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两人每天的头等大事是吃饭。
马登的家被人一把火烧了,‘少公子’一夜之间成了‘落水狗’。可这一点马登顾不上难过了。从后院小门逃出升天前由后厨拿出的一包食物早已吃尽,两人只好上街找事做。
马登本想到大户人家去做书僮的——只有这个职业他是有十分把握的。他自己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懂得礼节。父亲向爱风雅,又很有自信。说实在的,在这地方,还真没有人能在这方面超过马四爷。故而小马登一切学业,都由马四爷亲授。如今虽只读书两年,倒识了一两千字,应付读写没有问题。可是,一连去了几家都不收留,至于理由则五花八门。像什么“马少爷,要您给我们公子作从人,我们实在不敢。”又如“马公子,您一个公子,这是何意呀?不要折杀了我们。”甚至“马小爷,稀客,来喝茶吗?”两天下来,唐青已经躺在床上了——一个普通人光喝凉水,必然是撑不住的。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呢?
第三日早晨,太阳升起。躺在床上的唐青,只觉阳光耀眼,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望向焦黑屋顶上露出一角的天空,他只觉视线有些模糊。忙定了定神,视线始回复清晰。“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死了!”他想。
门帘挑起——这所谓门帘,是临时找来的一块未烧完的布片。随着一阵浅浅的焦臭,马登拿着一个瓷瓶走了进来。“不用费事了,”唐青苦笑,“别累着。”马登摇摇头,叹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当初学的时候还不知何意,如今我是切身体味......嘿。”唐青不解,问:“怎么啦?”“你还不懂?他们并非不想雇书僮,只是不想用我罢了!”“咦,为什么,你哪儿不好?”“四天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好!我打听了,那些人是大张旗鼓而来,弄得鸡飞狗跳,四邻昔闻。如今,人人都知道马四爷府是让仇人烧了的。我这‘马公子’何人敢用,不怕遭报复吗?嘿,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其实,这倒不是说这么大个乌垒镇找不到一个好人。其时,蒙人入主中原已近百年,统治边地已有很长一段时间。虽说乌垒镇一带地属古西域,远在西汉时,便为中华领土,乌垒镇更为西汉都护府所在地,但毕竟天高皇帝远。其时中原战乱,反蒙一脉壮盛,风起云涌的斗争无时或停。蒙人本就残暴,入主后,便狠狠发泄对汉人的不满。如今中原动荡,眼看坐不稳龙庭,更变本加厉起来。甚至化为小队,烧杀抢掠。今年年初,朱元璋攻入应天,开国定鼎。可蒙人势力并未肃清,此镇还在蒙人手中。如今马家被不明人士血洗,邻人自然不敢相助——谁不怕官家?
当然,这些,还不是这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所能懂的。他们如今只是在愁——今天的午饭在哪里?
马登叹道:“不说啦,我再看看运气。来,先喝水吧!”看着他手中那自侥幸未毁的书房一角找来的盛水器皿,唐青心中一热:“明天让我打些小工去吧!别辛苦你了。”马登失笑:“什么,你现在连站起来都有问题。哎,有了!”马登一拍脑袋,匆匆离去。
马登从瓦砾堆中,那没毁的书房一角爬进去。拿了没被烧着的四、五管毛笔,一方砚,又往邻家纸铺去赊纸。纸铺老板姓温,平日颇得马家照顾。如今虽不敢收留两人,却颇可怜马登。又怕前日之人找上门来。见他前来,帮又不是,不帮又不是,左右为难。忽而灵机一动,将面前台账拉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有五天前“马夫人购纸,银一两”的字样。他研墨蘸笔,在“一”上加了一竖,变成了“十”字。当下拿了一叠纸,从后面出来。笑道:“马公子你才来啊!给给。”马登一愣,道:“用不了这么多。”温老板笑道:“前日马奶妈来这儿,订了十两纹银的货。小公子要纸,多少都有的是。今闻公子家出事,不知公子身边可带备银子?要是没有,可先退几两纸笔钱应急。”
马登不信,直到老板入后屋拿来账册。马登见上面密密的交易中,果有“马夫人购纸,银十两”一条,才算安心。又翻了翻前后,见都是细密的交易记录,这才放下心来。心道:果然如此。当下想了想退了二两银,拿了那叠纸,谢了掌柜离开。
他拿着一两银到木匠铺,买下一张方桌,两张条凳,打制一扇木门。又拿着另外一两到瓦匠铺,要求修补如今唐青躺着的那原先马府的门房,并重新清理粉刷。当他回到那小屋时,他只有那点儿纸和笔了。
进屋见到唐青,见他似乎精神好点,很高兴。这时外面喧哗,唐青惊得坐了起来。马登一边道:“无妨。”一边扶他躺好,盖上被子,这才出去。心想:八成是桌椅送到了。
出门一看,果然是桌凳到了。他便谢了来人,将门前空地收拾收拾,将木桌端端正正放好,两边空地扫净。在方桌对着屋门的一面放一条长凳,在右手一面放下另一条长凳,笔、砚、纸张好好放在桌上。弄点水化开墨,走进屋里。唐青忙问怎么了,马登笑而不答。却自唐青身下抽走了床单,一撕两半。在唐青万分不解下,拿了其中一半出去。
来到屋外,他将那半截床单铺在桌上。提笔点墨,写下“代写书信”四个大字。又找根木竿挑着,以绳坠石于竿上,绕过窗格固定。屋里的唐青见窗外穿入木竿,绳子,石头,一时不知何解。这时一阵头晕,只觉困的要命,便睡了过去。
屋外的马登坐在条凳之上,心中着急。可是左等不见客来,右等也不见客来。有心走开看看唐青,又怕离开时有人上门。正在为难时,耳边一人道:“给写个信,成不?”马登大喜,等抬眼一看,心立时沉了下去。眼前是个打着一身补丁的中年男子,他双目无神,呼吸急促,显是心中慌乱已极。马登没有办法,只得道:“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心里知道,这报酬是别想了。
果然,那中年人弯着腰说:“小哥,我求你帮帮忙,无论如何帮帮忙!我儿子走失了,我怎么都找不着。这一家就我们两口,孩子他妈早死,只有我们两人。无论如何帮一帮吧!我没有钱,可我们父子,和去了的孩儿他妈都谢谢你!”
马登叹了口气,道:“你也得告诉我怎么个帮法吧?”“求您给写些个寻人告示。”“写几个?”“那,那最好通街大道和四门都有。”马登一算,乌垒镇虽小,大道数也有十数条,当下心中暗叹。拿过笔墨坐好,道:“请讲讲您儿子有什么特点吧。”
一直忙到午间,这人才千恩万谢地走了。马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悲哀,门外一个焦急的声音唤道:“有人吗?”马登一听这声音好熟。出门一看,原来是胡小三的妈妈。胡母面色憔悴,双眼布满血丝,看上去好几天没睡好了。马登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自家当大变至今已是第五天了。这几天不是忙着伤心,就是忙着找活。再后来又忙着打理唐青,却忘了向受难者家中报丧。他毕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活到今天已是不易。何况下面一个人都没有,更不知道各家地址,又如何报丧?
他赶紧将妇人扶到一边条凳上坐好,将道上受袭的事说了,只没说匪人与父亲的关系。胡母本是寡妇,只此一儿,又望他成家续脉,又望他立业养家。要知当年马家选仆人,可非常严格。还是马四爷好心,让他儿子进来,哪知却成了这样。将说完,时见胡母眼中无神,连忙找水将她救醒。在这过程中,他见到几个直奔这小摊来写信的人,见到这个情形都离开了。可此时马登管不了那么多。好容易救醒了她,胡母要去收尸,马登只得去纸铺,又取了六两银子给她去了。
她刚走,瓦匠铺的人便来了。马登趁安排他们工作的空进屋探视,一见之下吓了一跳。过去一摸,唐青额上开始发冷,再看面色——惨白。马登心中大痛,心道:不好了!这小子如在自己家,每天虽累,终有饭吃。到了我家,却要眼睁睁看他饿死不成吗?正在心焦,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有人吗?”
马登出见,是一个维族小孩,比自己稍小。问道:“何事?”这孩子一愣道:“我是来找你爸爸的。”马登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阵苦笑道:“我就是这儿的老板,有什么事跟我说就成了。”那小孩上下打量着他,问:“你就是写字先生?”马登应是。这孩子想了想,凑近马登耳边耳语了一番。马登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这孩子听他父亲说,中原有一种布偶,是做成一套的,他自己也想做。可这种布偶身上要帖上名字,他不会写,便来找马登。
马登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能做什么,也只能写个字了。既然开了业,什么活你都得接呀。要知他自小懂事,帮助母亲理帐,帮助父亲做生意,早不把自己当小孩了。眼前之事他虽觉无趣之极,但还是坐定铺纸,提笔细问,照他说的一一写好。这孩子拿了就跑。刚走几步,回过头来,伸出小手道:“给你!”
唐青渐渐醒来。看看天色,竟已入夜。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马登。只见马登双手拿一个上面还有灰迹的碗,碗中还插着勺。忙道:“这,怎么回事?”马登笑道:“今儿接了两笔生意,”将碗一扬道:“咱们有粥吃了!“
第二天一早,唐青醒了,恢复了精神。见屋中只有自己,忙起身下床。四下一望,吓了一跳——屋中粉刷一新,只是自己身边的半条床单不见了。
出门一看,马登端坐凳上,伏案挥毫。一边一个老汉,坐在右手边的凳子上口述。桌子四周还围着几个等着写信的人。唐青心中高兴,不去打扰他,自行回屋。
这一带虽为汉时重地,如今却不为朝廷重视,元政府对这一带的管辖并非有力。乌垒镇直属察合台汗国治下,中心在北方的阿里麻里。是为蕃属之国,化外之地。为人代笔的不是没有,而是使用蒙文。因蒙人入主,奴视汉人。后又请藏地国师八师八立蒙古文字,于各属下汗国颁行。近年以来,蒙军中原失利的事屡屡传来,汗庭震动。察合台汗国是由当年铁木真之子察合台的名字命名的,由察合台的子孙为汗。故与蒙古政府沾有血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近日中原民情反蒙,汗庭密切重视。不仅支援蒙皇兵马粮草,还严防自己境内也出现汉人造反之事。上面命令一下,下面的人便开始曲解命令。好弄些油水,中饱私囊。后来,竟连“收有中原字画”,也成了抓捕富家子弟榨钱的好理由。而与中原来往信件者,更成了“私通叛国”的首要疑犯。故而那些代写书信之人为怕找事,纷纷改行。便是继续干的,也都以蒙文书写。来此经商找出路或逃避战乱的人,与内地亲人间都断了联系。马登此时出现,可算久旱中的甘霖,无怪生意兴隆呢。直忙到中午时分,马登才缓出一口气儿来。他进屋笑道:“我出去张罗饭。你饿了吧?那喝水瓶里还有点儿粥,你先吃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哪知他走后不久,一大群人围住了摊子和小屋。唐青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被他们逼着要钱。领头的一名妇女颇有力气,一把抓住唐青提起。喝道:“与你一起的那小鬼呢?叫他出来。”小唐青见这些人上门闹事,又是冲着马登来的,自是什么也不肯说。那妇人将他一推,一口气冲进房,见东西就砸。大声道:“那狗娘养的小杂种!如今连他爹都没了,大家的子弟、丈夫都是被他爹累死的。就六两银子,够谁吃的?咱们下半辈子还怎么活呀,砸呀!”
唐青摸着脑袋上去拦挡,可换回的是更重的拳头。人们将他痛打一顿,扔到路边。唐青拼命挣着起来,刚走两步,就被飞来的棍子击中。一阵剧痛,唐青两眼发黑。大道上此时早乱了,人们不是竟相走避,就是远远围观,交通立被阻断。
远远的,马登带着一队马车赶来。见人群混乱愣了一下。拉过路人一问,大吃一惊。马车队早已停下,从一边飞步赶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马登对他道:“你稍等,我家里出了点儿事。”他挤入人群,正看到木棍飞向唐青,打中好朋友的头。
马登气往上撞,分开人群,三两步窜到唐青近前,将摇摇欲倒的唐青扶住。那些人见他来了纷纷围拢上来。马登环目四扫,见他们都是旧日家中庸工、帮闲的家属。虽有几人没见过,也必是此流。看他们如今凶神恶煞,想他们当年卑躬屈膝,这些日子来的一切怒火都爆发了。也是这些人欺人太甚,此时早有几个将手中木棍石块之类向马登身上招呼。马登放开唐青,一晃避开几根棍子,一脚踢回一块飞来的石头,正中那人胸口时,马登早就地滚入人群。人群立时乱了,马登三两下就让五六个人东扑西倒。一边的唐青清醒了过来,立刻四下望去。不过这回人们都忙着跑,倒没人再来找唐青的事了。
马登来到唐青近前,望一眼退到远处不敢再靠近的人们,低声安慰了唐青两句。这时那队车马已到近前。马登放开唐青,与从头一辆马车中跳出的员外打扮的人见礼,道:“就是这片宅地,您看可好?”那人看了,点点头道:“地势不错,宽阔平坦。面向官道,对街商铺不少,这两亩地我要了。”回头吩咐道,“拿六百两给这位公子。”
那管家早拿着银票候在道旁,见状将包袱呈上。马登谢过,打开包袱,点了三百两,对四外的佣工家属道:“拿去。应给的我会给,不要无礼取闹!”一边的员外看得不住点头。心道:“这孩子处事公正,不因已方有人被打而乱了方寸。难得,难得。”
那帮人拿了银子,灰溜溜地走了,马登心里松了口气。这时唐青揉着头走来,不住赞马登利害。马登苦笑——刚才那几下,用尽了他现今几乎所有本领,直到现在心还跳个不停呢。
原来,马登方才带着上午挣到的钱出门,买了两张饼。在回家的路上想着如何安抚这次的受难者。走到纸铺门前,便进去找温老板想办法。温老板家隔壁客栈,来了一群从中原逃难来的人。老板灵机一动,想到其中有不少想在此地落户的,便叫马登将烧毁的宅地卖出。于是马登将饼食和剩下的钱寄放在纸铺,与温老板一同到客栈物色人选。广隆客栈是乌垒镇上最大的,颇有规模。大厅中的逃难者,一听说两人有宅地出卖,纷纷表示想买。温老板从中选出一户姓齐的来自酒泉的大户人家,议好了价同去看地,正撞上唐青有险。马登幼承父教,虽如今落魄,但仍知万事抬不过“理”字。这些人是应当、也是必须给钱的。幸好那位齐员外在客栈中就已明了此事,立刻付钱,才解了燃眉之急。而马登之所以动手,除了唐青被他们打了,气愤异常,再加上连日来的遭遇令他光火以外,也怕这些人落井下石,三天两天找上门来闹事。故要来个下马威,镇他们一镇,免得日后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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