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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三狼牙棒,文华国两柄大锤,都是一等一的重兵器。借助马匹冲刺的速度,他两人大开大合,元军稍一碰到,往往兵器崩飞,连带伤骨筋折。邓舍在一侧护住他们的侧翼,瞬间突入敌阵数十米,手下几无一合之将。
落马的敌人越来越多,浓厚的血腥味混着马蹄翻起的清晨土壤气息,扑鼻而来。
邓三闪开一个敌人的铁骨朵,文华国铁锤跟到,将这个元军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脑浆横射,溅起的碎肉贴上邓舍眼皮,他根本没空去管。战事激烈,遍遭都是黑压压的元军骑兵,枪矛如林,横扫直戳。
他们这一支小队伍完全地冲入了元军之中,马匹的速度降了下来,压力骤然加大。若非久经战场,邓三部下的互相配合、掩护很好,早被敌人吃光了。
更大的冲撞到来了。和邓三们交叉而过的元军前队都忍不住地开始大喊,他们对面冲来的云内州红巾骑兵也是同样如此。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积压心中的仇恨、恐惧、一点点奇怪的兴奋都转变成勇气和力气。
两股更大、更快的力量撞在一起,杀伤力、破坏力当然更大。
邓三们的压力减轻许多。顺着他们开出的路,几个呼吸的功夫,冲得快的红巾甚至都快要和他们并肩齐驱了。
邓舍毕竟年岁小,力量尚未长成,丰州鏖战、长途赶路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体力。厮杀了一会儿之后,压力多被邓三和文华国分去,他还是感觉自己就要顶不住了。
丰州突围时,他的背部中了一箭,恰好钻入盔甲链接的缝隙中。扎入不深,可在眼下疲惫状态下,汗水浸湿,盔甲摩擦,简直钻心地疼。但很快,疼痛没有了,只有麻木。不但感觉不到疼痛,千军万马奔腾、嘶喊、杀戮的声音也变得忽大忽小,飘忽不定,有时消失,有时惊天动地。
邓舍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
过往、现在,今生、前世,杂糅一起,一幕幕如一帧帧的黑白图画,一闪而逝,叫他分不清楚究竟他现在何处。可他手中的长枪依然没停,这一刻支持他的已经是纯粹的本能,有时长枪刺入敌人的胸膛、咽喉,带出一股鲜血,便给他那黑白画丛,添上一抹唯一的色彩:鲜红。
胯下的坐骑没了力气,脚步歪斜,邓舍的长枪刺空了地方。逃得一命的敌人百夫长铁矛当作棍子使,由上而下砸到邓舍坐骑的脖子上。马悲嘶一声,奋力想直起腿,颤巍巍的,围拢而上的元军乱枪刺出,有的刺人、有的刺马。
面前的黑白图画甭碎消失,铁蹄、大旗、朝阳,一一回入邓舍眼中。不管前生今世,他现在这个世界之中,他想活下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他只想活下去。强烈的求生欲望之下,身体的感觉重回,他感到身上的盔甲在敌人连番重击下,破了,左肋、腿上、胳臂上、连连吃疼。马终于倒地。
生死存亡激发了邓舍的潜力,他大喝一声,在坐骑将倒地未倒地的刹那,一跃而起,揉身跳到那个百夫长的背后。双腿夹紧马肚,长枪丢掉,邓舍马刀抽出,一手拽住他的头盔,强迫他抬起头来,另一手横着拿刀,干净利索地削下了他的头颅。
没头的身腔,喷出许高的血柱,淋了邓舍满头一身。他一手提着敌人的头,一手举着马刀,迎着天空,纵声狂叫。还在死战的邓三部下们看到了这一幕,也如同痴狂了一般,个个嚎叫。
个人的武勇,在如此场面的战斗中,起到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红巾在接战之前的那一刻犹豫列阵,直接注定了他们的失败。元军的攻势一波猛似一波,到了最后,还有余力分出后军,侧出两翼,对红巾形成了半包围。中间是主力决战,两侧是游弋射箭。
绷紧的弦到了尽头,只有断开这一条道路,不知是哪个方向的红巾先败退后撤,随即全线崩溃。兵败如山。
此时邓三等人早不是冲在第一线了。他们人也没了力气,马匹也没了力气,裹在败退的红巾中,蒙头乌眼,辨不出方向的混在大队之中逃命。
起先,还有成群结队的元军追击在后,慢慢的,身边的红巾稀疏起来,空气中的血腥味由浓而薄。当他们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呼吸着的是冰凉空气时候,天地间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安静起来。
田地上树动草摇,一望无垠。他们逃了出来。
望了望身后,再看看周围疏疏落落仅剩的十几个兄弟,邓三惨笑一声:“你大爷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咱们还真是命大。”
众人之中,运气最好的,当数文华国,冲锋在排头位置的他,居然只是在脸颊上让敌人长枪挂了一下。除此之外,毫发无损。邓舍还看到了一个熟人,夹杂在十几人中,赫然黄驴哥。大约是他在发现邓三等人都冲向元军之后,也想到了其中的关窍,改而随在其后了。
邓舍想冲他笑笑,眼前一黑,栽下马来。
醒来时,夜色正深,深蓝的天空一览无云,月光冰澈,几颗寒星挂在天角。
他觉得脑袋很疼,口干舌燥,身上的盔甲被卸掉了,负伤的地方包扎很好。浑身上下,一点力气没有,胳膊和腿软绵绵的,好像连抬动一下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勉强侧着头,看了看周围。
他是在一个小山丘下。他看到了邓三,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斜靠着棵树打盹。他的坐骑和邓三的坐骑栓在这棵树上,一匹睡着了,另一匹悠闲地吃着推到边儿上的夜草。
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百十个红巾,再远处是几个放哨的哨兵。山丘上也有几个放哨的身影,他没看到文华国,想必山丘上的就是他。他想站起来,碰着了伤口,痛哼一声,惊动了邓三。
“醒了?”邓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的身边。在交战中,邓三伤到了右腿,不严重,也包扎好了。
邓舍虚弱地点了点头:“爹,这是哪儿?”
“云内东边,下午过的黑河。本来是想往东胜州去的,被冲散了,入夜时候,派了游骑,元军已经走到前边,东胜,是去不成了。”邓三简单地介绍了目前的位置,麻利地检查邓舍身上的伤处,没见崩开,满意地点了点头,安慰邓舍说道,“伤都不是很重。你放心,安养几天,又是一条好汉。”
他拍了拍邓舍的脑袋:“你大爷的,真不愧是你老子的种儿。今天杀的不错,像你亲老子,也像我。”
“这是收拢的残兵?”邓舍问的是多出来的红巾们,近处能看清脸的几个很面生。
邓三点点头:“也有咱们的人,一路上收拢的,拢共还有四十多个活的。”他说的是本部人马,加上收拢来的其他败卒,总共有一百二三十人。
“文四叔呢?”
“又往河边儿哪儿去了,不死心,还想再拢几个。黄驴哥和他一起,这狗日的比咱们惨,手底下一个人都没了。”
邓三的口气没有幸灾乐祸,他说的很沉重。红巾不是没有败过,但是像这样一败涂地的惨败,北伐以来,还是第一遭。能逃过黑河的,伤势都不重。能想象,留在河那边的,不但有死人,肯定还有大量的重伤员,等待他们的唯一下场,就是等着被杀死,脑袋砍下当作敌人的功勋。
邓舍觉得力气慢慢地再恢复,邓三扶着他坐了起来,他问邓三:“底下怎么办呢?”
邓三沉默了会儿,丰州、云内接连大败,虽然不知道云内和东胜州有没有被攻下,可这一带,显然已经成了元军的势力范围。这次是元军急着攻打云内,没有穷追死打,侥幸逃得一命,但是下一次呢?
“回上都吧。”邓三说道。
邓舍也是这样想的,南边通往腹里的太行山一线有察罕帖木儿的重兵,根本过不去;活命的路,满打满算也只有往东北方向的上都去了。
凌晨,文华国回来了,这次他带回来的败卒不少,三四百人。
“还有很多缺胳膊少腿的,我没要。”他说道,“听他们说,大部分的人都往云内方向退了,朝咱们这个方向来的不多。”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元军没有死追过来的另一个原因。
“黄驴哥呢?”邓三问道。
“还在哪儿等呢。有我在,他抢不到人。”文华国拍了拍悬在马上的大锤,嘿嘿一笑。
军队溃败之后,失去建制的士卒们,习惯性地会靠拢最高军阶的军官。邓三和黄驴哥都是千户,说起来,嫡系的黄驴哥号召力比邓三大,出头的怎么也该是他。但他打不过文华国,孤家寡人,招拢的对象又是不熟悉的云内骑兵,所以落了下风。
不管怎么说,大败之后,邓三反而暂时性地又拥有了堪比鼎盛时期的人马。决定好去路之后,他现在需要的考虑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到上都去,而是如何把这四百多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他真的手下。
这个世道,有人有马就是草头王,没人没马就是待宰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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