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女频频道 > 单边世界 > 第三十五章 妖魔重生

?天空落雪,覆盖了满世界松软的棉白。坐在自家游船上赏景的路克政开始有点感觉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了,他的军帽已经镀了一层银顶,照旧披着既硬又厚的带着些制服风格的大氅,坐在没有打开船篷的小木船里看着湖中那些随着湖水逐渐封冻即将消失一个冬天却仍在跳跃的鲤鱼。路克政估量这转眼又是一年了,可能随着短暂的沉静过后某些人又会耐不住寂寞地搅起新的波澜,而他这种愿意推波助澜的人如今还没有等到主使者兴风作浪,不免有些寂寞。还需要等多久呢?路克政问鲤鱼。

  

  发现视线尽头的岸边下来另一艘黑色的小船,他忽然觉得这个等待或许不会太久。

  

  来人自己摇着桨把船横在路克政的船边上。路克政压一压军帽,捧上烟斗,对方则放下桨和他一样任凭木质小船在没有水波的湖中漂着,路克政先是不理他,抽了几口烟之后才把目光转向旁边的船。

  

  陈易在仰头看雪。

  

  路克政呼出的烟气和水蒸气冷凝后的白雾混杂成一片,他脸前像是摆了一个香炉。

  

  能够在没有接到路克政本人指示就跑进庭院里自己找家主的客人,显然只有这个家伙,而找到了家主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的客人,也只有这家伙,至于本来就没想过要说什么就敢来找家主的客人,就是这家伙;能忍受这种客人无故骚扰的家主,大概全境仅路克政一例了。

  

  显然陈易有一大堆的心事无从说起。

  

  既矛盾又明确,既清醒又狂热,既犹豫又坚定。

  

  陈易低头在怀里找雪茄,找了许久没有找到,然后把衣襟一合继续仰头看雪,路克政将拿着烟斗的手伸过船与船之间狭窄的水隙,递到陈易跟前,陈易不再看雪,一声不吭地接过烟斗来叼起烟嘴猛吸了一口。

  

  馨甜的烟气环绕着小船。

  

  “……”他半张着嘴面向路克政,想说话但是没有说出来,路克政对他摇摇手,陈易捏着烟斗,细致的雕花硌到了他手指的骨节,但是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痛。

  

  雪花落在他乌黑不见反光的发间,把他的头发打成潮湿的一缕一缕。

  

  路克政摘下军帽递过去,陈易盯着他看,没有接。

  

  “别让瑛担心。”路克政说,陈易于是接过来把军帽扣在自己头上。

  

  “我等。”路克政用安慰的语气说着。

  

  陈易无声地笑起来,他的眼神从细碎的雪花上移开,表情像是在肯定路克政对自己的了解,路克政看到他把一双眯得狭长的眼睛转向自己,那两条黑色的缝隙透出奇异的精光。路克政知道他不曾犹豫“是”或“否”,而只是在犹豫“当下”或是“将来”,今天他离开家跑到这里,路克政预见着明天常瑛也会离开家然后跑到这里,他们夫妻俩自己家里打游击战,为的却都是一个目的,路克政担心哪一天自己就不知道该向着谁了。

  

  “也许我们在与世盟的摩擦中养育了别的什么东西。”陈易将烟斗还给他,路克政才抽了两口,他又伸手要了回去。

  

  “那要等到了才能知道。”路克政点头,“‘永生女神’组织今晨宣布了对成都那场生化袭击负责。他们要求世盟解散,否则大规模袭击将继续,并且会开始对一些重要人物的暗杀。”

  

  “我知道。”陈易说。

  

  陈易低头看水。他这次刚从圣德雅大学回来,一连数日他都在大学听着那些世盟高官或者世界各地其他支持世盟的重要势力对学生们进行思想上的狂轰滥炸,鼓吹世盟不会向恶势力屈服并将顽强抗争到底的决心、承诺会在下一场袭击之前捣毁恐怖组织的计划、世盟为了世界的和平为了团结一切力量对抗全球恐怖危机绝对不会轻易解散、人们该对世盟的干预充满信心而不是畏惧恐怖主义威胁种种。陈易每次都是坐在校董席上认真的一字一句听进耳朵里记在心头上,旁人越是希图抬高人们对反恐的期望值越是能引起他的兴致,但是在每次演讲结束他准备鼓掌的时候,学生们的鞋子和钢笔甚至吃了一半的早餐就已经扔在了演讲者的头上,他就只好默默地对狼狈的世盟朋友做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心里倒是更担忧那些找不回鞋子的学生该怎么过雪地。

  

  陈易拍拍手,远处的一些鲤鱼也向这边游过来,逐渐在他面前聚成一群,陈易停止拍手,忽然张开双臂一扬,鱼群“嗖”地一下散开。

  

  谁都知道死再多的老百姓也不会令世盟妥协,甚至他们还会为了各自统治阶层的利益继续玩拖延玩弃权玩击鼓传花,只消磨一磨嘴皮子就能决定人生死的政客们打着内政自理的旗号互不信任互不支持。谁都听够了空谈的口号,谁都知道世盟就是这样,既可以防范任何一个独裁政权的扩张又没有团结一心对抗内部腐蚀的效率。

  

  等他们窝里掐够了,就知道回头来找租界接着掐才有意思。

  

  陈易非常清楚自己在等什么,就像当初他等待陈和一样坚定而有耐心,而路克政在等他,暗示也好,明说也好,总之路克政是等到了自己想要的,但陈易还没有。

  

  陈易提醒过自己,这个等待会殃及多少无辜者将无以计数。

  

  路克政看到他又在仰头看雪。

  

  -

  

  一声轻轻的哈气令熟睡的男子神经一颤,那仿佛是妻子低声的*,他满足的转了身,睁开惺松的睡眼。

  

  眼前的妻子双目圆瞪,五官扭曲,满脸鲜血地躺在他面前。

  

  男子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神智时,他的目光中一个如洋娃娃般美丽的金发少年已经将手提轻机枪的枪口顶在他的前额,指尖微微点在唇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嘘——”

  

  钢化玻璃爆碎的声音划破天宇。

  

  警卫们闻声冲进长官的卧房,却只看见长官夫人的尸首横陈在床上,长官本人已不见去向。

  

  防爆玻璃窗变成了一个进灌狂风的大窟窿。

  

  -

  

  Billy怀中的婴儿在睡梦中伸了伸腿,圆润的脸庞上带着饱食后最天然的安详。这个孩子还没有满月,双臂仍保持着从子宫出来时的形态。

  

  被带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方的长官盯着绑架自己的那个少年,尽力维持着冷静,试图看出对方的意图,但是除了对方手里那支足以通过想象骇人的针剂以外他无法集中注意力观察任何其他的细节。

  

  他当然还能发现这里还站着另一个成年人,拥有一张文雅秀气的脸庞,双眼却透着泯灭人性的漠然,他们穿着一样的玄色斗篷,但是都摘下了宽大的帽子露出整个头脸。被劫持的人开始怀疑自己已经没有生存的几率。

  

  “先生,您本不该疑惑。”Billy轻轻拍抚着怀中的婴儿,“您今天之所以被劫持到这里,都是因为这个流着你们凌家嫡系血统的孩子。”

  

  “对了,这和‘嫡系’这个词并没有关系,我只是在暗示这是凌霄先生的孩子。您大概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关系,我可以解释给您听,”Billy又说着,“我奉命杀死这孩子的一切知情人,您作为这一链条终端的保护者对这孩子的故事理应略知一二,说到这里您一定就不需要我解释了。”

  

  这位长官脸上开始冷汗直流。

  

  “我不爱费口舌,可是我的上司要我务必令经手的诸位死个明白,既然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才派给我的光荣使命,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Billy忽然神色急转温柔,低头看着怀里的那个小婴儿,他说着冠冕堂皇的谎言,口气中的残忍却不戳也破,常建一边当戏剧听着,一边心里暗作点评,夸他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天才。

  

  气氛越来越诡异。

  

  “您植入体内自卫的定位器已经被我们的设备干扰,在我们离开之后它会再度开始工作,所以不必担心遭遇暴尸荒野无人认领的尴尬。”Billy用安慰他的语气说道。

  

  这时常建的身后突然跳出一个矮小的斗篷,这个人没有揭开遮住脸的帽边,他像一个披着床单的捣蛋鬼,用稚嫩的嗓音抱怨着:“哎呀哎呀!Billy你的话实在太多了!听不下去了啊!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一次,还是这么无聊的任务!上次的春熙路生化袭击多热闹啊,为什么我们一来,就开始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杀了呢?如果我们要制造恐慌,造成动荡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杀更大的官或者制造大规模袭击呢?他只是省级地方官啊,轰动效应差多了!”

  

  受害者满腹阴冷,内脏因岔气而绞痛起来。

  

  “哦……”那个小斗篷不再乱动,似乎是发现自己说漏了什么。

  

  “我相信您什么也没有猜到。”Billy对受害者说着,一边搓了一下手指。

  

  常建立起针头,向脸色惨白的猎物bi去。

  

  -

  

  “这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常建把小同党杰夫?克里斯普抱到看不见尸体的位置以后回头好奇地问着Billy。

  

  “容器。”Billy简短回答。

  

  “可是他只是个小肉球,”杰夫瞪着水灵灵的眼睛,抱着常建的腰探出脑袋来,“这算什么‘容器’嘛……”

  

  “列特没有让我告诉你们。”Billy固执规定。

  

  “啊~真无趣!”杰夫失望地把嘴撅了老高。

  

  “你只是个连横尸遍地都当做热闹有趣的无知幼儿。”Billy斜他一眼。

  

  “你好意思说我。”杰夫不示弱地反驳。

  

  “我从不觉得那有趣。”Billy一口否认。

  

  杰夫对斗嘴的失利不以为意,他同样也不介意Billy生硬的语气,他的眼睛里透露出并没有真正理解过死亡含义的单纯以及这份无畏的天真所造就的混淆善恶是非的残酷。他厌烦了和Billy拌嘴,便冲着常建说:“对了,克隆一号,你那位漂亮的姐姐呢?她和我的姐姐关系很好哟,Billy也有位漂亮的姐姐哟,不如请她们三个也加入到组织里来吧,让她们陪我们玩!”

  

  Billy听了他的话立刻打了一个鞭笞似的痉挛:“不行!”

  

  杰夫被他意外的打断吓了一跳,更用力的抱紧常建。连Billy怀里的婴儿都几乎被他这一声呵斥吵醒,用力地蹬着腿。Billy强迫自己赶快冷静下来,看着那两人道:“她们是我们的外部防线,最该防范的就是她们知情,尤其是你最容易暴露,居然还打算拉她入伙?”

  

  杰夫听后冷冷一笑,仰着头说道:“我知道,Billy,你最向着我姐姐了,你看着我姐姐时的眼神,可要比程老板看着她时更加炽热呢!”

  

  Billy脸上露出了鲜有的局促,他知道这个小鬼头心里有数得很,但是全然无可奈何。

  

  “无知小儿口无遮拦,我没什么可计较的。”Billy说,“我们要趁最后这点时间赶回租界,要是让眼尖的程氏夫妇发现我和杰夫的马脚就麻烦了,常建你最好也停止闲逛,你的姐夫才是整个计划面临的最危险障碍。”

  

  “我以为你有办法耗住他。”常建“哧”了一声。

  

  “噗——”杰夫向Billy扒眼皮吐舌头,一只手仍拽着常建。

  

  “还有,他叫常建,别总叫克隆一号。”Billy被他们搅得心烦,赶紧丢下最后一句话就闪了人。

  

  常建不解地看着杰夫:“说也是,你是这些人里唯一叫我‘克隆一号’的,为什么?”

  

  “废话!”杰夫摊手,“常建是那个死掉的人咯,你就是你,你是除了姐姐以外唯一肯陪我玩的克隆一号啊!”

  

  常建抱起他,从天窗一跃而上赶上了Billy。高层居民区的幢幢烂尾楼如同数架高耸入云的鸡笼,他们站在最高的鸡笼顶端,侧耳可听闻脚下那些贯通的窟窿中传出无家可归者的哀鸣。常建扯起帽子裹住脸颊,他看到Billy正一边抱着婴儿,一边坐在天台的边沿上将右腿的运动假肢换成仿真假肢,斗篷飞起来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常建在记忆模糊的深处搜索到了相似的一面战旗——金属的箍在胸下位置固定住张牙舞爪的血红下裙,长过脚踝的裙摆尾羽般张开——他记得金属的箍扎出了深色侧影高挺美丽的胸线,记得长裙多褶的领口在锁骨上拍打,记得那双臂伸开的时候宽松的赤色袖口化成一双烈焰嗔张的羽翼,记得子夜中谜一般的幽香,记得始终企图却至死无以得见斗篷帽檐之下的那副容颜,终究竟无缘一根发丝……

  

  他肯定那是她,那是他们信仰的源头和中心,那是“永生女神”,是“戴安娜”。

  

  是旌旗。

  

  常建的思绪穿越时空回到此刻,他抬起头看着Billy。Billy已经换好了假肢,将婴儿严实地包裹进长长的斗篷里,在天台的边沿站着,侧脸冲向他。

  

  “劝戴安娜出山吧。”Billy好像猜出了常建心中所想。

  

  “她在哪?”常建问。

  

  Billy甩手抛给他一枚徽章,杰夫伸出手接住了它,借着反光观察那只雕琢得惟妙惟肖的眼睛,那眼睛从任何一个角度都给人以强烈的直视感,孩子含着灵光的双眸看出了这只黄铜眼睛的奥秘,这枚徽章就像灵魂的囚笼,在金属浇铸的瞬间将那个灵魂的情感锁定,也许灵魂寄生的肉体终将消逝,但是封印在徽章中的灵魂依旧永生。杰夫发现自己正在盯视亡灵,亡灵用眼神在呓语。

  

  “戴安娜的徽章……”杰夫脱口而出。

  

  “列特把它给我的时候说过,带着它一定会找到戴安娜。”Billy说,“他说戴安娜会复生的。”

  

  常建和杰夫都望着他。

  

  “暴动不是目的,反政府不是目的,可能纵欲也不是目的了,今天的‘列娜’和最初的‘列娜’已经有了天壤之别,戴着隼面具的列特执掌大权之后,我们真的变成了一个为达到政治目的不择手段的恐怖组织。你们可能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些死去的人曾经告诉过我,二十年前的‘列娜’曾经是租界人所渴望的自由,戴安娜不是欲望,不是罪恶,而是自由女神。”Billy说着仰头看天,常建和杰夫也抬头看天,可天上一片雾蒙蒙的黑暗,什么都没有,“列特说我们还是在为自由而战,但是必然要坚持到纳格洛夫称霸之后,我们占有了整个世界的时候,那样我们可以随便去哪里,随便说什么话,随便做什么事,都不会有任何除了纳格洛夫之外的法律法规和思维观念制约我们,我们就能真正自由。”

  

  “全是屁话。”Billy爆了句粗口,然后不再出声。

  

  杰夫不明白,他瞪着眼睛,用目光询问常建,常建却把眼睛避开不作答。

  

  “列特不是要戴安娜回来结束这一切的,”Billy说,“但是既然他说了,我们就没有借口拒绝引导戴安娜回归。”

  

  “如果戴安娜真的像两年前清剿后传出的消息所说,已经死了呢?”常建问。

  

  “我相信她活着。”Billy道,“不论她是自由还是权力、贪欲,这些东西都是永生不死的。”

  

  “戴安娜不是人?”杰夫诧异地嘀咕起来。

  

  常建正想解释,一阵强烈的旋风已经在头顶卷起,搅散了他说话的心思,奇异的噪音在这座城市污浊的夜空中逸散,消音系统的运转令悬停系统的轰鸣变得闷哑令人窝火,杰夫赶紧捂上耳朵,Billy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婴儿,而后不理会自己的两个同党,转身踏进天台边缘隐藏的直升机,常建好久才看见这架在当今世界仅属于纳格洛夫租界的先进飞行器,对列特能够搞到这样的“行货”感到非常疑惑。

  

  见他还愣着不动,Billy只好从里面向他们招手。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常建坐进去以后看着Billy道。

  

  “明白并不重要。”Billy撇过头去。

  

  “什么明白不明白!”杰夫讨厌他们将语义没完地绕来绕去。

  

  “克里斯普少爷,请稍安勿躁。”驾驶室里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杰夫吓了一跳,他没有看到驾驶座椅坐着人,还以为Billy开了无人驾驶,现在才明白是一个身形娇小的人窝在里面,杰夫试图爬上前去看看那个同伙是谁,但是驾驶室里的人突然大幅转了个方向,将杰夫悠回了座位上面。

  

  “米歇尔少爷,本家老板非常希望你能透露给他关于列特的消息。”驾驶室中的细小声音幽幽说道。

  

  “你跟他说,要是他能以透露给我陈易动向的确切消息作为交换,我就考虑一下。”Billy明着讨价还价。

  

  “本家老板相信列娜计划的逐步施行会令陈老板改变策略的。”细小的声音做出了小小的让步,但是Billy并不满意,所以谈话终止,直升机在一片悄然中离开省界向国境线飞去。

  

  杰夫并不放弃,他撑着常建的大腿,举起手表来试图用镜面反射看到对方的脸,对方显然发现了他的行为,然后又一个转向,杰夫再次跌了回去,但是这一跌的瞬间他从手表的反光镜上看到了一双眼睛,他不由得惊骇,放弃了再次偷看对方的念头。

  

  那是双狼一样放光的绿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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