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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力？”
众人面面相觑地疑问道，倒是老拐子露出深思的神色。
作为后来者，高旭自然知道，要算动力来源的稳定以及量化，在古代的条件限制下，除了人力蓄力之外，莫过了水力风力。崇明岛边上就是长江，而且是入海口，无论是水力风力，都有可取之处。
高旭望着老拐子道：“水车水排，大家见得多了。如果把水力运用在锻炼上，不就是水槌了么？水力不光在力量上，而且在持久稳定上面，都是人力无法比拟的。”
高旭知道，在水力技术的运用上，中国古代除了灌溉用的水车，以及水力鼓风机大规模运用之外，在冶铁领域，从来没有想过发展技术相同的水力锤锻。而明末同时期的西方，不同领域中的各种新式水力机械都已要投入运用，使其生产力得到大幅提升。
高旭又道：“水槌不光能一次性锻打成品铳管，而且可以代替铁匠锤炼百锻钢，别说千锤百炼始成钢了，水槌它万锤万炼也成，相信我，流水它虽然无情，但它绝不会累的。”
高旭说罢，马三炮以及旁边的工匠们都不由得会心一笑，原先对高旭这个外行人的嘲讽统统不见了，目光里游离起一丝刮目相看的神色。要真有一个力大无比而又永不疲倦的水槌代替人力铁槌，这样的美好前景着实让他们期待不已。
老拐子越听，眼睛越亮。在高氏工坊内，本来就有大型的水力鼓风机用于铁炉冶炼。把水力运用在槌锻上，且不说能不能成功，这个设想就很不错。不等老拐子寻思这个水力槌锻到底有没有可行性，只见高旭皱着眉，望着铳管的内径，然后问道：“这管又歪又偏，是不是要用钻子镗光内径成正圆？”
马三炮搔搔头，道：“少庄主，这铳管初成，内径不可能是圆的，只要一槌子下去圆不了。”
接着马三炮把高旭领到一旁的宽大的钻铳房内，只见房内摆着数十座钻床。那些钻床以木做框架，圆形石盘做惯性轮，系上皮-条后用人力拉动，使石盘带动钻头旋转。高旭细细观察着旋转的钻头，问道：“这是钢制的么？”
“是坠子钢。”
随后而来的老拐子接口道。
高旭“哦”了一声，又细看那钻头钻在铳管口的效果。看得出，这种坠子钢钻头的硬性离高旭的期待值相差甚远，大约只是低碳软钢，不过比熟铁好一点而已。
看了一会儿，高旭又问道：“这样钻孔需要多长时间？”
老拐子道：“钻膛完毕之后，还要刮膛，时长需要一个月。”
高旭听罢只是无语。造一支鸟铳要一个多月，要想装备一支三五千左右的纯火器部队，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场的工匠们谁都看得出，高旭很不满意。明代的匠户地位极其低下，高氏工坊之中很多是从南京逃亡而来的官匠，这些官匠原本就等同于工奴一般，如今国破家亡，讨口生活更不容易了，见高旭沉下脸色，便有点诚惶诚恐。
老拐子见高旭作态，他便恼了，道：“少庄主，别的火铳器件都有加快的余地，就这铳管的钻孔，实打实要一个来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总有办法的。”高旭想了一下道：“一是加快钻床旋转的速度和强度，这仍然可以用水力代替人力，也就是用水力钻床；二是加快钻子的硬度，这点只有将来炼出比坠子钢还要好的钢了。”
“水力钻床？”老拐子听罢，默默地盘思着这个水力钻床有没有可行性。
一旁的马三炮接口道：“少庄主，没有比坠子钢更好的钢了。”
“相信我，还有的。”高旭先是呵呵一笑，然后又对着老拐子正言道：“毕师傅，我认为如果运用水力钻床的话，在没有更好的钢钻之前，起码能缩短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几天就足够了。”
虽然老拐子认为高旭这个外行人大力倡议水力锤锻、水力钻机的想法的确很新颖，而且有了水力鼓风机的成熟技术，要实现起并不是不可能，因为无论什么时代，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道理是通用的，缺的就是一个出奇制胜的想法而已。可是高旭认为一旦用上水力钻机之后，就能数天功成的说法，这一点老拐子还是很不以为然。这水力槌锻机、水力钻床还没影呢，高旭就如此言辞凿凿，显然有纸上谈兵之嫌。
但是少东主的热忱还是要鼓励的。
老拐子笑道：“不知少庄主对这那水力槌锻机、水力钻床的铸造有什么指教？”
高旭见老拐子虚应的神色，顿时明白自己空口说白话了。要说起来，老拐子放在现代就是科学家，说不定是那种院士级别，要论实践经验，他哪里及得上？他所凭借的不过是越超这个时代的一些知识罢了。
“指教是万万谈不上的。”高旭谦虚地说道：“小子只有天马行空的想法，想要实现，最终还是要靠毕师傅精湛的技艺。”
以老拐子看来，放眼大明，若论火器铸造技术，他要是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所以，高旭的话虽然有马屁嫌疑，但还是让老拐子分外舒坦。老拐子一舒坦，那热情就马上来了。他顿时拉着高旭来到治铁坊内一座水力鼓风机之前，现场要高旭再说出个所以然来。
高旭有点发苦，水力机械原理他略知一些，但在细节的实践上就不是他的强项了。不过老拐子在操作实践上经验丰富，缺的就是点子与理论。这个互补优势很快就在碰撞中激出火花来。
当高旭说起机械方面比如力矩与力臂、齿轮、滑轮、传动等一些浅显的理论时，老拐子越听越心惊。以老拐子看来，尽管高旭有些地方说得模模糊糊，但水力机械运用的前景让老拐子激动不已，只听高旭又道：“水力运用不光在灌溉，鼓风，冶炼方面，还可以运用在其它方面。比如水力纺织，水力冲压，水力锯木，各式水力车床……”
这时候，老拐子对于高旭就不再等闲视之了，原来轻视之心完全收拾了起来，最后又问道：“少庄主，还有一个问题，这些水力机械的齿轮都是木制的，要是只用于鼓风、钻孔还好，如果要作为重型水槌时，木制齿轮的硬度肯定不够，到时极容易破裂损坏。”
高旭马上应道：“这简单啊，用铁制的不就成了么？”
见高旭如此说得如此风轻云淡，老拐子不由得苦笑，道：“想要打铸出铁制齿轮，这可不简单啊。”
“是啊，少庄主。”一边的马三炮也是嚷道：“你还真不知俺们铁匠们的苦啊。”
高旭忍不住挠挠头，的确，齿轮有大有小，又要精细，想要手工打铸出来绝无可能。高旭立起身来，听着水力鼓风机上的流水声，绕着旁边的湿地上跨着方步，沉思着法子。由于高旭描述的水力机械的前景着实让人憧憬，一大众工匠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高旭是百变如来，总能拿出金点子来。甚至连老拐子也不例外。看样子，高旭的忽悠连老拐子也入了局。
突然，众人见高旭蹲下身子，眼睁睁地望着自己踏下的脚印，一动不动。
工匠们莫名地对视一下，人人心中暗想少庄主是不是中了邪了。这脚印有什么好看的。这时，连老拐子也是担心起来，一直听说这少庄主什么时候撞坏了脑壳，记性不好，这些问题连自己这样的老工匠也无法解决，他整一个花花公子能有什么办法？就别逼他了。
就在老拐子上前劝高旭别想坏了脑袋的时候，却见他一拍大腿，大声道：“有了？！”
接着，众人见高旭脱下鞋子，光着脚，在湿地上重重踩了一脚，然后提起脚跟，只见湿地上踩出一个清晰的脚印。高旭转过头，呵呵地笑着问老拐子：“毕师傅，我想要一只铁制的脚板，怎么铸？”
老拐子眼睛一亮，顿时明白过来，拍着手，哈哈大笑道：“怎么铸？——浇着铸呀！”
高旭也是拍手笑道：“对，浇着铸。这个脚印，不就是一个模具么？铁水倒进去，冷却后就是一只铁脚了。同样的道理，只要做出齿轮的阴模，就可以浇铸铁制齿轮了。”
工匠们听罢，除了已经胸有成竹的老拐子之外，余者皆是恍然。众人望着高旭的目光更添一份热意，谁说少东主不学无术？就算歪脑筋也有歪脑筋的好处，踩个脚印也刨出了一个难题。
高旭沐浴着工匠们越来越“温暖”的目光，不由有点春风得意，于是又接着道：“另外，还可以浇铸出批量大小规格一模一样的铁制齿轮，要是有了损坏，立即就可以换一个新的，省时省力。不像木制齿轮，要是坏了一个，便要重新雕刻一个。”
高旭刚说罢，顿时觉得众人立马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高旭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瞧了老拐子一眼，只见他笑而不语。旁边的马三炮见状，说出了缘由：“少庄主，你这个模具浇铸的法子的确很好，可是每个模具最多只能浇铸一次啊？”
高旭奇怪地问道：“谁说模具只能浇铸一次？”
马三炮耐心地说道：“少庄主，这种模具肯定是用水和泥烘干而成的泥模。泥模都是用过一次就报废了。就像我们铸炮的泥模一样，一具泥模一门炮，同样的，一具齿轮的泥模也只能浇一次。”
马三炮说罢，工匠们都点点头，见高旭不明所以然的神色，想起他不过是外行人，能想出这个法子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具体的工艺制作，自然不能要求他样样精通。所以，他说出这般外行的话，众人又释然了。
高旭被众人鄙视了一回，心里很不爽，略作寻思，心中便有了计较。他没有当场急着争辩，只是道：“是这样啊，那我先去看看你们铸炮用的泥模先。”
高旭在众人的陪同下来到与铳坊相邻的炮坊。由于高旭冒出的奇思妙想，老拐子不再像初始一样，对这个少东主的视察抱着任务式的“虚与委蛇”，倒是一边琢磨着高旭所提出的那些水力机械的可行性，一边随着徒弟们一起来到铸炮坊。
在炮坊的偏厅，阵列着铸炮所用的一具具马三炮口中所说的泥模。在厅的角落里，还燃烧着一盘盘木炭。这些大炭大约是保持室内的温度。高旭望着数十具大小不一的火炮泥模，问道：“这样的一个泥模从制成到铸炮，烘干需要多少时间？”
对于内行人来说，这只是个常识问题，但考虑到高大少的外行，老拐子还是强打着精神回答：“起码要一个月的时间。”
“又要一个月啊。”高旭嘀咕了一下：“钻个铳管要一个月，烘个泥模也要一个月，也就是说，不管造一支火铳，还是一门火炮，都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对于这种外行人毫无道理的抱怨，要是放在以往，凭着老拐子的火爆性子，早就骂娘了。不过今日，少东主刚刚提出的“水力战略”让老拐子心痒难耐，而且刚才高旭那个用阴模浇铸铁制齿轮的点子也的确解决了一大难题。要知道，自古至今，有无数的水车水排，用的齿轮都是木制的，为什么就没人想到用铁制的呢？
马三炮又补充了一句：“少庄主，这泥模要是碰到雨雪、阴寒天气，则须要两三个月呢。这泥模的烘干急不得，一定要烘得干透才行，不然的话，外表虽干，其中湿润，一遇到铁水，就潮气自生，铸成的火炮就有蜂窝，发射时就容易炸裂。今日俺铸的火炮就是因为没有烘干通透，再加上铁料又不好，所以就三炮而裂了。”
高旭无语了一阵，瞧了这马三炮一眼，暗想你这名字真取得名副其实啊。
马三炮又道：“而且这种泥模只能用一次，用后即弃。”
高旭又问道：“这样铸炮的废品率如何？”
马三炮有点难为情地道：“十之三四。”
高旭听罢，道：“好像不错嘛，废品率十之三四，也就是说有七成的成功率？”
马三炮急忙摆摆手，满脸通红地道：“少庄主你说反了。”
对于明代炮铸工匠来说，成功十之二三，就算很不错了。刚刚马三炮就报废了一门火炮，心中倒是有点忐忑，怕这少东主责怪。毕竟如今他算是高氏的雇工私匠，不像以前只是工部的官匠。就算在工部，火炮报废了也是要挨板子的。幸好高旭只是理解地点点头，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高旭绕着一具泥模转了一圈，然后抬起头，扫视了眼前马三炮这些高氏工坊的骨干工匠，最后目光停在老拐子脸上，神色颇为玩味地道：“刚才我说那个齿轮模具能批量浇铸，大家觉得很奇怪。认为是不可能的。”
“当然不可能啦，泥模怎么可能重复使用呢？”
有个工匠小声嘀咕了一声。
高旭只是笑笑，道：“凡事皆有可能。”
作为资历最深的老拐子不由得皱皱眉，暗想高旭纠缠于这个明白无误的问题，简直有点无理取闹，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要是泥模能重复使用，他老拐子这辈子就白活了。
这时，只听高旭悠然地问道：“谁说模具一定是要泥制的？”
众人听罢皆是一愣，马三炮愣愣地问道：“模具不用泥制，哪用什么？”
高旭笑笑，肯定地道：“用铁。”
“用铁制的模具？……铁模？！”老拐子听罢，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后浑身一震，目光里冒出绿油油的光彩。一时之间，老拐子脑中飞速转动，寻思着用铁模制作的可行性，以及铁模比起泥模的优越性。
众人望着老拐子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青，最后竟是手舞足蹈起来，他竟是发疯了一般，一脚踢在一具精制细作的泥模，激起飞溅的泥尘，然后老泪纵横地大声道：“老朽铸炮三十年，制过的泥模不计其数，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用铁制模……用铁制模啊……”
马三炮见师傅似乎得了失心疯，顿时大惊，一边上前抱着哀嚎不已的老拐子，一边叫道：“师傅，你别这样啊，少庄主只是随口说说，你切莫当真来着。自古以来，都是用泥模铸炮的……”
老拐子一巴掌闪在马三炮的脸上，怒道：“就是你这种自古以来就应该如此的想法，才是最要不得的。”
高旭料不到自己的一句话使得老拐子的反应如此强烈，不由有点无语地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老拐子终于平静下来，走到高旭面前，竟然长身行了一礼，道：“老朽此生自负技术精湛，今日才知尚不及少庄主一动之灵机。老朽铸炮三十年，今日才有茅塞顿开之感啊。”
老拐子沉浸火炮铸造数十年，一听到高旭说用铁代泥制模，略作深思，就明白了这是铸炮技术的瓶颈性突破。对于老拐子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炮匠来说，转眼之间就能推断出铁模的种种好处，用铁制模在技术上丝毫没有难度，难就难在历来用泥模铸炮的惯性思维的突破与颠覆。
要说起来，对于任何技术来说，守旧和惯性思维最是最禁锢创造力的。
正如马三炮所言，宋明以来，工匠铸炮历来都用泥模，尽管泥模存在诸多的缺点，比如制作周期长，制作过程中受气候变化影响大，而且是一次性用完即弃的消耗品，铸出的火炮又因泥模的湿气因素而存在蜂窝气泡之类的严重质量问题，但在历史上，一直要到鸦片战争时，浙江嘉兴县县丞龚振麟在宁波军营危时受命，紧急赶制火炮生产，所谓急中生智，他才发明了铁模铸造法，解决了泥模铸炮在时间与质量上的瓶颈问题。
总的还是一句话，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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