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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小饭馆再也没有进来过张角那样的人，片刻之后，连汉军也没有来，只来了一个仪容风雅的贵公子似的人物。
贵公子四十多岁，带着一身甲胄，眼神眉目如刀，扫过饭馆之后，看到刘协也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当他看到张角留下的两册书，神情陡然一变，再看刘协，顿时变得神色复杂起来。
随着这人抬手一挥，饭馆外忽的冒出一队神出鬼没的兵士。尽皆身着软甲黑衣，迅速集结，又迅速撤离。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掀起。
“末将皇甫嵩，参见殿下。殿下，张……张角走了？”皇甫嵩微微屈膝一跪，继而起身，虽在问着刘协，目光却望着饭馆外的路上。
刘协不断腹诽，作为一个皇子，这存在感也太低了吧。
于是刘协决定争取一下存在感这种他前世一直渴求的虚幻东西，开口道：“他走了，临走前要我告诉你，他不想见你，但却也不会怪你，你也是对的。”
皇甫嵩眉头皱了一下，那年纪不大，却皱纹深如刀刻的脸庞转过来，望着刘协，惊异道：“他这也告诉你了？殿下果真不凡。”
不是嘲讽，话语里透着信任与真诚。
刘协暗想自己的王八之气终于显露了？不过片刻之后刘协就明白了，皇甫嵩不是相信他这个孩子，而是相信张角看人的眼光。
“他留下的这两个册子，你收好，能背熟最好背熟，不要让别人看到。否则，别说是皇子，纵然是九五之尊，这个世道……怕也会有太多人想杀你了。”皇甫嵩语调深沉严肃，望着刘协，让后者顿时觉得浑身一寒，急忙把两个小册子揣进了怀里。
皇甫嵩看着刘协紧张的小脸，不由一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却让人如沐春风，“他留了这两册书，也不算把你当外人了，怎么，想不想听听他的故事？皇宫大内，都还不知道张角此人，可天下之大，恐怕能称得上一方豪杰的，没有一个，会说自己没听过张角两个字！”
刘协紧张的小脸舒缓下来，看着那个贵公子般的将军皇甫嵩，因为说起一个反贼头子，脸上露出了一分自豪之色，很是怪异。但想起张角，似乎一切又没什么怪异的了。
“如果说天下间有一个人，不管是他的对手还是他的朋友，都不能不佩服，那么那个人，现在说来只能是张角！”
皇甫嵩的第一句话，让刘协的心里也泛起微笑，不管史书上如何成王败寇，在他看到的，亲历的一切里，皇甫嵩的话，不虚！
至少，哪怕用这个皇子的位置去换与张角的结识，他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那个心怀抱负，又为了眼中草民苍生，不惜孤身对抗天下的汉子。
门外仍旧晴空万里，冬日和煦的阳光照耀，没有风雪怒吼。可二人谈吐心中，目光所望，却似乎看到了金戈铁马，和一整个大汉的豪情。
皇甫嵩看着刘协目中同样涌起的激动，心中似有所感，怅然若失，继续说道：“当年张角一路传到授业，胸中经纶万千，行侠仗义，布医施药，受四方称颂。当时的张角有没有想到现在的局势，我并不清楚，可我知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人能说他是错的。”
皇甫嵩吸了口气，又接口道：“当年，曾经有一个官宦子弟，年少轻狂，赴边塞从军。却从来没有想过，大汉的危机，根本不在边关。”
刘协没有打断皇甫嵩，明明要说张角，却忽然说起了一个官宦子弟。因为刘协知道，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出来一个这种人物，那差不多就是皇甫嵩自己了。
虽然这里没什么人，可是刘协也不会说破，这是皇甫嵩自己心里的牢笼，一辈子都很难破掉了。
“当年西北忽起烽烟，并州羌人作乱。或许有内贼，也或许是轻敌冒进，羌人已成败绩，却绝地反击，围困那个官宦子弟和当时的中郎将张奂于平寇县内。那个官宦子弟忽然想起在洛阳的逍遥安逸日子，他其实并不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果，没有平寇县内的一切，或许经历战火回来后，不过变成一个贪生怕死的纨绔而已。”
皇甫嵩目光悠远，似乎望断了这数十年光阴流转，停顿片刻，又缓缓道：“幸好，那个时候，小小的平寇县城里还有一个人，叫做张角。”
“兵临城下，平寇城小，千人军队很快便绝粮绝水。城外三会河被羌人把守，而援兵久等不至，张奂不禁连日长叹。那个时候，张角仍在平寇城内传道。似乎是看出了那个官宦子弟的忧虑，曾经对他笑着说，人生于世，不惧事变之不能尽，只惧此心之未明。官宦子弟想了一天一夜，终于明白了什么。忠义仁孝，他生于世间，还一件未做，不必多言其他，只是自己，便已是深深的不甘了。”
“那天晚上，那个官宦子弟去找张角，张角燃火烫酒，杀尽战马，只留一十三匹。又灌醉了张奂，大笑说此人误事。那年的张角，是何等的年少轻狂！”
“记得那一夜张角大笑，说当年光武帝十三人冲破昆阳城外数十万大军，今日皆为汉家儿郎，血性男儿，有谁不可？！世家日重，边患未除，汉室日轻，正是我辈扬名之时！城外万余残兵，十三人足以匹敌，尔等信或不信？！”
“那一夜，十三人歃血为盟，约定为了大汉苍生，出城一战。然后再回平寇城，对着这丛篝火，举杯高歌。”
“那一夜，十三个人，真的击退了万余蛮横的羌人，张角之名，天下共知。”
“后来那十三个人相互扶持，在西北闯下过偌大的名声。游侠仗义，领兵出战，好不快哉。而期间多少欢乐的，悲伤地，都化作了乌有。也有好利的人因为张角变得急公好义，也有蛮横嗜血的，变得有了容人之量。而那个官宦子弟，也开始变得坚定，成熟。后来听了大哥张角的话，回转洛阳了。”
“再后来，那曾经歃血为盟的十三个人，天各一方。现在或许还都不成名，有的人也永远不会成名了。但我知道，这些人都有资格在乱世里搏出名号的，可惜乱世的浪头太大，都给扑灭了。”
“那十三个人，有唐周，有被唐周出卖的马元义，此人才干至少不亚于我的。还有张角的两个弟弟，之后管亥，臧霸，廖化，高顺，张曼成，裴元绍，那个官宦子弟，还有一个西北的小将官，董卓。”
“如今……都被天下的大势所推，敌友难辨了啊……”
皇甫嵩整了整身上的甲胄，一身长叹，对着世界观完全被颠覆的刘协道：“殿下还请快些回宫吧，陛下已经派人来了，小将也要领兵……去剿灭黄巾了。”
皇甫嵩不再看刘协，快步走到门口，又像张角一样顿了一下，道：“殿下，何进为人阴鸷，笑里藏刀。你当街让何苗难堪，与张角并肩，怕是在陛下心中形象受损。兵法之道，存乎一心，诡计于外。十常侍与何进不合，又素来较为喜欢殿下，殿下该做些什么的时候，莫不要因为一时迂腐，误了大汉千秋唯一仅剩的希望……”
皇甫嵩踏着铿锵的甲胄声，遥遥离去，又是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片云彩。
刘协张大了嘴，许久才让被颠覆了的世界观平稳下来，颤抖的小手拿起酒杯喝了口，让虽然什么也不知道的张姣小妹子看着格外心惊。
我擦，怪不得后来董卓那么多次把柄在皇甫手里，皇甫没有杀他，董卓也在最后关头没杀皇甫，这两人……有基情啊！
“咳咳……”刘协又一阵猛咳，被劣质的酒水呛到了。
门外，已经遥遥传来混乱的脚步声，一大群太监宫女们，似乎已经到了洛阳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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