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一停,”尹兰在马上说道:“我累了。”
陆崖问带住缰绳诧异道:“怎么,你不想早些到苏州吗?”
尹兰道:“找个地方打个尖再走,今天只吃了个馒头,饿死了。”
此时陆崖也觉得腹中饥饿,可从林中出来之时,二人没敢走大路,只选荒芜人烟的地方走,道路两旁除了几簇衰草,便是荒坟,哪里去找茶庄、饭店什么的?
陆崖道:“这里看样子好荒凉啊,路上也不见行人。不如我们再向前走一段路,看看有没有什么饭庄或者农家,也好找点东西充饥。”
尹兰却道:“那走慢些,我有些累了。”陆崖收住缰绳,大黄身子一停,尹兰差点摔出去,尹兰害怕,便将后背向陆崖的胸口靠去。
陆崖手里握着缰绳,尹兰本来上身前倾扶着马鞍,向后一靠,倒像是被陆崖抱住一般,陆崖脸上发烧,“尹姑娘……对不起。”
“我一夜都没睡,借我靠一会。”尹兰反倒大方起来,直起身子,转头看看陆崖脸红的样子,道:“我都不怕,你害臊什么?你现在是女的。”
陆崖一笑,“那就靠一下吧,我叫大黄慢些就是了。”
尹兰果然又把身子靠到陆崖怀里,觉得陆崖怀中异样的温暖,这一夜的凄冷、惊慌、委屈,都在这一瞬间溶解了,可心中的苦闷感觉依然无比强烈,却不能向人诉说。她这么做不是因为多么喜欢陆崖,而是在这荒郊野地里,她孤独的心找不到依靠,为什么那个人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险地?为什么他不肯在关帝庙等自己的消息?她累了,她的身体累了,而她的心也累了。自己的后半生对于那个人来说,也许根本无足轻重吧。
她用手抓住陆崖的手,想在陆崖的身上找些温暖,可偏偏陆崖的手因为一直拽着缰绳,冻得冰冷。她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了起来,竟然真的睡去。
陆崖叫大黄放慢了脚步,雪已经停了,驿路上留下一串骏马的足印,大黄只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磨蹭着走着。四周荒凉寂静,只听得见马蹄声咔嗒、咔嗒的细碎声响以及怀中玉人匀称的呼吸。一缕秀发正擦着陆崖的下巴,陆崖竟然情不自禁地张嘴衔住,忽然仿佛有一阵幽香传来,与自己脸上所涂的庸脂俗粉不同,是一种清新的香味,那香味若有还无,陆崖想要找寻却突然不见,不经意间又转回来刺激着陆崖的嗅觉,那淡淡的清香正是怀中美人身上的味道。陆崖探了探头,想看看尹兰睡着的样子,又怕将玉人弄醒,只好在后面偷偷看着她的背影。
尹兰歪着头,头发掉落一边,露出一段粉颈,她的头发黑中带些暗红,颠簸许久竟无一丝散乱,衬得玉颈雪白。陆崖看得心猿意马,低头在她的后颈上轻吻了一下。
尹兰在他怀中轻轻“嗯”了一声,却将他靠得更紧了些,也不知道她是否清醒过来,陆崖不自觉地将拽着缰绳的臂膀收紧,就真的好像抱着尹兰一般,尹兰的手仍然握着陆崖的手,渐渐觉得温暖起来,便又攥紧了些。
陆崖正陶醉于软玉温香,忽闻后面马蹄之声,陆崖带住缰绳,闪退路旁。不多时有十几名官兵正押着一名囚犯从官道上走过,官兵均骑马,那囚犯则在地上跟着跑,跑慢一些便要拖上一段路,肘下、膝盖的棉衣、棉裤已经磨得烂了。陆崖一见那带队的吓了一跳,原来认得,正是在城门口拦住自己的邢开阳,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他。
此时尹兰也醒来,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对陆崖道:“你相好的来了呢。”
陆崖赶紧低头,一是被尹兰说的有些害羞,另外也是不想叫邢开阳发现自己,低声道:“这回他若调戏我,便叫他吃点苦头。”
说话间邢开阳已经带人来到近前,见是陆、尹二人,便叫队伍停下,嬉皮笑脸道:“二位这是回苏州啊?走得可不快啊。”色迷迷的眼睛直把尹兰上下打量,看得尹兰浑身不自在。
邢开阳见二人不说话,又凑前道:“富家的千金小姐果然是不同啊,眉清目秀的,比你的小丫头可俊俏多了。”
尹兰看看陆崖,抿嘴一笑,陆崖当即明白,她的意思是这回他可看到我没蒙面的样子了,果然还是比你男扮女装漂亮些。
尹兰道:“大人这是去哪啊?不用看城门了吗?”
邢开阳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幅贪婪的馋样,“我这不是舍不得二位姑娘,特地来给你们送行吗?”
尹兰哪里能信他的话,看了看后面的囚车问道:“我们可是轩辕庄的人呢,大人别拿我们来消遣,这是押送的什么犯人啊?”
邢开阳见她端庄严肃,说话间竟似有无限的威仪,再加上轩辕庄他也惹不起,只得收敛自己的性子,道:“哦,没什么,这是昨夜闹杭州的贼人,被我们抓住,宰相大人说把他拉到偏远点的地方处决了就完事。”
尹兰一听,昨夜我和陆崖,还有他三位师兄都已经逃脱了,这囚犯别是肖玉天他们。向囚犯上仔细看了看,见他手被捆着,披头散发,未着囚服,身上的衣物虽已破损,却是极好的料子,嘴巴被绳子勒住,叫喊不得,尹兰见不是肖玉天,这才把心放下。
尹兰道:“宰相大人那么大的权力,在杭州闹市处决不是更好?还能威慑贼人。”
邢开阳道:“这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过姑娘这么貌美,问我的话我一定照实回答,其实这人不过是李家文阁的掌柜——叫李守才,城里面真正的贼人没抓到,不过那贼人拿着他们家的灯笼,因此认定了他是同党,也算他倒霉,拿他顶罪。可这事不能明着办,谁知那些贼人还在不在城里,李大人便叫我们哥几个暗中押他出来,随便找个乱葬岗埋掉便了,也省事。再往前走三、四里便有一处坟茔,我们正要去那里呢。”
陆崖在马上闻听,气得咬牙,心想这是什么世道?汉人的命在这个时代便跟小草一样,如此轻贱,说杀便杀,便是像李掌柜这样有钱的富户也是朝不保夕,你这狗官也是汉人,怎么如此对自己同胞?
尹兰后背贴着他,感觉陆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双手也慢慢攥紧,她用手轻轻扶了扶他的手背好叫他平静一下,接着对邢开阳道:“既然乱葬岗在前面,不如我们陪大人走一段如何?”
邢开阳哈哈一笑:“那敢情好,有二位姑娘陪伴总好过对这个下贱的南人。”说罢摆出个请的手势。
陆崖心中暗骂:你这狗腿子,忘了自己的祖宗是谁了?
二人随着邢开阳的马队,一路走去,陆崖故意放慢速度,以免李掌柜再受拖曳之苦,邢开阳也乐得与尹兰聊天,虽然不能把尹兰如何,可有美女作陪,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把个该说不该说的,统统都说了出来,包括桑哥今日去拜访轩辕庄等事。
行不多时,果然前面更加荒芜,众人下了马,邢开阳将李守才推推搡搡往荒地里的乱坟走去。这条路上本就少见行人,这坟地附近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邢开阳看了看李守才,得意一笑:“李掌柜,你转眼便死,是要个全尸呢?还是来个痛快?”
李守才惊恐的张开眼睛,拼命摇头,口中被勒着绳子,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睛使劲向陆崖、尹兰的方向瞟。
邢开阳呵呵一笑:“怎么,你也看这两位姑娘漂亮,可惜你没福气再看了,你若要个全尸我便把你活埋了,要来个痛快的,我便给你个一刀两断,抽刀断血。”他听过抽刀断血张珪的名号,今日居然用在这里。
那李守才不理他,仍然拼命用眼睛向尹兰瞟,明显是有话要讲。
尹兰也奇怪,他为何总是向自己这样看?
邢开阳飞起一脚:“你是向那二位姑娘求情吗?可惜她们管不了你的事啊,谁叫你生来命薄,这荒郊野地的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死在这里,清明无人祭奠,来世投胎也是贱命,你就认命吧。”说罢举起手中鬼头刀,便要动手。
“那倒未必!”
邢开阳耳轮中听到一声大喊,中气十足,震得耳膜嗡嗡直响,邢开阳转过身错愕地看着陆崖,那声音分明是男子,为何从这位如花美娟口中发出?
忽然间头脑一丝清明,也算是情急生智,将李守才口中绳子拉断,问道:“你向我使眼色,是不是认识这两个人?”
李守才急促地说道:“是他,还有她,他们便是那晚的贼人,是他们从我这拿走的花灯,他们便是贼人!”
邢开阳哪里肯信,今早城门上贴的画影图形可全是武大三粗的大汉,与这两个娇滴滴的美娘全然不像,回身又踢了李守才一脚,“再胡说!”
李守才忍痛道:“小人没胡说,这位姑娘就是在我们店里对对子拿到的灯笼,那烟锁池塘柳的对子一直无人对上,我因此特别留意了她,这服饰,这身材就是她,绝对错不了,她和那些贼人都是一起的,小人实在冤枉啊,你放过我吧。”
“不错”陆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便是你刚才说的贼人。”
邢开阳此时才相信李守才所言非虚,想不到贼人叫我碰上了,不免害怕起来,但转念又一想自己有十几个人,怕这两个女子何来。
陆崖见也不需隐瞒,李掌柜因自己受难,岂有不管之理,况且自己一身本领,这几个小卒根本也不放在眼里。便朗声道:“李掌柜,你别指望他们放了你,他们受上边差遣,你不死他们怎么放心呢?”又转身对尹兰道:“尹姑娘,刚才听邢大人说桑哥已经去了轩辕庄,恐怕也不安好心,你得叫杨庄主小心点”
邢开阳此时再无怀疑,怒道:“好小子,你居然冒充娘们,骗老子,老子还……还……,”说了几个“还”字,便说不下去了。
陆崖笑道:“还动了春心是不是?”
邢开阳气道:“可不是,”转念一想不对,改口骂道:“放你娘的屁,弟兄们给我打。”
一声令下,十名官兵将陆崖围在当中,陆崖怀抱着尹兰,低声道:“尹姑娘,你自己小心些,如果我不敌,你骑着大黄先走。”
尹兰知道事情到此地步只有叫陆崖动手了,轻轻点点头。陆崖足尖一点马镫,从马上飞跃下来,尹兰只觉得背后一凉,一直靠着的温暖胸膛忽然变成一阵劲风,惹得她瑟瑟发抖。
陆崖双足落地,右手向空中划了一个圆弧,拳头由下至上,向邢开阳面门打来,正是“风雷拳”的精妙招式——举火烧天,邢开阳那两下子哪里是对手,一个躲闪不及,门牙便被打掉两颗。邢开阳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仰面摔倒。
陆崖出手迅捷,风雷拳施展开来,真是势如风扫落叶,威如雷震寰宇一般,那些官兵虽然手中有刀有枪,却全然不是对手。不到盏茶功夫,十几名官兵已经被料理得爬不起来了。
邢开阳见势不好,大喊:“给我杀,不用留活口。”自己却如丧家之犬般夺路而逃。
陆崖见他要走,一个跳跃拦住他的去路,接着一个扫堂腿,将他摔了个狗啃泥,用脚踏上他的后背,道:“哪里跑。”
其他人一看头儿被拿住,见这“贼人”又如此厉害,一下全跑了。
有个人平时邢开阳不和,学邢开阳的口气高叫道:“给我杀,别留活口。”也不知道是和陆崖说的,还是和邢开阳说的。
陆崖轻蔑地一笑:“你的手下人都不管你的死活,你人品可是极差的啊。”
邢开阳趴在地上呻吟着道:“我是朝廷命官,你敢杀我?”
陆崖也学他的口气,“这荒郊野地的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死在这里,清明无人祭奠,来世投胎也是贱命,你就认命吧。”
邢开阳道:“我认命?他妈的,你们这些贼人……”
陆崖拿起他掉落的鬼头刀,抵住他的后心,邢开阳改口道:“大爷饶命啊,大爷饶命啊。”
陆崖道:“你人品这么差,现在又这么窝囊,留你何用?”
邢开阳道:“是,是,小人人品极差,人也窝囊,大爷你发发慈悲,把我当个屁,放了吧。”心中恨极了自己的手下,这些人平时和我称兄道弟,关键时刻一个也靠不住,想着想着,居然哭了起来。
陆崖看他的窝囊样,觉得又可笑又可怜,道:“杀了你真是玷污了我的手,今日饶你不死,你快滚吧。”说罢将他一脚踢开,将鬼头刀扔在一旁。
邢开阳千恩万谢,这便要走。
尹兰在马上道:“不能放他。”
话未说完,只听邢开阳一声惨叫,一把鬼头刀从背后惯出,却是李守才手中握着鬼头刀怒目而视,口中喃喃地自语道:“娘啊!小娟!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先下去等你们了。”说罢便要横刀自刎。
陆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李掌柜,你这是何苦?”
李守才眼神迷茫,道:“我已经家破人亡了,偌大的祖业就这样毁于一旦,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看了看陆崖,忽然恶狠狠地道:“这一切都是拜你们所赐,你们便是贼人,偏偏要我来抵罪,我杀了你们。”一边说一边举刀便要砍陆崖,可陆崖死死抓住他的手,他使劲挣脱几下,那手如同铁钳一般,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最后他颓然将刀一扔,竟而掩面大哭起来。
陆崖觉得歉疚,此事虽非自己所为,却因我师兄而起,也不知如何安慰这李掌柜,他看了看尹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尹兰也从马上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锭元宝,又在邢开阳尸身上找了一翻,果然早上给他的元宝还在,还有一些散碎银子,一并拿到李守才面前,“李掌柜,此事不能全怪我们,应该怪那些狗官。这有些金银,你拿着到别处去安身吧。”
李守才挥手打落银两,痛哭道:“我的祖业在这里,我哪也不去。我要回杭州!我要我的老婆和老娘!你给的了么?”
尹兰也觉尴尬,道:“要不你随我到轩辕庄,我叫杨叔叔想想办法?”
李守才道:“想什么办法?我娘昨夜受惊吓已经死了,小娟今早被那邢开阳奸污了,这都怪你们!你们别装什么好人了。”
陆崖和尹兰这才明白他为何杀死邢开阳,可事已至此,也没办法挽救了,顿觉得人世无常,昨夜仍是和和美美的一个家,想不到转眼间人去楼空,家破人亡,任谁也无法从容淡定。
李守才哭着哭着,猛然站起:“是了,轩辕庄,贼人就在轩辕庄,”他看了看地上的两枚元宝,见上面刻着“轩辕”二字,弯腰拾起,说道:“这就是证据,这就是证据,我这就去官府告发你们……是你们轩辕庄……你们全不是好人。”说完疯也似地跑去。
尹兰心想不好,若去官府告状,轩辕庄要可有麻烦,想要阻拦已然不及,陆崖心中沉痛,不知道怎么办好,对尹兰道:“由他去吧。”
尹兰此时也有些着慌,本身就有愧于人,总不能将他杀了灭口,还是回轩辕庄商议此事才好。
陆崖用鬼头刀挖了个坑,将邢开阳的尸体埋好,复又和尹兰上马赶路。
尹兰依旧如前偎在他怀里,像只小猫一样。
尹兰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就叫李掌柜走了呢?”
陆崖道:“我想起我的身世,也同他一样,在一夜之间遭逢巨变,并非常人所能接受得了的。”
尹兰道:“那你便不是常人了?”
陆崖道:“我也是常人,可事情既然发生了,我只能选择默默地接受,无法改变过去,不如去想想未来。李掌柜有一个改变未来的机会,可以洗清自己的罪名,我应该给他个机会。”
尹兰笑道:“那你自己的机会呢?”
陆崖柔声道:“我的机会?我的机会便还是和你在一起。”说着偷偷吻了吻她的秀发。
尹兰只作不知,红着脸道:“只怕我也不是你的机会呢。你知道吗?你放了他恐怕会带来无穷后患。”
陆崖道:“可是他已经走了,我不会后悔放了他,可我担心有一天我会后悔放了你。”
陆崖此话动情之极,分明是在表明心迹,尹兰怎能不知,可回到轩辕庄还有另一个人等着她,心中反倒无比烦恼起来。她与陆崖萍水相逢,怎能抵得住与那人的青梅竹马?她自己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开始喜欢陆崖,只是不自觉地把陆崖的手握的更紧。
二人均盼着这条回家的路能更长些,马走得更慢些,可这条路再如何长,这马走得再如何慢,终究有到尽头的时候,那时的未来是不是如二人所盼望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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