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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约莫大半盏茶时间的混乱之后,五六百疍户在校场之上分作十余堆排好了队伍站定,排头的皆着了崭新的什长服饰,与身后着着破衣旧衫的士卒形成了鲜明的区别。
点兵台上,一袭盔甲闪耀,外罩大红披风的李三成正昂首而立,旁边一左一右站的是略带些拘束但也着了试百户新衣的疍户罗帆和嬉皮笑脸的通译孙成。
罗帆站在台上看着台下越发清晰,眼见台下军户各自拣了亲近相熟之人跟着站好,或以之前所在卫所为团体,或以家乡亲近相熟之人为团体各自为政。一队队的队内站得还算齐整,但整个十几队各自找的地方却还是杂乱无章。不免为自己族人有些赧颜,但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偷偷的瞥一眼身边的主官李三成。
李三成倒是不奇怪这干疍户这般情形,甚至在他的预期之中还会要更乱一些,要知道这干疍户从其余卫所被扔来香山卫所时,总兵府那边是一没指定什长伍长之类的军官,二没有对这干人分户别类,就像赶鸭子一般把这些人赶入香山卫所便算完成了任务。李三成上任的前两个月也没有进行过整顿,只若放养。
在罗帆和他聚集起来的这些人招呼之下,竟然还能排成这样的阵势,实在已经是出乎他的意料了。这些出身其他卫所的疍户们就个人而言,还是有些当兵的素质的,缺点只在于这些疍户没有被很好的组织起来。
组织么……
李三成拿眼前余光瞥了眼身侧貌似有些惴惴不安的罗帆,要将这些疍户组织起来,用自己的人是基本不可能的,只有用疍户之中的人才能不让这些人反感,这罗帆又通官话,在疍户之中威望又高,面对自己给予试百户利诱又能接受,实在是执行整顿的不二人选。
“诸位兄弟。”见校场之上的纷杂已经慢慢平息,李三成便踏前一步,大声呼和道,孙成赶紧跟着进行了翻译:“三天前,本将属下的高百户向大家许诺,说只要诸位兄弟听命本将去做一件事,今天就补发诸位兄弟的饷银。那件事是什么,现在不用再重复,反正大家都知道了……”
孙成译到此处时,台下便稀稀散散的响起一阵笑声。那件事是什么如今这香山千户所里哪还有人不知道的,军营之中打架之事是常有的,但是主将出钱命人去打军需官这场中之人却都还是头一回见识。此时李三成毫不避讳的当众说出,惹得众人偷笑之余也不禁对这个之前一直没什么感觉的主将生出了好感——似乎这位大人与之前那些千户们很不一样呢。
李三成在台上也能感受到台下发出笑声,带着满意神色点了点头,手一挥,便有两名亲卫抬了一个盖着盖的竹筐上前,退下时顺手便将竹盖取了下来,有排在前头眼尖的便瞥见筐内事务的正是铜钱,排在后面瞥不到的便有不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开始了张望,似乎能望出什么好处来。却冷不防李三成忽的拔出腰刀,刀做白练,反手一劈将那竹筐劈开,筐内黄澄澄的铜钱便如流水一般从裂口出散落出来,立时撒了点兵台好大一片,堆成小丘,还有几枚滚下点兵台,在夯实的红泥地上滚出老远。在日光之下闪耀耀眼的光泽,刺激着一干穷得一世都没见过这么多铜钱的疍户军士的神经,登时便惹起一阵喧哗。
“本官说话算话,一两饷银,当钱一贯,现在一个个的按人头发放。”将银钱换成铜钱也是李三成的算计,毕竟银子太小个发起来旁人也看不到,而这一贯铜钱却是实打实的看得到眼的。就如他方才劈的那一筐铜钱,折成银子也不过五六两,可是一锭五两纹银放在这点兵台上,又哪有一筐铜钱看起来打眼呢。
方才露在众人面前的铜钱已然挑动了一干军士的心思,如今李三成说出立时发放,则更是了不得,当即便有人欢呼起来,不少人随之应和。因说的是疍家话,李三成不明其意,但其中欢欣喜悦之情却还是听得出来的,孙成凑了过来,嬉笑着解释道:“他们是在感谢大人您呢。”
六百多两银钱撒出去,若还是没半点反应,李三成可真要郁闷了。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安静下来,又出声道:“兄弟们一定很奇怪,说我这个外地来的官儿,为什么之前两个月对兄弟们不管不顾,还断过兄弟们的粮,如今却又这么好心的发起饷银来是不是。”
顿了一顿,等着孙成把自己的话语翻译出来之后,李三成没有等候台下士兵们的回应,继续说道:“之前不管你们,是因为你们不把我当长官,当兄弟看,一心只想着跑,现在发银子,是因为你们听了我的话,替我办了事。我不是岭南人,不管什么疍户罪人低人一等这种屁话,我只认一条,听我的话,替我办事的兄弟们我就不亏待。”
李三成说着又指向了台上火头军们的大桶和铜钱筐侧边不知什么时候垒起老高的军服堆:“这里有粮有衣有钱,现在在场的一人一份。但以后有没有却要看兄弟们自己的抉择了。想跟着本将亲卫们一样一天三顿包饭三天一肉,一月五钱饷银领着的,领完了现在这一份去那边书办那里报名登记,规规矩矩的安下心来当本将麾下的兵,当兵吃粮把一把子力气水性还有这条命卖给本将,本将让你们吃饱穿暖有钱去养爹妈养老婆孩子,受了伤的本将养着你们,立了功本将想办法让你们和你们的亲人脱去罪户,当一个活着不被人吐唾沫嫌弃,死了能埋在地里不用下海喂鱼的军户。”
李三成这一番话说将出来,孙成还不及通译,便有略听得懂官话的不少疍户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显然是不相信会有这般的好处,旁的不说,只是这一个生来便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罪户身份,在他们看来便已然很是永远逃脱不了的命运,现在李三成说他们如果立功便脱籍当军户,这般天大的好事陡然压过来,反而让他们无所适从了。
李三成阻止了准备通译的孙成,转向罗帆:“罗百户,你译给他们听。”
“是。”罗帆的回答很是坚决,他自小没有父亲,只有一个母亲和妹妹,以采珠过活。那夜李三成不但给了他这身试百户衣服,还从他手中拿了信物,命人去儋州去接他的家人。卫所户籍文书上已经把他和母亲妹子的名字添了上去,只要母亲和妹妹从儋州到了这里,便实实在在的脱去了罪户身份,成了军户家眷。
罗帆在疍户之中的威望很明显的起了作用,经他口将李三成一番话通译出来后,校场上之上表示怀疑的声音立时便消失了,或者可以说,整个校场都陷入了一片死寂——一般人是真的很难理解世世代代背着罪户身份的疍户们在得知原来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能够摆脱这种该死的命运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的。
看着一片死寂的校场,李三成毫不忌讳将药下得更狠一些:“愿意当本将的兵,听本将的令,替本将卖命,本将就把他当兄弟,吃肉喝酒分银分田地。不愿意的本将也不勉强,领了这一次银钱犒赏,以后就等着喝番薯稀饭喝到老。是吃肉还是吃番薯,都只在你们自己选择,本将半点不勉强。”
罗帆很自觉的没有再等李三成下令,便将李三成的话继续翻译过去,声音甚至比李三成还要大上几分。校场上一干疍户对于这番话,却有些无动于衷,依旧是一片死寂。
面对这等死寂,李三成倒是显示出了他历练出来的耐心。经历过窘迫的他对自己这番设计有着十足的信心,人最基本的需求是什么,这在他窘迫得只剩一条小船还被渔民追打时,得到了最深刻体会。
一片死寂之下,时间显得越发的漫长。第一个从队列之中冲出来的并不是之前李三成让罗帆安插的起带动之用的心腹人,而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面色黝黑有如锅底的中年汉子。
他本排在一只队伍的中间,忽的冲了出来倒让众人惊了一惊。只见他三两步冲到点兵台前,也不看李三成,双膝一屈便跪了下去,连连叩了好几个头,额头砸在夯实的地面之上竟然叩出了响声。这人连连叩了几个头之后方才抬头,两眼射出期望神色,大声且快速的说着什么,李三成虽极力分辨,却还是听不懂说些什么。
此时孙成就显出比罗帆的伶俐了,立时凑了上前向李三成解释道:“千户大人,这人说是愿意将一条贱命卖给大人,只求将瞎眼老娘接到身边奉养。”
李三成父母早已亡故,孑然一身已久,俯视台下这人恳切神色,也不禁心中恻然,点了点头朝孙成道:“告诉他,本官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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