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南柯记 > 第一折 风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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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之尽处,遍是葱郁繁盛的草,其间常见星点蓝色随风沉浮。

  这让李宽想起来车队里携着的一匹纬锦来,正是这般鲜丽的明绿底色,然后又有繁复的蓝色纹饰若隐若现,极似眼前所见。长安本是没有这番旷景的,后宫百花园唯有牡丹娇艳欲滴,盛则盛矣,比起这跃然的蓝绿相间,总觉得甚是紧凑小致。难道那些埋首坊作的工匠,竟已是早就见过这番美景,才能织出如斯锦缎?

  “承奉崔明德。”这般想着,他回首随口唤道。

  身后本同行着的两匹马中的一匹立刻小步并了上来,却是一个面带倦色的中年人。车队里大多玄甲在身,连领头的李宽也是一身皮甲,唯有这个崔明德只穿了一身素色讌服,看起来是副书生模样。他本是清河崔家旁系的一个落第读书人,屡试不中,但是却精通西域诸多言语,正搭上机会与他的堂叔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崔呈志一并出道此行,这才混得个从八品上的承奉郎当当。

  这一行从长安启步,自凉州穿越突厥疆界来到庭州,途径弓月、碎叶直达大唐边界,其后横穿波斯绕行大食,最后踏上了通往终点的道路。征程历时已有数载春秋,其中倒有八成时间是行径在经年无人的区域,例如伊州那偏僻荒芜的林野,总有毒蛇猛兽出没,然而比起灼热干燥的沙漠来,荒野无疑又是一种享受,不过披甲在沙上行了半日便几乎被晒成人干,众人只得卸甲而行,所幸军中养甲已成习性,久不穿戴也依然保养得崭新如故。而此际荒野凉风,直似天上人间。

  恶劣的路途并不是唯一的障碍,无论是突厥的精骑,还是大食的食人蛮夷,又或者波斯劫掠的沙匪,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困扰。

  即便是以玄甲精骑中的精锐组成的鹰扬军,十六府中最擅长长途奔袭转战的精锐之师,这一路下来也折损了七成多,一府之兵仅存二十余火,若非随军的妙手神医江灵子,这个数字大概会再减少八成,单说李宽自己也中了蜱呤之毒,若不是医治得当,早该魂归天外了。坐骑换了几批,长安带出来的乌孙宝马,再到骆驼,然后现在骑着西域良马,比起众人脸上难以掩去风尘仆仆的疲倦来,这些不久前才用几十匹丝绸换来的马儿,倒还显得精神奕奕。

  不过此刻相较江灵子而言,崔明德实是一个更不可或缺的人。本来随行有三个译官,崔呈志丧命于突厥人的流矢,另一名重疾暴亡,若是再失了这最后一个,便真是寸步难行了。

  “楚王殿下,大唐国土内并无此花根叶,土语中此花名为雅辛托斯,意乃风信子是也。”崔明德是个机灵人,看到李宽举目不离草间蓝色斑斑,已揣出了他心中所念。

  “随风花信,摇曳生灵。”李宽轻轻抚掌,叹道,“果然妙极,不行百里,怎知天下有此清浚之姿。”

  “雅辛托斯既已在侧,想必大秦唐堡已是近在咫尺了。”崔明德极目远眺,似是能看透这无垠的葱翠,他感慨道,“下官当年宅于府邸,翻阅残缺的古书游记,并不曾想还有一天竟能真正踏足这极西之地,实是不枉此行。”

  “男儿本当仗剑四方,唯有无用书生,才会竟日龟缩在阁中之乎者也。”边上忽然传来朗朗之声,另一匹马也跟上来,正与崔明德一左一右伴在李宽两边,稍稍落后半蹄之距地行着。这匹马居然全身披负玄铁具装,但它显然神骏非常,轻松至极地跑动着,毛发如火疾舞从甲胄间猎猎而出,却是不可多得的汗血良驹。马上之人一身淡金描纹的明光铠,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但与其余面带倦色的兵卒截然不同,他眉眼之间充溢着锋锐之气,仿佛这世上没有障碍能阻他一阻。

  文武相轻自古习俗,青年将军自是看不上崔明德这样连殿试都未能参与的区区腐儒,平日里虽然不会刻意为难,但时不时嘲讽两句已是家常便饭。崔明德毕竟也不是意气的年轻人,而且自知两者地位天差地别,一贯只能唯唯诺诺地受了。

  “萧钺将军,无用书生是在说我吗?”身后马车的锦帘掀开一缕,一只苍白的手握着一卷竹简探了出来,而后是一张带笑的脸,“确实,已是舞象之年,而我尚不能御射,真乃当之无愧的无用书生呢……”

  “不过想起来宫中的那些兄长,也只能每日之乎者也呢。”少年低低地笑了起来,但很快就被剧烈地咳嗽打断,他以袖掩口,那浮纹藻饰的织金紫绸顿时染上了一抹鲜红,不过袖口水华流转,瞬时便崭新如故。

  “末将不敢……”萧钺脸色一白,立刻从马背上跃下,跪倒在地,“请代王殿下恕罪。”

  “开个玩笑而已,上将军不必介怀。”少年随意摆摆手,坐定在车缘,两腿垂落。他闭上眼,张开双手,似乎是想拥抱迎面而来的蓝色微风。

  “瑞应,你怎么能出来。”李宽驱马到车畔,皱眉看着少年。

  “可是车里那么闷。”少年睁开双眼,用一种可怜的神态看着李宽,他已至舞象之年,看起来倒还像黄口稚子一般行容瘦小,面色苍白中带一丝殷红,却是病态的色泽,让人望而生怜。

  “不行。”李宽不为所动,这小子从小卖萌让自己帮他做了多少事啊,什么假面瓷车,转鹭野史,想起来都是满满的心酸泪,要是每次都遂了他的愿,自己的尊严何在,这也就罢了,但是他那病,实在是不能受激……

  “无妨。”车夫突然开口道,“此处风土与大唐境内迥然,空气湿和,只要沾风时间不长,便对代王殿下的病无甚大碍。而且现下日光温润不燥,晒晒也对代王殿下有好处。”

  李宽看着少年面上难以掩饰的惊喜之色,叹了一口气,自己的尊严终究是镜花水月般的东西。

  “既然江灵子先生也说了,那你就呆在外面吧……”他无奈地笑了笑,补充道,“一炷香为限。”

  “谢谢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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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色如水流淌。

  众人就地扎营,燃起几簇篝火,起灶进食。

  四下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与以往草木皆兵杀机四伏的险地恍若天地之隔。李宽看见萧钺照常带人在营地周遭布警,不动声色地放下锦帘,回身看向龇牙咧嘴的弟弟。

  白天里他终是架不住李简的反复哀求,一炷香变成了两柱香,再到三柱香……现在自讨苦吃的李简正在接受针灸拔湿,江灵子用烫红的银针为他除去体内积存过多湿气,虽然事先以清酒服下麻沸散,但是仍是无法完全掩盖那份灼痛。

  “这下知道教训了?”

  “世事有得必有失……要看此天下美景,自然不能毫无牺……哎呦!”

  “还敢嘴硬。”李宽轻笑着弹了下弟弟额头,取了桌上用下的清酒自酌,默默地看着江灵子施针把他扎成只刺猬。

  妙手神医医术超凡,不过一时半刻便完成施针,告退而去。车厢内顿时只余兄弟二人,顶上的夜明珠明华流转,似乎连两人之间那一隙细微的沉默也可照出。

  “哥哥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李简活动着慢慢开始恢复知觉的四肢,信誓旦旦道。但是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想也知道这保证能有几分真实。

  “别废话了……”李宽没好气道,“你无事不会出来的,是不是步天监又传来消息了。”

  “不错。”代王殿下一扫嬉笑的神情,肃然道,“正月乙卯迟明,巽上有云过中天,连地,浓润,前赤黄,后黑苍色,先广后大,行势如截。二月丙戌夜,西方黑气长短八道,如孛扫庭,稍经天汉,参错如交蛇。三月戊辰,黑气长三丈余,贯心宿,入天市垣抵帝坐,久方散。”

  “及至近日,黑气如城,在舆鬼南,中有苍白气长三十余丈,横贯积尸。”

  “这是最后的八字批言。”李简伸手一拂,盘中水汽缭绕,渐聚成形。

  ——天棓作伤,逆乱亡常。

  外面忽然传来风啸马嘶,李宽匆匆掀起帘席,只觉外面天地昏暗,苍冥笼罩。

  凝神看去却不过是一片云翳飘来,一时遮住了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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