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臂平展摊开,接着整个人倒在草地上。右腿弯曲,左腿平伸,右臂曲回枕在头下,双眼望天,眼中射出比刚才更强烈的光彩:“听过汉《乐府》中的《李波小妹歌》吗?
李波小妹字雍容,
褰裙逐马如卷篷,
左射右射必叠双。
妇女尚如此,
男子安可逢?
当我第一次在长白山脚的鬼方牧场见到添香的时候,她正纵马在草原上急驰。当来到离靶六十余步时,一箭飞出,正中红心。接着纵马回程,到了同样的距离又是一箭。看着箭靶红心处不住增加的箭枝,我的马不觉停了下来。脑中只有这首诗在回荡,口中竟然念了出来。”
那一年我十七岁,已能射到四百三十余步。她那六十多步的射技,自不在我眼下。让我吃惊的是她的年龄——她可只有十三、四岁,还是个小女孩啊!”
“还有更吃惊的在后面。那时,我刚助鬼方消灭了长期困扰鬼方及附近各族的马贼‘燕左狼泉寒’,此战使我隐为‘三箭王’之首。附近各族纷纷向我献礼。金银珠宝不用说,另有各色土特产二十车,牛马牲畜无数。足够我开个大牧场,舒舒服服地度余生了。”
“酒宴之上,八十多岁的鬼方族长,让他刚过门三天的第二十一个妻子出来敬酒——竟正是我刚才看到的那名小小的女射手!看着清纯如小百合花的她,我的心没来由地狠狠痛了一下。这还没长成的少女,一生就这么完了。要不了几年,她就会成为一件陪葬品。回想她习射时的认真和专注,我百分之百地肯定她一定不甘于此。”
“席上陪酒,她是那么爽朗清新。呼伦湖水一样的眼睛,那是属于大草原的美丽,我的目光无法从她身上移开。老族长发现了这一点,忽然开口要将她送我。”马登插入道:“这个老族长是个好人呢!”
“是吗?未必。他随即提出,要我用这次各部落的献礼做交换。我这个人,本来就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用它们换回一个女孩的自由,我认了。可说实在的,那家伙未免有些伺机要挟的味儿。草原上虽也有把女孩子当财产的传统,可他开的条件也未免太过了些。”
“当然,那时几个部落都处在重建时期。有了这大笔的物资,鬼方就能抢先恢复了。何况之后的我开心得要命,也就原谅他了。添香虽口口声声叫我主人,我却从来不把她当仆人看待。我虽多次表示想娶她为妻,她却以自己年龄太小而推拒。后来,被问急了才道出实情——她觉得配不上我,她已是一个嫁过一次的人了。如果答应了我,会令我这名动草原的人蒙羞。说来说去,两年后她才同意做我的妾,但我却发誓不再娶。她在我心中,与妻子没什么两样。”
“不久,我苦等了六年的南归的机会终于来了。随着大明第三次北伐,为配合王保保的战略,蒙军全线内调,以阻明军深进,再仗地利布兵。洪武六年上元佳节,居庸关北,西风初起。直到今天,我仍记得那天的狂风——很不寻常,好像预示着什么。”
“当我和添香——她那时当然不叫这个名字,一马双骑地出现在离关二十里的小道拐角时,迎面看到的,是北元名将哈剌章‘铁腕鹰师’的游营。”
“由于我在塞外还有点儿影响力,加上我是父皇的嫡子,有我在手便有了王牌人质,可以向我爹漫天要价。可蒙地草原千里,人烟又少,随便纵马便可跑得不知所终。就算他们找得到我,也要先问过折叠弓和马刀才可‘请’得到我,故我根本不担心。这次回国,虽等于自投罗网,可由于元明之间边界极长,敌人分散布兵也断挡不住我,我真的想不到是这样。”
“可不要小看哈剌章这个人。他是名相脱脱的长子。脱脱的文武双全在元臣中是有名的。在他的教导下,哈剌章与三宝奴兄弟二人都颇不简单。尤以三宝奴号称‘草原怒剑’,在不要命这一点上与我并称,与兄长焦不离孟。手下‘铁腕鹰师’个个冷血,决不惧用一条胳膊换你的人头——我的‘不要命’是一种策略,而他们是真的不要命。好容易暂时避过他们的追杀,一枝箭忽然射在我身边的树上,箭杆上还缠着一封信。”
“照这支箭的来势看,当是从三百步左右射来。且传信时连箭头都未折,显是绝对自信不会伤人。我正奇怪这箭手是谁,打开信一看,我一下呆了。信上属名花茵,内容是如果我答应一个条件,就立即使我得偿回乡之愿。”
“我明白了,原来是她泄了密!我一直当她是朋友,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她!更过分的是那要求,竟要我回京后娶她为正配。我这个人素有大志,只视草原为历练之所。而我的一切志向,都必须归国才可施展。添香深知这一点,故而力劝我同意。”
“开始我没有理会,与添香坚持了四天五夜。在此期间,那女人三番四次射些大同小异的信。后来添香中了毒箭,我才被迫答应。随后,我‘抓’住了‘偶尔路过’的花茵,刀架在她脖子上通过了封锁。”
“回京后,大家处得也算不错。不久花茵怀孕,可本应比她更早的添香却不见动静。添香提出想去看看医生,花苗始而嘲讽,继则使用暴力阻止。我起了疑心,向大哥借了一批宫女,将家中奴仆尽数换了。要花茵替我赴王兄之约,我则带添香去医馆。”
“诊断之下,结果触目惊心。添香被人下了慢性药,再也不可能怀孕了!花茵不让她查正是怕东窗事发!我……我……”说到这儿,朱樉的眼神,从陷于回忆中的温和,一变而为锋利。
“回到宫中,那女人立马出迎。眼睛老扫我,大概是想看看我是否发觉了她干的好事。我面上平静,心中早恨得入骨。不久,在我的授意下,仆人在这女人从街上买回的砖茶上动了手脚,一碗奶茶打了她的胎。自此以后,她睡床上,我睡窗框。”
“别怪我狠。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她竟不声不响地作践添香,也还没动过伤害她的念头。可她见行为败露,竟扮做夜行人闯入添香屋里,制住添香后准备淹死她。幸好那些天我一直担心添香,常在附近走走。当我夺下她的面纱时,你们可以想象我的愤怒吗?我……”
泪,顺着朱樉捂在脸上的手的边沿流下。少历世事的唐、马全傻了,他们首次听说世上有这样的人,有这种事。空山寂寂,月流无声,在千百萤火虫点缀下,湖面如天上银河。二个半大孩子手足无措:朱樉,堂堂大明二皇子,哭了个一塌糊涂。
论地位,父皇、皇长兄之下就轮到他了。他相貌好,箭术高,眼界广,为人平易,在京城人中口碑也不错,不想却有这许多伤心事。唐、马二人年纪尚小,不知如何劝他,差点儿陪着哭起来。
忽然,朱樉举袖擦泪,接着挺腰站起。唐、马二人更是奇怪,刚才哭得有天无日,一转眼还没等二人劝他,便自行收泪。可回头一看,二人也忘了再想——山下营地方向一片火光。在这深夜之中,格外引人注目。
......阳关镇北,坟岗。一缕哭声在风中飘散。一座齐整的曲阳汉白玉墓碑前,一个女子正哀哀欲绝。身侧跪着一名丫头,不住劝她。不远处,四天前刚回到“紫来居”的塔雅,正与郑团虎低低谈着。
团虎道:“对那天,我记得特别深刻。那是我有记忆以来,首次目睹的真刀真枪的拼斗。浅金面皮的老板长枪连闪,鲜血四撒。客栈大堂遍地飞血,惨不忍视。爹见围攻者的功夫很眼熟,上去止住一问,才知来者是右羽林卫。卫府收报,说同光客栈是蒙人暗桩,金面老板是北元奸细,故来捉拿。”
塔雅叹道:“只看他后来能为你们一家舍身,可知这是胡扯了!”郑团虎严肃地摇头:“你错了,那时的团龙哥真的是为北元做事的。当年常遇春返京的路线,就是由他探得后报与北元,常公的灵柩才遇袭的。见周围人停手,他还想逃,被我与凌公子拦下。打斗的过程中,他受了伤,还是姐姐为她包扎的。”
“因他受的伤不在要害,还有行动能力,故而我们都不同意。姐不管我们的反对,不仅疗伤,还送茶送水。几天下来,那家伙对姐是言听计从,问什么说什么。当听说他是兵单上‘亢龙索枪’的主人后,爹十分关心的连问了几个问题。这一问之下,才知道大家原是一家人。眼前人叫郑团龙,是堂兄。”
“本来,拿住奸细是要送官的。在爹的帮助下,团龙没有入狱,到我们家住了下来。由于铺中原来的下人,都被父亲咬紧牙根,置锅买铁地送与重金,由浙东出海。而参与此事的捕役,则被徐郡主调入亲军,因而事无外泄。团龙哥从此与北元断了联系,以长房的身份在府中深居简出。”
抬头望望远处的两女,塔雅一阵感叹。长风吹过,远远地劲风呼啸。塔雅忽觉不对,本能地身形前纵,手按绷簧,身后那股不寻常的感觉一直追着他。塔雅心道:此人高明,不可轻敌。脚尖点地换气,反身出剑。
“当”的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坟边的两女一起抬头,原来是李凤琼和她的丫头。凤琼将门之后,见多了还好,小丫头则又被吓着了,口中低呼着“小姐”,紧抱李凤琼不放。
塔雅一震落地,拉开架式,一边早“乒乒嘭嘭”地响了起来。塔雅略一瞥,见是一个一头乱发的四旬汉子,正与团虎拼得不亦乐乎。四掌翻飞,内劲相撞,不时交掌,发出气劲爆裂的声音。
这么微一分神,刚才的偷袭者冷笑道:“你还真有闲心,死到临头还在东张西望。”塔雅目注对方,见对方容貌齐整,眉目端直,双眼有神,皮肤过白了一点儿。不过一看他的金发,生于边庭、长于北地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这家伙把垂肩的头发用红丝绳系起,让人很不习惯。
塔雅虽不知对方前来所为何事,可这种招呼方式实在不太友好。正要开口去问,对面的人早已报名:“本人卡奇·李兰,北山圣母座下。今次是前来送礼的,得罪莫怪。”塔雅听到“送礼”双眉扬起,耳边气劲交击声不断,算是哪门子的送礼,此事内里定有文章。
正想着,李兰长刀一摆:“我们也别闲着,请!”塔雅引剑一封,手腕下压,剑尖斜闪攻出。
四人做两对交手,渐渐移动。塔雅发现,几人一直向一个方向移动,心知不对。要是对方在前面有何埋伏就坏了。想起一边的李小姐主婢,塔雅剑招一变,剑气压逼而出。扬声道:“速战速决!”一边的团虎听了,真气流转,双掌再翻时夹着丝丝寒气。那乱发汉初时不觉什么,三五掌过后便觉吃力。二十招下寒气侵体,可团虎仍是被对方带走了一段距离。
李兰见对方高叫后出剑放慢,可剑上逼出一股潜力,自己的长刀再不能轻易接近对方长剑。开始时,时时皆有的“叮当”声再听不到了。
打到分际,塔雅剑削李兰右臂。李兰长刀上挑,直切塔雅右肋。塔雅心中冷笑,心知对方希望自己向西北移位,他偏右跨一步。这下对方挑右肋变成戳心窝。李兰虽不知对方为何做出这找死的行动,可看对方不像那种人,故而留了个心眼儿,手上却不慢,依旧前刺。
刀尖眼看将触及塔雅衣物,塔雅功提十成。一股气劲自剑压出。李兰只觉长刀左侧突生压力,压得自己手腕不稳,长剑急偏。塔雅同时侧身,右手长剑加速。当李兰长刀偏过刺空之时,塔雅的剑已点住对方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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