩最爱的口味。石老头患病初期的时候,莫枯让他忌口尚且拗不过他,这会指不定就是最后一餐饭,索性让他吃个痛快。一小碗红油獐子肉、几片五香牛舌,辣椒蒜苗放得格外多。
准备端到床前去,石老头竟然自己起床走了出来。莫枯忙上去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倔强地自己走到饭桌前。莫枯将菜碗端来,石散名眉头一裹,莫枯又慌忙跑去厨房,再进门时端上一碟自己腌制的辣椒。
从早上就煨在灶膛里的陈年瓦罐里是浓稠喷香的老鸡汤,莫枯盛了一碗正要喂,石散名伸手夺了过去:“老子还没死,需要你喂?”
这时的石散名原来黝黑的脸上现在已是一片死白,又带着一丝不健康的红润。这大概便是回光返照,莫枯的心瞬间空白了。他默默从自己房里拿来一坛酒。这家里最后一坛酒藏在他房里已有半年。其实不管藏在哪里,嗜酒如命的爷爷总能闻出来,所以他不敢藏在高处,怕他偷酒的时候摔着,也不敢藏在床底,怕他磕破头;酒坛子就搁在他放衣服的箱子里,一直到今天也还是搁在那里。
这一坛子酒是莫枯发现他病了之后藏起来的,他本想把爷爷房里的酒全部藏起来,但当他准备藏第二坛的时候被发现了,被好一顿破口大骂。莫枯怕他生气,不敢再藏,于是剩下的三十多坛被石散名在病床上喝光。期间,莫枯还被逼着做了好多下酒菜。
半月前最后一坛酒喝光之后,石散名一反常态地没让莫枯去弄酒,倒是莫枯见他食不下咽的样子,心中不忍,好几次差点将藏起的酒坛取出来,但终究抱着兴许不饮酒他就会好起来的念头忍住了。
石散名瞧也没瞧抹眼泪的孙子一眼,一声不吭地吃完最后一顿酒饭,连咳嗽声也停了。随后又用袖子擦了擦嘴,对莫枯叫道:“过来!头上跟鸡窝一样乱,自己没长手?”
莫枯蹲在他身前,企图从他身上发现奇迹,石散名却沉着脸一把将他转了个身按住。这从行伍退下来的老头即便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力气也大的骇人。
石散名双手已经攀上了莫枯的头,用一根带子他将头发束了起来。
这个象征家长身份的束发仪式终于还是由他完成。
山下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这让悲戚的莫枯感到很愤怒。他站起身,准备让他们闭嘴。
“我自作自受,由他们去吧。”石散名说,“武陵镇是你的根。”
……
石散名病重之后,莫枯四处求医,期望能遇到一位隐匿红尘的修行者,以那起死人肉白骨的通天手段治好爷爷。可莫枯没那份机缘,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其实是石散名命数已到。
俗世之医对石散名一朝爆发的沉疴隐疾素手无策,那位被莫枯百般央求才出诊的大夫,只看了石散名一眼就断定他活不到三月。当时石散名冷笑着说:就冲你这句话,老子非要撑到三月不可!
石散名说到做到,一直撑到清明节前夜,这才油尽灯枯。临死还要争口闲气的石散名按理在死前该朝施加给他无数不快的贼老天大呼小叫,最不济也得用军中手势比个中指,矛盾的是,像是生前已将世事看得太轻太清,石散名没有半点对人世的贪恋而做出的挣扎,死得无比宁静。以至于守床前的莫枯根本就没留意到,直到冰冷的死气从莫枯一直握在手里的那只枯瘦但硕大的手上传来时,他才发现爷爷从此,永远的离开了他。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受到村里人说的那份轻松,看着被窗棂泻下的月光染白的满头白发,莫枯只觉哀戚和孤单。
此时他与十多年前的那个孤儿,又有什么区别?是的,他长大了,可成长的烦恼也随之而来——相依为命的爷爷的死了,他以后的路要往哪走?怎么走?
天上繁星点点,莫枯起身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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