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我想，好戏都是演给别人看的，苦戏却是留给自己心里的。
台上大幕已经悄然落下，生活的大戏却还在继续上演。三婶也终于开口说话了，她齿咬下唇问：“告诉三婶，你都看见了啥？”
我却没有应声回答，几乎跟没有听见一样。
因为恰恰在这一刻，我那个一向钻牛角尖的脑子，又转不过来那一道弯了。我牢牢盯视着那一扇窗户，尽管那一层窗帘依然还遮蔽着窗户。但是，在充足明亮的阳光照射下，那一层窗帘就像一张相片底版，将人们在窗外面的一举一动，全部都反映在了床帘上面。
看到这一幕，我整个人立刻塌陷了。
想一想从前，想想自己那曾经的斑斑劣迹，再想想那一次次“胆大妄为”的偷窥，几乎都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同样是在那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这让我根本无法想象，那长着一对葡萄般大眼睛的三婶，她咋就一次也没有看见我这个小人呢？难道孙叔那两只贼眉小鼠眼还会比三婶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明亮吗？我绞尽脑汁、百思也不得其解呀！
我转过头，盯盯看着三婶。现在我很想问一问她，请她马上告诉我，在过去，在那难以忘怀的美妙时刻，她是不是早已经明察秋毫？是不是正饶有兴味地看我那一出魑魅的表演？我似乎可以断定，事情一定会是这样的，只是她不想戳穿我那一枕黄粱美梦而已。
“快告诉三婶，你都看见些什么？”
此时没有了脾气的三婶，哪里还会顾及到我在想什么。她缓缓抬起了头，目光中充满着期盼，再一次急切地问我。
我点点头：“我什么都看见了。”
三婶听罢，只见她双眼一闭，死死咬住下唇。过了片刻，待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眼眶里已噙满了泪水。
我慌了神，忙说：“三婶，你别哭呀。”
她低下头，轻声道：“憨弟，你是不是很听三婶的话？”
我应道：“是的，是的。”
“好小子儿，三婶就喜欢你这样的男孩子。”她说着，还凑到我跟前，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一下我的头，“你已经长大了，也很勇敢，就像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现在你站在三婶的面前，就向三婶做一个保证吧。”
“保证什么？”
我惊讶起来，充满了疑窦。
三婶说：“我要求你不要对别人说你看见的这一切，好吗？”
她那张嘴已经贴了过来，几乎把嘴唇都凑到了我耳根子上。由于离我太近了，我听到了她那急促地呼吸声，也闻到了那呼吸中散发出的异样芳香。
我说：“也包括我爹和我娘吗？”
她愣了一下，反问道：“你自己说呢？”
从她那柔软声音里，既展示出几分忠告，也包含着一丝哀求。
我拍拍胸脯说：“我懂了，当然也包括我爹和我娘。”
三婶说：“三婶最喜欢你啦！过来，我去给你拿几块饼干吃。”
我说：“不用了！我不吃，不饿。”
三婶一听，停下了那只开柜子的手。她转过头来，思忖片刻，又说：“我送给你一块巧克力吃吧。”
我没有应声。我不是不想拒绝三婶，而是我没有听懂她的话。在那个平和的年代，物质生活极为匮乏，连水果我都没有见过几样，哪里会晓得什么是巧克力呀。
正在我迷茫之中，看见三婶小心翼翼打开了一个漂亮小铁盒。在那铁盒里面，装满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糖块。她捧在手中，还晃了晃几下，从里面拣出三颗最大的糖块，外面还包着一层亮晶晶锡纸。然后，在我半推半就之中，她把那几块巧克力揣进我的兜里。
我说：“谢谢三婶。”
三婶点点头，她突然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来我家要做啥？”
直到这时，我如恍然大悟一般，才想起了自己身上那个重要任务。但是，此时真相已经大白，我并没有看到重要任务中那个重要人物。不过没有关系，在我那手中还有一个快捏出汗的小瓷碗，正好派上了用场。
我说：“我娘差我来借一点酱油，她在家里等着做菜呢。”
我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中的小碗，并且还晃了晃。
三婶看了看我，又瞥了瞥我手里那个小瓷碗，她突然笑了。
只要三婶一笑，整个世界就会立刻灿烂起来了。从窗帘最上方露出的一角缝隙，射进来了一道耀眼的阳光，打在大衣柜镜子上，瞬间把笼罩在房间里所有寒气一扫而光。
三婶笑罢，她伸过手，接过我手中小瓷碗。
然而，就在她转身一刹那，我突然发现系在她后脑勺上面黑色发髻不见了，那一头美丽的长发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头“齐耳短发”……
“哦！……”
我非常失落，情不自禁叫了一声。
我那叫声还挺大，也惊动了三婶。
她停下脚步，偏过头问：“你看到了什么？”
其实我还清晰地看到，那垂落下来的一绺碎发，并没有遮蔽住那一截白白的后颈，恰巧又让屋子里那唯一一道阳光给照到了，白净得都有一点晃眼。
我撒谎说：“一只苍蝇落在了你身上。”
“是吗？”
三婶低下头，很认真地看一眼自己身上。
我说：“不用看了，那苍蝇已经飞走了。”
在我一生中，自己也曾经说过很多次谎话。如果我没有记错，这是我平生以来说的第一次谎话。我这个半傻半苶的人还是第一次懂得，人不一定在什么时候都要说真话。
在那天，我就没有再问三婶，她为什么要残酷地剪掉自己的长发？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站在自家小院中，每逢看见梳短头儿的三婶，自己还依然要竖起眼珠子来，死死的瞅着她。并且在同时，我禁不住会回味起那块巧克力的苦涩来。在我吃第一口的时候，只差一点就吐了出来。由此看来，甜蜜的东西总是伴随着痛苦。
不过，三婶还是那个美丽的三婶。
她走起路来，尽管不再扭腰晃屁股了，也没有了那一头黑黑的长发。但是，她仍然要比其他女人打眼的多。用一句徐老太太教会我的成语说，那就叫做“鹤立鸡群”。所以，每逢我站在三婶面前，也渐渐忘记了她那一头长发。不可否认，偶尔我也会有沮丧的时候，比如在我那梦中，再重新见到梳一头长发的三婶，那就是我的伤心时刻。
我知道，我的幻梦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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