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到傍晚开始减弱。
常瑛回到卧房把衣服换了,吹干头发,对着镜子仔细查看身上是否还留有外出的痕迹,未及检查妥当,陈薇忽然跑进来,一下子扑在她身上。
“瑛姐姐瑛姐姐……易哥哥真的死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易哥哥会死呢?……瑛姐姐……”陈薇带着哭腔,“我们一家人为什么还是不能好好的在一起呢?……瑛姐姐留下来陪薇薇吧,不要搬出去……瑛姐姐……”
常瑛轻抚她的脸颊作无声的安慰,而后牵着她的小手转身到窗边的贵妃椅坐下,陈薇不坐,猫一样的伏在她腿上,双手紧紧揪着她的长裙。
忽然陈薇抬起头,常瑛轻拍她的后脑低声低声让她不要在意,陈薇却站起来抱住了常瑛的脖子。
常瑛望向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面前的那人:“要‘沉船’还是要‘出航’呢?Jody。”
“若这次不沉,恐怕不得不再次出航了,夫人。”Jody道,“老板希望我护航到风波过去,我并不指望万里无云,但求也无风雨也无晴。”
Jody缄口,深深地向常瑛一鞠躬,常瑛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她看着Jody从房间退出去,陈薇瑟瑟地对她道:“瑛姐姐……Jody先生的意思我总是不明白……”
“有些事不明白也好。”常瑛对她温柔地笑着,“我现在想去找你和哥哥,知道他在哪间屋子吗?”
“知道的。”陈薇道。她牵起常瑛的手,在走廊中毫无障碍的穿行,对这栋建筑完全不像一个全盲的生人,她们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在那间以《红衣男孩》为壁画的大房间里找到了陈和,这时他正在仰头凝视那面琉璃墙壁,陈薇在房间门口停下,常瑛走进去,并没有提墙的机关,陈和发现了她们,转身正对常瑛,点头打招呼表示尊敬。
“我记得易很坚持这幅画上的人是您。”常瑛说道。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我对这个东西没有印象,而且我们小的时候长得比现在像得多。”陈和倒不忌讳谈及更深的层面,“这个房间我也从来没来过,陈宅太大,我总觉得这里像地狱,每走一层都有不同的鬼跟着你。陈易就和我完全不一样,他从小梦魇缠身,一醒过来就大半夜的满宅子乱转,我有一次夜归撞见他感觉和撞见鬼一样。”
常瑛有点惊讶:“您现在谈起他温和了许多……”
“死了就什么都好说。”陈和点头,“我现在很放松,感觉纠缠的一切都了结了,不管那些事是不是他干的,说到底我还是恨他很到骨髓里,做不做族长或总领事不重要,父母早死了,也没什么想证明给人看的,重要的只有杀了他,二十年了,我才发现压在我心头的只有这一件事而已。”
常瑛抬头看着那幅《红衣男孩》。
“我其实是来献策的。”常瑛说,“我认为,易的死已经可以公布出去了,葬礼和就职仪式也应该大张旗鼓的办一办。”
“您知道我不喜欢应酬那些场面。”陈和委婉谢绝。
“……这个恐怕由不得您。”常瑛道,“葬礼要办的,就职虽然在总务大会上一笔带过,但是没有仪式就很难被接受,正好两个可以放在一起……莫德叔父不愿出场的话,元老院我可以代表。”
“您想主持元老院那太好不过,只有您配得起那地位,就像当年我的母亲一样,”陈和的目光有些飘忽,常瑛知道他已经接纳了自己的意见,于是在他发呆的时候自行离开这里,陈薇还在门口,等她一出来又立刻拉紧她的手。
入夜后雨完全停止,晴空来得太快,夜幕上的繁星闪耀得像波光粼粼的河。
常瑛裹着天鹅绒的披肩,坐在床上瞪大眼睛盯着窗外,透蓝的眼眸被夜染得漆黑——那天在航空母舰甲板上看到的景象形成幻觉导电般闪入她的视神经,海风呛人的咸涩,那个人曾伫立在视野的中心,黑如夜的一部分,恣意而傲慢地分割整个星河,肆无忌惮的引诱她,贴近她,拥吻她,只取一夜定终生而宁可为她烽火戏诸侯。常瑛伸手触摸身边,这个位置今后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的体温。她一头倒在床上,紧紧抓住天鹅绒贴在嘴唇和脸颊,回忆过去几个月里那份世间唯一的亲昵,她想起来自己曾说的一真心句话,夹杂在很多假话中那么简单又那么刻骨,她想着想着,泪水沾湿了细软的天鹅绒。
“靠近以后……就再也不想分离。”
-路克政被梦惊醒的时候时间正是凌晨两点,他将手表重新丢回床头,头却痛得没办法再睡下去,身边的孙月星还在沉睡,路克政担心吵醒她,便起身去了书房,刚刚的梦境令他才因睡眠缓解的压力又一次扑面而来。
“啊……”路克政抓头。
他将手伸向书桌一侧的*作板,拨通了程家的电话。
“那边什么情况?”
“陈老板已经醒了,而且状态很稳定。路老板,您有什么指示么?”
“没什么,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
路克政没有听到对方挂断,便道:“让他接电话。”
-程利绪按下*作台上的按键,将通话直接导向监控室内陈易床边的控制面板,陈易放下手里的报纸,将耳机挂上耳朵,他等着程利绪离开监护室的窗子才道:“路老兄,不要这么快就开始想我呀。”
“看来你活得相当不错。”路克政不喜欢他的调侃。
陈易笑:“说你的事吧。”
“我做了个梦。梦到了四年前,我从圣德雅军部结束集训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梦里的状况……和记忆里真实的情况出入很大。梦里我看到你就站在我旁边,从葬礼开始一直到结束都在那里,你的脸色和你装死的时候一样,而且你的眼神特别空洞,你一直想说什么,一直盯着我,但是我专心看着父亲的墓碑没理你,到后来你直接站到我面前来,刚一张口,还没说话,黑红黑红的血就从你嘴里涌出来,我看到一朵罂粟花慢慢钻出你的左胸口——你接着就一动不动,躺在我父亲的墓碑前抽搐,还在不停地流泪。”
“那只是个梦罢了,路老兄。”陈易理解他讲述这个梦境的用意,却不愿点透。
“梦境把我当年那个时候的感受变成了图像。”路克政不想让他这么容易就含混带过,“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常态,到底那时发生了什么事?”
“……”
“是不是你知道了Jody就是‘刀’?”
“路老兄,你引申的太多了,既然那时我没有呕血,没有被钉穿心脏,没有哭,甚至没有站在你身边,就算过去了。”
“如果你那时的心境用画面表现出来,应该就是我梦里的样子——我记得。”
“不,路老兄,出现在你梦里的任何人都应该是你自己。”
路克政沉默良久:“也对。”
“不过有一个部分倒是符合我当时的心境。”陈易说,“那个时候我的确想一直站在你身边。”
通话切断了。
路克政重新给程利绪拨电话。
“你今天不要离开监护室了,我觉得陈易中毒程度没有检查出来的那么轻。”
程利绪草草答应,路克政信不过他的语气,立即整理衣着出门,他要亲眼看到陈易,看着他活过这个晚上。
而在监护室门外程利绪脱了几乎成为他皮肤一部分的白大褂,便装进入监护室,走到陈易床边。陈易将报纸放下不再看,翻身下床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细缝,向外窥伺曼珠沙华花田,又好像外面也有人在窥视这里一样,快速将窗帘合拢。
“陈老板,您血液中的毒素含量高得惊人,确定不要透析治疗吗?”程利绪问道。
“毒素去除了,我的心绞痛就治得好吗?”陈易反问。
程利绪诚实地摇头。
陈易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因而只是平静地转身,想回到床上继续读那份报纸,突然他感到心脏猛然一阵剧烈的抽痛,当即难过地弯下腰去。
“陈老板!”程利绪忙冲过来扶住他,但陈易的身体愈发无力,逐渐滑倒下去完全失去了意识,他口中溢出黑红色的血,衬衣染血的左胸口处浮现出一片黑红的图案。
如同一朵美艳的罂粟。
-路克政几乎是跑着进入程氏主宅中监护室所在的隔离区域,他快将隔离区的传唤铃按到报废了,程利绪才在里面给了他通行应答,路克政进门正迎面碰上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男子推着一车仪器向里面走,却不是程利绪,路克政警觉地疾步跟上他,刚到走廊的一处拐弯却反被这个陌生男人灵活地一拦挡在了岔路上。
那名男子将口罩拉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端正又充满文气的脸,“路老板,您还不能进来。”他语气也如外表般斯文。
“你是谁?”路克政见他敢和自己面对面对峙,便直接问了。
“比利?米歇尔。”这个人不再多说一句。
路克政的情绪并没有因对方说出了名字而放松。
Billy看了看路克政,转身推着推车将药送进里面的房间,路克政没有擅自进去,他等着程利绪出来迎接,却没看见那个名叫Billy的年轻人再出来。
“陈老板的病情确实已经很重,但是目前的医疗水平最多只能缓解他对于该药品的依赖性,而因为毒药导致的心绞痛还没有办法有效治疗。”程利绪挺在监护室门口对路克政解说着,“陈老板中的毒就是当年父亲卖给陈和的那批NQ11000,看来,陈和是将没有在父亲身上用完的毒药通过Jody之手继续用在了陈老板身上,依照十年来的药量分析,Jody对药量控制的相当精准,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临床数据,没有人知道用到什么时候会导致人的死亡,所以陈老板能活下来多亏了Jody的谨慎,不过,陈老板自己应该也有所准备,看得出这是他精心准备的一局好棋,他居然将这份毒药的影响也加进了计划。”
路克政觉得再说下去程利绪就要开始歌颂陈易神一般的谋划能力了,于是及时打断:“这种药是不是真的有镇定作用?”
“现在看来是的,服用之后心慌症状会有所减轻,也能抑制精神紧张,这种毒融入血液还会使血液更加润滑,使人不易血栓。但心绞痛的发病频率却会增高,绞痛的程度也会越来越深,不过一些激素的影响也会减轻这种毒造成的疼痛。”程利绪说,“陈老板大概为他发泄旺盛的‘精力’找到借口了。”
“你不如再好好研究一下这种药品,去除它的副作用,当成治血栓的药来卖。”路克政说。
程利绪不语。
“我去看看。”路克政提出要求,程利绪转身开门,路克政先一步走进去直奔床边,他注视着陈易安静的睡相,很难想象自己还有机会再看到这个人坦诚的一面,似乎从那场葬礼之后他一直看到的只是陈易适应场合而装出来的表情,分辨得出来他天衣无缝的伪装,却猜不出那张面具下真正的脸,仿佛佯装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呼吸一样,不能停止,也不想要停止。
突然陈易冰凉的手抬起来抓紧他的手臂,路克政溜到数年前的神思回到此刻,低头看着陈易。
路克政只能通过反光来断定他睁开了眼睛,那是两条细小的缝隙,将他深陷下去的眼窝上下切分。
“那种我今天不来就可以不讲的话就不要费力气讲了。”路克政说。
陈易摇头。
“不准死。”路克政明白他的意思以后突然一肚子火,“谁会收拾你这个烂摊子,病的程度稍微超出预期就想到后事,你难道早就计划到你中途死掉以后让我来借你的班吗?不如让常功盛去!”
“路老板,别激动。”程利绪插嘴道。
“陈易你小子听着,想尧舜禅让把我供到总领事的位置上去,也至少先把场给我清干净。”路克政的声音压低,“这次不可以再任性,对我也不可以。”
陈易眼中的反光消失,路克政感觉他的手也不再抓得那么紧。程利绪走过来道:“其实我之前已经肯定陈老板的病情完全稳定,监测的结果迷惑性实在很大,我放松了警惕打算离开隔离区,您说让我留下,我也没打算留太久,可偏偏那一会儿陈老板就突然发病,如果不是您的提醒,恐怕要错过最佳抢救时机。”他说完把视线从陈易脸上转移到路克政,“您二位之间有什么心电感应也说不定。”
路克政愣了愣。
-曼陀罗在灰暗的天色中摇曳,浓云却无雨的碎念突然一改前数日暴雨的聒噪,令人产生一种更加烦闷的,温水煮青蛙般不痛不痒却濒临死亡的危机感。
“自从我的身份曝光,他就喜欢上逛花园了。”夏默克说道,“但是家还是他做主,我只不过在他眼皮底下运作些外人看不见的东西,他倒是一清二楚。”
“妈妈怎么样?”常瑛问。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夏默克答。
这是陈易死后的第二天,常家还是常家,常功盛及常夫人、常建、夏默克和常瑛,一家人都在。
“你是为陈易的葬礼来的。”夏默克说着走到她身后,关上了房间的大门。常瑛点头走向空阔房间中的沙发,夏默克等她端端正正的坐下了,便向对面的长沙发上随意一躺。
“不介意吧。”夏默克闭上眼睛。
“没什么好介意的。”常瑛说着把高跟鞋脱掉,双腿蜷上沙发,伸手把头上的簪子也拔了,向他丢过去,夏默克敏捷的接在手里,睁开了眼睛把玩着。
“陈和不愿意办葬礼,你为什么要坚持?”夏默克问道。
“Jody求我‘定风波’。”常瑛道。
夏默克将簪子在手指间转着圈。
“风波过去又怎样?”他问。
常瑛捋着头发:“他会自杀。”
“他扶回了原本的主子,再玩‘殉情’的把戏又图什么?”
“他自己很清楚。”
夏默克拂拭簪子:“你确定要用这次葬礼做个收场?”
“是的。”常瑛笃定。
“我能感觉出来你不是为了Jody的委托而邀我协助你‘定风波’的,你本就也希望事情赶紧过去,这样好开始下一步运作。”夏默克直起腰略作一会儿便起身走到常瑛身后,拢起她的头发,试图给她盘上,“可是啊,瑛,我看你的独角戏看得累了,实在忍不住警告你已经因入戏太深而偏台的现实。”
“……‘偏台’?”常瑛从他隐晦的比喻中觉出了异样。
夏默克又转到她面前弯下腰,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使她面向自己。
他盯着她碧蓝澄澈的眼睛,腰直起来,手松开,“其实我们对下一步的计划不谋而合,这场葬礼必然会成为一个重要的截点。”
“只是,这对于你和Jody乃至陈和而言的收场,于‘我们’则是一场开端。”他说着,手指又回去勾起她的下颌,“你也不用怕,我会保护你,无论计划出现任何差池我都向着你,只是你要自己想清,是把我的利用价值一次性耗尽或是留待长远。”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夏。”常瑛握着他的手将其移开自己的下颌。
“我太了解你,却掌控不了你,路克政虽有能力掌控你,却永远无法深入了解你,”夏默克的神情变得严肃,“不过,至少还有个人能加以控制使你不敢胡作非为。”
常瑛一愣,她捏着夏默克手指的双手开始发抖。
“你终于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瑛。”夏默克道。
“陈和请你去一趟陈宅。”常瑛忽然转移了话题,战栗的双手紧扣。
这个话题没有得到夏默克的回应。
兄妹二人相视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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