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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当他把那支银戟扔在我帐台上的时候,我知道温惜花已经死了。
这支戟跟了他二十七年,戟在人在。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其实我早有预料。唯一让我意外的是,这支戟的新主人并没有用它去杀人。而是向我换了三坛女儿红。
那男人看上去已不年轻。胡子拉碴,一身绸衣已微有些发黄。他在我这里已住了十一天,喝光了窖里藏的二十三坛高梁米酒,五坛上好的女儿红。
我不清楚若是温惜花喝了这么多的酒之后还能不能用他的方天银戟。所以我也无法知道,为什么风流小剑慕容修要在这样一间边塞小店里喝得如此狼狈。
直到第十二天,当他为了那最后的一坛玉堂春,将那把载着姑苏慕容百年声名的短剑拍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明白。
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当我把那支银戟交给那个女人的时候,我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
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够爱上温惜花的。也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在这样一个地方等一个男人,一等就是十年。
所以,我大概可以想像,她看到这支银戟时的心情。
她看上去依旧如传闻所说的那般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我在来到这里的十二天里总共只和她说了四句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问我,是如何得到的这支银戟。如同我一样不清楚,温惜花为何一定要来找我比武。为何要在临终之时,请我将他的银戟带来这里。
一个人总是会在一些特别的时刻,产生一些很特别的念头。
温惜花是如此,“她”是如此,我也是如此。
所以,今天我把我自己的剑也给了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多此一举。我只是希望,她若是想为温惜花报仇的话,这可以让她下定决心。
因为此时此刻,我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她”知道我已经死了。会不会有些悲伤,会不会立时便出手替我复仇,会不会也象她那样的不动声色。
孤月
孤月是一柄剑,孤月也是一个人。
暖暖的夕阳斜挂天际,波光粼粼的王母池畔倒映出一名女子的窈窕身影。
日月蹉跎,芳华老去,水中的女子已不再年轻。
她的鬓角上已染上了些许风霜,她的落寞的双瞳中已蒙上了些许的忧愁,她白皙如雪的肌肤已泛起了微微的黄褐。昔日仿若桃花般的面色已淡漠如纸,几许鱼尾般的细纹已会在不经意间爬上她的眼角。
是的,她已不再年轻。
对于这一点,她没有象其他的女人那样遮遮掩掩。
一丝一毫都没有。
所以,她依然很美。
因为这行将逝去的青春,因为这岁月磨砺的划痕,因为这淡然而处的心境。
她便仿若那夏日里的最后一朵蔷薇,那样的凄艳,那样的撼人心魄。
人是如此,那剑又如何?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无人知晓。
因为普天之下,已再无一人能逼她拔剑。
不。
也许,还有“他”。
白马
白马非马,惜花故摧。
这是江湖上提起“方天银戟”温惜花必定会用到的句子。
然而温惜花却从不是一个会故意去辣手摧花的人。他只是太容易忘却一些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情。
比方说,他从来都不会记得自己曾对哪位大家闺秀说过些什么山盟海誓。也从来都不会记得自己曾和哪位武林世家的小姐同榻而眠。更不会去回忆自己可曾在何时何地,对哪位深情款款的女子许下永结秦晋的宏愿。
至于他在江湖上到底有多少仇家多少恩人,在兵器谱上的排名是正数第三或倒数九十七,这些他更是全没印象。
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会永远记得的可能只有三件事。
第一,他叫温惜花。温文尔雅的温,怜香惜玉的惜,花团锦簇的花。
第二,他有一支戟,无坚不摧的方天银戟。
第三,他的坐骑,确实是一匹白马。
温惜花从不关心他走过什么路,他只关心他将要走什么路。他也从不关心他背后有什么人,他关心的,只是他面前有什么人。
所以,当他纵马奔上玉皇山顶,看见那个落拓潦倒的中年男子之时,便不觉有了些诧异。
“你就是慕容修?”
在前后顾盼许久,确定这泰山颠峰之上除了这男子和自己,再无第三个人影之后,温惜花开腔问道。
“是的,我便是慕容修。”那男子微微颔首。
“江湖传言你不到三十?”
“时至今日,在下虚度二十九岁光阴。”
“那为何你看上去如此苍老?”
“只因便在今日,我以这十年的芳华换了一句话。”
“什么话?”
慕容修没有立时作答。他抬起头来,仰望穹苍。
良久良久。
只见满天流云飞蹿,霞锦裂隙,沉沉暮色如山溃决,一轮新月腾空而起,映得那一池星宿灿然生辉。
十年了。
十年的苦心期盼,十年的寂寞相思,十年的风霜雨雪。
到头来便只换来这么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语。
“君当忘我。”
这是“方天银戟”温惜花,在这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局外人
有棋局便有局,有局便有人。
江湖便如一个大棋局。形形色色的人各执黑白,各行其道。执黑者未必便是邪,执白者未必便是正。诸人既入局中,所为者便只有二字-“争胜”!
将这二字谨记于胸的,是局内人。将这二字抛诸脑后的,是局外人。
白马一直向西飞奔。马上的骑者既不驾驭,也不不驱策。仿佛他骑着的白马,反倒是他的主子。
与他共乘一骑的还有一名女子。她软绵绵地靠在这男子的前胸。她抬头仰望那男子的神情,仿佛她看着的并非她的情人,而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天神。
他们两个人的家族乃是世仇,便如同那棋盘上的黑子与白子。不是你败,便是我亡。
江湖传言,就连他们两家的家史,也都是以对方家人的鲜血写就。
然而他们却偏偏就相爱了。
爱得深入骨髓,爱得炽烈如火,爱得不可分离,哪怕一时一刻。
所以他们抛下了他们的姓氏,抛下了他们的他们的血裔,抛下了礼义廉耻,这一切的一切。
他们不晓得什么百年的恩怨,世代的仇隙。他们也不愿变成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不愿为了吃掉对方,而步入棋局。
所以,他们身上没有剑,他们心里没有恨,他们没有从他们的过去带走一分一毫的东西。
他们什么都没有,他们只知道彼此,他们只拥有彼此。
彼此的爱,彼此的心。
路过泰山的时候,他们发现有一匹白马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不疾不徐,不离不弃。于是他们很高兴地让它加入了他们的旅程。
他们不加拘束地任由这匹白马奔驰着,任它带着他们翻越崇山峻岭,任它带着他们穿越莽莽草原,任它带着他们涉过一条条激流,趟过一条条小溪。
至于这匹白马会把他们带去哪里,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懒得去思考。
西天极乐也罢,阴曹地府也罢。只要能够如此相依相偎一刻,他们便在这人间多享受了一刻的欢愉。
就这样,白马沿着宽阔的官道,迎着奔腾不息的黄河。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直至这天傍晚,它在一间小客栈的门口停了下来。
白马似是已累了,它轻轻地嘶鸣着,绕着这客栈逼仄的庭院转了一圈,最后在门口的栓马桩前站定。仿佛许久不见的故友一般,它探下头去,用脸颊轻轻地擦着那根干枯开裂的马桩。
马上的侣伴从仿佛永无至尽的甜美梦境中猝然惊醒,摇摇晃晃地跃下地来,长途的奔波使得他们的双腿有些发软。
略微定了定心神之后,那男子眯起一对惺忪的睡眼打量这陌生而又荒凉的地处。
几间灰石垒砌的宅院,一口四壁斑驳的古井。用茅草柴薪铺就的屋宇下挂着一块青黄相错的胡杨木匾。上书三个篆工小字“暮燕居”。
此地无银
当南宫鸥和上官叶走进暮燕居的时候,岑小燕正在算帐。
她左手按着一把算盘,“嘀嘀嗒嗒”地不断拨弄。右手则握了一竿狼毫小楷,每算清一笔,便在案头的帐簿上勾上一道。
南宫鸥挽着上官叶的手,走到最里间的一张桌子,安顿她坐下。而后折回帐台前,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纹银,轻轻搁在桌上。
“烦劳姑娘张罗两间干净的上房,几样清爽的小菜。”
岑小燕闻言抬起头来,剪水双瞳在案几上扫了一眼,旋即便又低下头去。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少了”
南宫鸥却也不以为晒。只微微一笑,又道:“却不知还要添多少,方才够数?”
“三十倍”岑小燕眼皮也不眨一下,便随口应道。
“哪有这般贵法的?”南宫鸥满脸愕然道。
岑小燕轻叹一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子道:“敢问公子骑的可是一匹白马?”
南宫鸥脸上疑虑之色更盛,却又不便当面扯谎。只得硬着头皮应道:“正是。”
“此马如何?”
“神骏异常。”
“然则公子可知此马何名?是何来历?”
“这个么……”
对方连连发问,直把个平日里言辞便给的南宫公子逼成了个摔破了的木鱼。支支吾吾难以应对。
“公子可知泰山距此萧关相隔几许?”
岑小燕却是得理不饶人,连珠炮般的接着问了下去。
“萧关?此地已是萧关?”南宫鸥闻言咋然一惊,失声道。
“不是萧关,还是韶关不成。”岑小燕冷冷一笑,复又说道:“不怕明白告诉足下。此马名曰“银沙”,乃我赠与故友之物。不想前月此君与泰山亡故,此马无人照拂。是以拾途归返我处。也是机缘巧合,此马平日劣性难驯,却不知为何偏与阁下投缘。竟愿载你一程。南宫公子,泰山至此遥遥千里。若非我这银沙龙驹,你和那位上官小姐安能到得此处?我收你区区三百两银子,何贵之有?便算是天意要你二人逃出生天,须知天公不用吃饭,我却是要吃的。”
岑小燕一番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说下来。直听得南宫鸥如闻晴空霹雳,哑然无语。
然而便在这时,只听一个老者的声音从门外慢悠悠地传了进来。
“好一个辎铢必较岑小燕。逃出生天虽然未必,然则这笔帐,老朽认了。”
说话间,只见一名紫杉老者悄然踱入室内。右手轻挥,一张纸片破空而至。
岑小燕娥眉微蹙,按着算盘的左手轻挥,将那纸片抓了个正着,随手往桌上一拍。侧目看去,却是不多不少一张三百两的银票。
将进酒
酒,一滴一滴地落入杯中。
终于,连这最后的一坛玉堂春也已见底。
那么,干了这一杯,他是否已可醉了?
慕容修摇头苦笑。
他的目光越过酒杯,四下里随意扫了那么几下。原本只有他一人对影独酌的这间暮燕居,不知何时已变得宾朋满座。
“富贵金枪”毕老爷子来了。
“玉翎琉璃剑”雷傲来了。
“素木枪”高小碎来了。
“开山神斧”千小山来了。
连“九尾霸王鞭”邹华明也来了。
那么多的武林高手,那么多的成名耆宿,都不在家中消夏纳福。却巴巴地跑来这么个荒村野店喂蚊子。这些人莫非脑筋都有毛病?
人心呐,人心……
慕容修想到此处,不禁暗自一声叹息,仰颈将那最后一杯玉堂春灌入腹中。
便在慕容修感慨世态炎凉的当口,那位“九尾霸王鞭”邹大爷却已犯起了酒瘾。
只见他施施然踱到帐台边上,左手拍一下桌案,操着一口破锣般的嗓子喊道:“老板娘,给爷打二十斤好酒。”
岑小燕却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依旧埋头算着她的那笔烂帐。
那邹华明原想来个恩威并施,先行将这“温惜花的老相好”给震住,而后再设法迫她说出温惜花所留武功秘笈的下落。却不想一上来便吃了个闷声大活憋,这口气叫他如何能咽的下去?
只见他一张紫酱脸生生涨成了猪肝色,再不顾什么风度身段,放声大吼道:“岑小燕!爷爷好心给你指点条活路。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厅中众人听他这般说话,直是已撕破了脸皮。无不皱起眉头,在心中暗骂这莽夫草包一个,只会打草惊蛇。
再看那岑小燕却是依然故我,拿着那枝小楷在帐册上勾来划去,竟是丝毫没将面前这个九尺大汉放在眼里。
这一招装聋作哑她用来倒是全不费力,却只把那邹华明硬生生僵在那里,绷着一张老脸,是进也不是退不得。
如此直过了半盏茶时间,好歹她将一本帐算完。甩手将手里的笔杆抛在案上,俯下身去从柜台下捧出一个酒坛来,放到大汉面前,冷冷地道:“你不就是要酒么?鬼嚎什么?我这里就剩这最后一坛酒了,有胆子你就喝下去。”
“喝就喝,还怕你下毒不成。”邹华明扭头吐了一口唾沫,伸手便要去拍那酒坛的泥封。却冷不防听见那岑小燕又再说道:“邹大爷果然是好见识。还没喝便知这酒是下了毒的。”
“这……”邹华明的动作又再僵住,举起的右手是拍也不是,是收也不得。
“怎么了?不敢喝么?”岑小燕冷哼一声,甩手一把掌将那九尾霸王鞭抽了个七昏八素,又道:“这是教你一个乖,没事别老充好汉。”
说着,只见那岑小燕反手便拍开了那酒坛上的泥封。朗声说道:
“今天诸位所为何来,我岑小燕自然心知肚明。那东西也确是便在我这里。奈何粥少僧多,我若予了张三,李四必定不服。我若予了李四,张三必定不依。小女子思前想后,便只想出这么一个笨办法。今日只要在座的哪位敢将这坛毒酒喝上一那么一星半点,姑娘便双手将那东西奉上。若是不然,便算我岑小燕人头落地,这暮燕居烟灭灰飞,诸位也别想看上那东西一眼。”
这几句话硬气已极,伴着一股芬芳郁馥的酒香四溢开来,直听得众人面面相觑。数十双如豺似虎的眸子在岑小燕和那酒坛之间瞄来看去,却是无人敢上前喝一杯这穿肠毒酒。
那岑小燕眼见无人答话,又是一声冷哼。只见她闪身而出,行至人群正中的一张方桌之前,缓缓将酒坛放落道:“他们不敢喝,你敢不敢?”
君莫停
“他们不敢喝,你敢不敢?”
当岑小燕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南宫鸥实在很想站起来大叫一声:“我敢!”
然而他毕竟没有站起来。
因为有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那只手很轻很轻,因为它蕴藏着一个女子无法言喻的爱恋。
那只手又很重很重,因为它代表着一个女子无法言喻的寄托。
所以,南宫鸥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男子,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
斜倚桌边的落拓男子微微仰首,淡然一笑道:“我倒是敢喝,却不能喝。”
此语一出,暮燕居中顿时暴起一阵哄堂大笑。那岑小燕却是不以为意,复又问道:“为何不能?”
“姑娘明知故问了。”那男子摇头苦笑道:“在下来到此处一十二天,喝空了姑娘所藏二十九坛美酒。此刻早已是身无分文,现下是连白水都喝不起了,诓论这坛姑娘珍藏的好酒?除非……”
“除非什么?”岑小燕听他话中还有下文,便又再问道。
“除非姑娘你先惠赐解药!”
那男子还不及作答,一旁却已有多事的喊将起来。此言一出,暮燕居中众人又是一阵疯笑。
那男子却也不以为晒,只淡淡地说道:“我连酒都买不起,哪敢要什么解药。在下的意思是,除非姑娘你请我喝。”
“那便算是我请你喝的。”那男子说的寒酸,岑小燕答的却是爽快。
“如此,在下却之不恭。”那男子展颜一笑,伸手捧起那酒坛凑至唇边,咕嘟嘟直灌下半坛有余,这才赞道:“在下生平尝尽天下佳酿。却是今日方知,这天下最最甘醇的美酒,乃是这兑了金蚕蛊的竹叶青。”
岑小燕凝目注视那男子许久,终于发出幽幽一声叹息,道:
“小女子也是现时方才明白。为何天下英雄豪客千万,却唯有慕容修能称第一。”
她的说话声音并不响,然而当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暮燕居中已没有第二个人敢再说话。
因为他们听见了一个似乎不太真实的名字。
慕容修!
这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一个神的名字。
武林中不败的剑神!
可是他现在还坐在那里,可是就在片刻之前他才喝下了半坛毒酒。
又也许他根本不会理我们会做些什么,甚至可能他也是因为和我相同的原因才来到这里。
既然是他杀了温惜花,那么他就没有理由保护岑小燕。
除非……除非……
人们纷纷以各自对慕容修这个人的了解在猜度着,在臆想着。然后,无论他们对这个男子的所知有多少,最后全都在“除非”这两个字停下。
答案昭然若揭,结果也一览无遗。
除非……
毕老爷子慢慢地将手伸入怀中,抓紧了他的金枪。
除非……
雷傲的脸上已不再有半分的傲气,而只剩下了杀气。
除非……
高小碎轻轻地叹息着,反手将桌边的长枪抄在手里。
除非……
千小山悄悄地将内息灌入双腿,以免他使动那式“神鬼俱灭”之时下盘不稳。
除非……
两名无名剑客悄然离座,蹑手蹑脚地,仿佛害怕惊醒了熟睡的雄狮一般,向着门口一寸寸挪步。
“站住!”一声断喝打破了寂静,也冻住了门口那两人的双腿。
当世第一的剑客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脸上还是挂着那淡淡的微笑,他的手中还是握着那个黄土烧制的酒杯。他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望着面前的女子,问道:“岑姑娘,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刹那,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所有人的头也都低了下去。
因为他们知道,慕容修想要讲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龙吟
二十年前,慕容修之父慕容愁于大婚当日,惨死于明月山庄二小姐月寒楼的剑下。一群武林中人觊觎慕容家的如山财宝,绝世武学,围攻慕容山庄,致使慕容氏满门被灭,只余慕容修一人。
此乃江湖之上几乎人所共知的一桩惨案。
而如今,温惜花命丧泰山。又是一群武林中人,复又会集此暮燕居。欲持凶顽之力,行那残暴之举。此情此景,竟是直如二十年前那一幕重现。
恍若天地轮回!
“那一年,在下只有九岁。”慕容修淡淡地说完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话,而后举目凝视面前的女子。
岑小燕缓缓点头,俯身将桌上的酒杯斟满,举杯道:“如此,小燕便以这一杯毒酒,祭奠昔日惨死众生。”
说着,她垂手便要将杯中之酒洒落。
“且慢!”当世剑神袍袖轻挥,却将岑小燕的双手生生架住。
岑小燕微微仰首,依旧不动声色地问道:
“公子有何话要说?”
“既要祭奠亡魂,便不能用酒。”
岑小燕四下顾盼,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复又问道:
“那该用什么?”
“血!”
慕容修不假思索地朗声应道。
岑小燕脸上闪过几分错愕,而后格格娇笑起来:“你莫不是想要杀人?”
“是”慕容修答的斩钉截铁。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杀人?”岑小燕依然在笑着。
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然而听在此刻暮燕居中众人的耳中,却是如闻丧钟。
只因他们知道她笑是因为她要挑起慕容修胸中的火,要拨动慕容修心中的恨,要他在勃然盛怒之下,挥出那天下无双的一剑!
慕容修却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确已无法再杀人。”他举起右手,端详良久。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我的剑却可以。”
岑小燕的笑声便在此时嘎然而止,她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剑,静静地搁在慕容修面前的桌上。
“你的剑在这里。”她说。
风流小剑!
慕容家世代相传的这柄剑竟不在慕容修的手中!
整个暮燕居在那一瞬便如一座骤然喷发的火山般响起一阵阵骇人的怒吼。
数十柄长剑呛然出鞘,数十种暗器飞射出手。
棍棒,枪矛,拳脚。无数的武器无数的内劲,仿如狂涛巨澜一般,向着同一个方向蜂拥而去。
啸声骤起!
宛若怒龙长吟,又似奔雷狂作。慕容修拔剑在手,一道碧色光华掠地而起,直如黄泉倒灌,仿似修罗布瘴。
一剑,只有一剑。
沉积了二十年的怨怼,深藏了二十年的屈辱,湮塞了二十年的悲愤。全都籍由这惊天动地的一剑,宣泄而出。
这一剑已非单纯的剑术,这世上没有任何凡人能使出这一剑。
此时此刻,手按风流碧落剑扫荡群魔的,乃是:
天道!
弈者
整个暮燕居中还有六个活人。
南宫鸥和上官叶没有死,他们根本就没有剑,他们压根儿就是误打误撞地闯入了这个局,他们是无辜的。
慕容修不是滥杀无辜的那种人。所以,他们没有死。
南宫鹏和上官云也没有死。他们虽然带着剑,却并没有出手。他们并不是为了温惜花的绝世武学而来,他们也并不想和慕容修一拼生死。
慕容修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没有死。
然而,有人便有局,有局便有棋。
世人只是棋子。各执黑白,各行其道。
纵然上一局里慕容修和岑小燕乃是赢家,但面对这新的一局棋,他们却只能做两个局外人。
因为这里没有所要分辨的黑白,也没有他们所要贯彻的道。
这一局里有的,只是单纯的爱,以及单纯的恨。
上官云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很奇特。先是脚尖踮起,而后缓缓膝盖打直,接着脊椎上探,然后脖劲扬起,目光平视。直至整个人完全站直,他的脚跟才着地。
选择这样的方式起身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所以他宁可在敌人面前示弱,也不愿多浪费自己半分的气力。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穿着也很随便,更没有南宫鹏那样一派宗师的凛然气势。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更象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雄霸一方的武林宗主。
所以,岑小燕连他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都不知道。
南宫鹏也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比起上官云要快的多。俨然一张被强行压弯了的弓,“唰”地一下弹回原状。干脆利落,毫不吝惜气力。
他选择这样的方式站起来自然也有他的理由。
他不需要保留多余的气力,因为他有儿子。
一个让他很满意的儿子。
一个让他随时都可以很安心地躺进棺材里去,然后更加安心地闭上双眼的儿子。
一直到这个儿子跑过来对自己说:“爹,我想娶上官家的小姐。”那个时候,他才有些怀疑。这个儿子,或许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样让人放心?
南宫鸥和上官叶是同时站起来的。
他们的动作不快也不慢,不像他们的父亲也不像他们的仇敌。
他们没有想太多的理由和原因,也没有去想太多的可能和必然。在他们的心里便只知道一件事。
无论对方是南宫家的少爷也罢,他们要在一起。
无论自己是上官家的小姐也罢,他们要在一起。
无论前方是永劫不复的地狱也罢,他们要在一起。
无论背后是手执刀剑的至亲也罢,他们要在一起。
活,便一起活。
死,便一起死。
如此而已。
他们互相依偎着,互相拥搂着。从他们藏身的那个小小角落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就在他们将要踏出暮燕居大门的时候,一个男子跨出一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是南宫鹏,也不是上官云。
拦住了他们去路的男人,是慕容修。
和局
“请等一下。”慕容修背负双手站在这对情侣的面前,以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出言留客。
“慕容公子有何见教?”南宫鸥双眉一轩,言语冲撞直如挑衅一般,竟是全没将这当世第一的剑客放在眼里。
慕容修却不动怒,又说道:“见教不敢当,在下只是有一疑问,想要请教二位。”
“公子请问。”
慕容修沉吟许久,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精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南宫鸥的双眼。一字字地问道:
“南宫公子,你可愿替上官云前辈一死?”
“公子何出此……”南宫鸥料不到慕容修竟会有此一问,正茫然无措间,却忽觉自己被上官叶握着的左手紧了一紧。
他低头看一眼怀中的娇弱女子,只见她仰视自己的一双似水双瞳之中,尽是款款的深情。
四目交投之间,南宫鸥心底一片清明,再无半分犹疑。
“你我既结为夫妇,你的父亲便也是我的父亲。为人子女者,要代父赴死,这哪有什么愿不愿意的。此乃理所应当,天经地义!”南宫鸥朗声说道。只是这番话,他却不是说给慕容修听,而是趁着此刻,在向心爱的女子表明心迹。
慕容修却也不去与他计较这许多,却又转向上官叶问道:“那么上官小姐,你也是与你夫君一般心意,愿代南宫鹏前辈一死?”
“正是。”上官叶脸上微微一红,低声应道。
“既是如此,你们便去吧。”慕容修缓缓点头,侧身让开路来。继而对南宫鹏和上官云说道:“南宫前辈,上官前辈。你们若要杀他二人,现下便可动手,我绝不阻拦。只是,在你们拔剑之前,最好先想一想。普天之下,除了他们,可还有人愿替你一死!”
南宫鹏和上官云同时怔住。
两个恨不能将对方生生撕成碎片的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一齐将视线转向他们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此时却却似已融为一体,在沉沉的暮色之中,他们只看见了两个互相重叠的身影。
一步步,一寸寸,一点点,渐去渐远,渐去渐远。
几乎是同时,南宫鹏和上官云将长剑抽出鞘来。沿着他们子女的足迹,他们一路追将出去。
却在将要跨出门槛的一瞬,两人又同时嘎然止步。
一高一矮的两个苍老身影,仿佛一高一低的两块青石墓碑。默然伫立在那里,眺望着那双离巢而去的雏龄幼鸟,祝祷着那对纯真无暇的美丽灵魂。
良久良久,直至那双男女的足迹被滚滚的沙尘磨灭,洗净。那块较矮的墓碑才率先打破沉默。
“南宫老儿,你可知道。我实在很羡慕你。”
然后,那块较高的墓碑也开始说话。
“你羡慕我什么?”
“我羡慕你是因为,他们的孩子,将会复姓南宫。”
南宫鹏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真挚无邪,仿如孩童。
“上官老儿,你可知道。我实在很嫉妒你。”他说。
上官云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中同样只有欢欣,只有喜悦。
“你嫉妒我什么?”他问。
“我嫉妒你是因为,那个复姓南宫的孩子,乃是你的外孙。”
说到此处,两位垂暮老人同时抚掌大笑,双双抛下手中长剑,携手而去。
南宫也好,上官也罢。恩怨也好,血仇也罢。便算他日依然要兵刃相见以死相拼,却又何必在今日苦苦为难一个甘愿舍身为己的亲人?
情问
南宫鹏走了,上官云也走了。暮燕居中又只剩下岑小燕和慕容修两个人。
慕容修又开始喝酒,喝那坛兑了金蚕蛊毒的竹叶青。
岑小燕歪着头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头从遥远洪荒错跑到她家来的远古神兽。
直到慕容修将那坛毒酒全部喝完,心满意足地在长凳上斜身躺下。她才猛然回忆起来,自己已对这个男人盖棺定论。
他,已经疯了。
所以岑小燕只能叹了口气,自己把那个装着金蚕蛊毒解药的瓶子拿了出来。
“这是金蚕蛊毒的解药。三日之内服用,便可无碍。”岑小燕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个瓶子放在了桌上。
“不管你想不想要,总之解药我已经放在这里了。”
慕容修坐起身来,看看那个瓶子,又看看岑小燕,凄然苦笑道:“你不想替温惜花报仇?”
“报仇?我们有何怨仇?”
岑小燕的身躯猛然一阵抽搐,她别转头去,不让面前的男子看见自己眼中的悲苦。
“你可知道,温惜花要你将这支戟交给我,是何用意?”她问道。
“我确是不知。”
“他只是想要告诉我……他已经死了,我可以不必等了。”岑小燕缓缓地说着,将右手暗暗地搭上了身旁的桌几,不让慕容修看见此时自己的软弱。然后继续以平淡如初的语声,为那个她曾深深爱着的男人盖棺定论。
“温惜花,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她说。
慕容修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地站起身来,默默地将桌上的瓶子收入怀中,然后默默地向着暮燕居那扇孤寂的门扉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侧首问道:“岑姑娘。可否多嘴问一句。今日自晌午起,你便一直在计算不休。这算的,却是什么帐?”
“我算的……是什么帐……”岑小燕喃喃地自语着,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转过头去,望着门口那男子消瘦的背影,以略带哭腔的语声,缓缓说道:
“我算的,乃是温惜花这十年中所亏欠我的一分一厘,一点一滴。”
“你可有了结果?”
“有了。”
“他共欠你多少?”
“他欠我三个字。”
“哪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慕容修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
一遍,两遍,三遍……
念到第十遍之时,他忽然仰天大笑。
笑得如癫如狂,嘶然笑声籍着浑厚内力发散四周,直震得梁上灰尘絮然而下,仿佛这暮燕居在这顷刻之间便要分崩离析,全然溃灭。
待得笑声稍歇,慕容修又再淡淡问道:
“你等了十年,结果却连一句对不起都等不到。可有悔?”
岑小燕忽然格格娇笑,一样的如癫如狂,一样的声嘶力竭。待得笑音渐落,岑小燕也淡淡地问出一句:
“那你呢?你逃了十年,却逃不出这个梦。你可倦?”
慕容修猛然呆住。低下头去沉吟许久,终于长叹一声道:
“你虽然无悔,我却已倦了。”
说完,他轻轻摇了摇头。提步走出门去,朗朗星空之下,茫茫尘世之中,隐隐传来几句悲凉轻叹:
“旧情已逝,春梦无痕。人间缘何许多愁?人间缘何许多愁?”
邀杯
黄昏已至,暮色将临。
一群农夫排成一线,扛着锄头犁钯,哼着自编的山歌,往归家的路上缓缓而行。
远方群山拱立,山脚下村落成群。霏金流紫的晚霞之下,几缕炊烟袅袅飘散。
萧关大道旁的一家小酒馆中,一名中年男子手握酒盏,远远地眺望着这番景象,眼中透出几许寂寥的笑意。
十年春梦,一朝醒觉。却发现在这世上,自己除却做梦已再无他事可做。
既然如此,却又何必醒?
既已愁肠白结,却又何必去费神清理?
江湖不过如此,人生不过如此。纵然行遍天下,也跨不过那三尺红尘。
正自感慨间,却听耳边有人言道:“客官,小店已要打烊。可否烦劳您先行结帐?”
男子循着那人语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小二双手扶着块门板,满脸堆笑地在对着自己招呼。
“急什么,莫非还怕我赖你这几个酒钱。”男子笑骂一句,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物掷于案上,说道:“拿去。”
那小儿揉揉眼皮定睛看去,只见那哪里是什么银钱。却是一柄长约尺许的钝拙短剑。
“爷台,这个……”小二面有难色,欲要推辞。却不料斜刺里“嗖”的一声轻响,又有一物破空而至。好巧不巧地撞在那短剑的剑鞘之上,鹊巢鸩占地替了那个位子。却是一锭白花花的五两纹银。
便在那小二惊疑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口,一个女子的语声已伴着一阵淡淡的桂花清香飘了过来。
“慕容修,你莫忘了这柄剑已是我的东西。你要喝酒,我可以请你。但你要将这柄剑拿去换酒,却先要问我答不答应。”
桌边的酒客抬起头来,循着那花香语声飘来的方向凝眸望去。只见一片如血的苍穹之下,几株嫩黄的花影丛中,岑小燕身着素锦,悄然而立。
“如此,在下借花献佛,敬姑娘一杯。”
慕容修朗声长笑,起左手抓起酒坛,咕嘟咕嘟地灌下两口。而后端着酒盏的右手轻挥,手中酒盏便如插了翅膀一般,直飞出去。
岑小燕探手接下酒盏,怔怔地站在那里。她抬头看看那酒桌边上的落拓男子,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那杯残酒。不知自己是否便该象慕容修那般,一口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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