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变》
第二卷天边
第一百四十七章过年
潭中的天气比较怪,哪怕是腊月,太阳晒了几天便热了起来,而稍微下一场雨,在屋内便觉得寒气逼人了。但它的景色确是迷人,一路骑马而过,山川自有其态,左边山如马背,前面便如鲤鱼出水,右边则似一大一小两只石鹅游向潭水。其间树木繁茂,其类大殊于北方,亦不似广信之草木。
有士兵向我建议往南边湖边去,说几日前去过,眉飞色舞形容很是漂亮,看着牛车的速度,我说可以,交待留守人员小心“保护”,带着几个人便过去了。
绕开一堆矮山,沿一条细径前行,往南五里拐入山之西麓果然有湖,其周为山所绕,其湖为山所割;其水彼此相连,其色迥然不一。湖北隔石垒有潭,水自北山中潺潺而出,烟雾氤氲。潭水与湖水相平,疑其相通。潭水边有土堆似祭台,但不似我汉人礼仪,上贡献猪头、全鸡和些薯蓣、果蔬之物。中间供奉牌位上却有雷神二字可识,周围则缀以一些花草畜虫的图案,应是祈祝来年风调雨顺之祀。有兵卒馋嘴者欲动之,被吾喝之。斥之:“他人敬鬼神之物,我等外人岂可动之?”命人在祭品下放上些随身携带的食物肉脯,亦作敬献,列于原有贡献之下,与众共礼敬之,再拜而返。
转过山脚之间无意以枪杵地,听得陶器破裂声。以手拂地,忽现一破碎陶瓮,其形制殊于常形,看周边花纹有网纹,鱼纹,形貌古朴,仿佛此地先民遗留,不敢妄动,再拜,覆土而葬之。
盘旋半个时辰有余,往来却不消半刻,虽一干人众催牛声急,其队行却不过十里。有报曰,无人妄动。林间鸟语花香,全无腊月之像,路行渐深,其行渐远,山林益发深沉,适值日上三竿,此地却似黄昏暮时。心中不知是何兴味,东西都是南边武安过来的,绕了半个月再到潭中,这会儿又要送回武安地界的南越人。这武安的士凤是何道理,何故如此。
我们去的地方叫石窠寨,刘徐两家急匆匆第一个往这里送,必然这家的势力很大,但具体是什么情况,这刘家领头的也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真不知道,但我想那两家肯定有人知道,但是他们肯定不希望我知道。前越侯死在这里的北面,这次我坚持要跟着,他们怕出什么事情,故而往南,以示避讳,这也是可能的,但是真实情况如何,我却暂时只能自己猜测了。
心下烦心事随着周围的情景愈发浓烈。银铃原是我的“姐姐”,本是让她嫁于孟德兄,而我与并不认识的一个指腹为婚的娃娃亲结婚;忽然告知我银铃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从不知道的未婚妻子;我本欲与银铃一路到老,却硬生生插入一个郭佩;忽然又告诉我,我居然还不是“我”。此时,银铃绝不能抛,郭佩也必不能弃;我终于有了两个妻子,原本与一个妻子在一起我还能说些话,平日照顾呵护,尽一个丈夫的本分。却当与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我曾断掌纹以绝天命,却依然是被老天呼来喝去,处处受制,身不由己。心情憋闷之极,忽然看到路右有一块空旷草坪,纵马跑出,闭目仰天,长出一口恶气。
华容是他父亲的儿子,这是一句肯定的废话,但是除了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他竟似乎看破了我的心病,而且主动过来帮我医治。看我如此,他也拍马赶到我身边,吁一声喝停了马。
“侯爷,您可知我父亲为何让我过来?”
“嗯?你不是说我的老师让你来的。”我还记得当时他与我说的。
“当日,父亲与韦公与洛阳共宴,席间谈到此事,韦公说,有三人可投。”言毕此人学着老师的口气,一如我们以前那般:“吾之荆楚,汉中江玮之秦,岭南子睿之越,三人之中,汝觉何处为宜啊?”
“莫要学吾老师说话?”我被他这般逗笑了,但还是很好奇:“那你父亲如何选中我了?”
“家父说曾与您见过数面,大多都是在旁边观望,您的几场大战,家父或出于前,或没于后,再加上与何伯母交谈之中,给您切过脉,这般望闻问切了您后……”说完还加手势展示一番才说道:“家父言道:子睿其人,平时缓谋慢断;乱时急谋立断;事定则不改,情急而不乱;能抛旧日之怨,不忘故人之恩;忧黎民困顿,恤士卒苦闷;仁厚而刚烈,狂狷而宽怀;士愿随处,军愿效死。今天下之事,蛰伏之像,但闻惊雷,则将有变,此子,乱世之才也。吾儿可往投之。”
华恩公绝对不是一个一般的医生,不过……
“恩公在吾老师面前这般夸奖,着实惭愧,不过,这般也有些不给老师颜面。不知老师如何回答。”
“答曰:深合吾意。”言罢,又学我老师腔调,点头称是。
老师为何认为华容来我这里好,恩公只管夸我,他却不以为意。想想竟有所感动,原本心中烦躁,这以后便有一番温暖在心间,原本的烦心事也就慢慢不以为意了,毕竟我还有时间去弥补。
“君在越有半月,如何?”我忽然想起来我是统帅,一个统帅常以心喜,为情伤,不是一个好的事情。恩公还夸我,如此真是难堪,不过面上不及羞愧,便赶紧以此话来搪塞。
“军中泯然民间,和这干同僚在一起,上下无分尊卑,很是新鲜,也很是自在。”他笑着,“我随父亲在北方,除了救治平民百姓,也会受请而出入官宦人家。由是知道那些个名门望族的脾性,哪怕是亲兄弟,若是官秩有差,平素见面也一定要分出来,座次也一定有差,言语之中,多是上下尊卑,难有兄弟情谊;救治之前,都是些布衣杂役,将我们从偏门领入;父亲即便救治了他们父母的重疾恶病,也许言语中会有稍微客气,然而,一定需要远离主席,远远在下低头回话,女主人还会用绢帕捂住口鼻,仿佛怕我们身上的气味似的,那时我年岁还小,远远看着上面便觉得这些人面目着实可憎。还有借用朝廷旨意借题发挥敛财的,朝廷赈济给官宦侵吞等等丑事,自然也都看在了眼里,天灾还有得防,人祸却无能为力。父亲也不太愿意替那些人诊治,估计父亲考虑我的前途的时候,也是考虑了我不愿在那些人手下吧。还叮嘱我,切不可让越国也如此,否则还不如做个行走江湖的医者,恐为更好。”
我点点头,此话在心头,别有一份意味。最后我对着他,又点了点头,用力点点头。
此地山并不多,但颇有形制,绝不似北方之山,常平地凸出一块巨石,或似某物,当地人便以此物名之。巨石之顶与石间空地则塞以花草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正午之时,地势略显开阔,东西山峦远望如障蔽般对峙,中间却有几十里的矮林草地直通南方。问得那两家领路之人,往南百里便到武安。再问,武安往此处可有关隘,答曰有。再问,何时能到南蛮人之地,答曰还有一两个时辰。问他们如何如此之急,答曰,今日是大圩(古书中作虚,作者注)日,若天黑之前赶不上,就不好作买卖了。
一个时辰后,下了官道,听几个这两家依附的壮丁口气,下面便是苦差事了。队伍向东拐去,只听吆喝声一片便进一堆丘陵土山之中了。
潭中之西,层峦叠嶂,绵延千里,从武安一日可到潭中,却要在山中找出路来绕着大弯,赶到潭中。我很想知道,他们带着这些米盐布匹,取道这般到底要去换什么。听了冷县尉,看了他们那里的状况,我本以为这两家已经够有本事的了,却又拿士凤毫无办法,如果这两家有本地太守的支持,士凤若不是有他的同族的支持,便是骨头够硬。我又想去看看士凤那边什么情形了。
老四一路有些紧张,不时朝后看,不怎么吱声。我当然知道他担心什么,所以我用铁枪屁股顶顶他的同样的部分,他警觉地提斧转身,然后看见我,才出了一口气:“哥,你别吓唬我。”
“别担心了,我相信他。”我点点头,让他放心,“你以前胆子比我还大,现在怎么越大胆越小了。”
“家里有妻儿,而且我们才几十,他们有几百,而且三哥,你在队伍里啊。”
我捏了捏他的肩膀:“没事的,放心。”
其实,我最不放心。
实际上,当时郭旭队伍里出的事情确实已经超出我们的想象了,不过当时我们并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如不知道。
渐渐开始能看见这些乡野的南蛮。大多是小孩子,他们三五成群地出现在我们的身边,胆大些就站在路旁或笑着或凶恶恶地看着我们,胆小的或趴在树上,或石头后面,露着脑袋监视着我们。领头的刘家管家,也不吝啬地往邻近的小孩子的手中塞些果脯蜜饯,这些小孩或开心的吃了起来,或者直接抛在地上转身离去。
看了这番情景,我让大家把武器收好,别露在外面显得似乎来意不善。
老四听完我的话似乎真的很放心了,轻松地和人在讨论刚才的小孩子,说那些不要吃的的小孩子是家里有些钱的,因为不缺,所以不吃。别人开始点头称赞的时候,老四就开始骄傲了,说他和一个姓管的讨教了相人之术。大的不说,普通人走两步便能知道这个人如何。
“我也行。”我笑着。
“噢,三哥,您也行?”老四倒是够老实。
“嗯,不信?”我存心蔫坏:“不信,你都不用走两步,我就知道你叫啥名字,夫人叫什么,孩子叫什么。”
众人大笑,三很是无奈,“哥,您莫拿我开心。”
“真的真的,且请这位先生过来走两步。”我指着一个人,那人也老实,一本正经飘逸潇洒地在我前面走了两步,抖落了两下袖子:“你叫华容。”
众人再次大笑,三的脸色都快紫了。
“好了好了。”我闭着眼睛随手一指:“你出来走两步。”
这个士兵我确实不熟,不过走了两步我就看出来了。
“你是男的。”我点点头:“腰后别着鼓起之物应是兵刃。”
众人已经笑得不行了,三似乎已经有些怒不可遏的时候,我还是说了一些有些用的话:“你右腿有伤,应该是膝伤。”
那人惊叹答正是,众人自然问为何,三也忘记我前面的使坏,带着一种征询的面部表情,这个很简单:“他的右膝几乎都是直着迈出来的,华容给他看看怎么回事。”
我并不会看相,只是知道自己膝盖疼的时候就会这样走,当年我个子冒得最厉害的时候,膝盖便疼得我几乎站不起来,走路便是这般。那时节,便是银铃给我捂着热巾,急得向张叔讨教如何找个大夫来治。大夫是请来了,不过那大夫倒是很有良心,问了问情况,切了一下脉,就说:“长个子,没事。”钱也不肯收,连顿饭都没吃,便走了。据说有个还算有些钱的人家便被个黑心大夫骗了很多钱,吃了他带来的药,结果大病一场,虽然最后命保住了,却成了傻子。银铃就喜欢拿这个说事,除了和张叔张婶一起痛骂那些没良心的大夫,还会感慨说虽然我没有吃错药,也还是个傻子。
笑归笑,老四猜测是对的,很快我们便在路边稍远的地方看到这样的景象:不肯接糖的一个小孩子纠集了一群小孩在路边的草垛旁打着那几个接糖的孩子,而且我也能看出他们的家里的差别,那个指挥别人的头,身上衣服虽然有些脏,但竟然是绸缎的,其他人大多穿得破破烂烂的麻布,很多都只是在腰间缠着几道,比如地上在呻吟的几个。问问常来的刘家领队,便告诉我那个领头的小孩子是头人家的,还建议我们不要管,免得惹上麻烦。说实话,这不合我的性格,却合我的心思,我也只能作罢,毕竟小孩子打闹再厉害,也比不上他们的老子拔刀子可怕。
我怀念广信的夕阳,每日散了,回去,吃着饭和我的家人聊聊,看着外面的暮色或薄雾细雨,最好喝点酒,口中留着米酒的香,围坐在火盆的周围,看着火光,或者微红的妻的脸颊,微酣的人谈着笑话,对我来说唯一的痛苦是看哪个妻的脸颊,对此我只能叹口气,摇摇头。但无论如何,享受一份日常生活的乐趣,要比种种所谓名利都要可贵,整日在这种场合做违心的事情,说违心的话,当真难受。
前面的马车停了,停在一个类似市集之中,不过东西非常少,看着也没有让人想购买带给家里人的意思。领头的人和一个似乎专门在等待我们的当地人在那里用汉话说些什么,大约就是带了什么东西。忽然那个领头的用手比划了我们的方向,那个南人就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了。
那领头的也赶到我的身边:“可能他们头人要出来迎接您。”
“看来我面子还行?”我环顾兄弟们,“下马,等候这家头人。刘管家,这家头人如何称呼?”原本没有打算和头人碰头,只是过来看看南人的生活状况,不过想想碰个头也不算个坏事。不过要见这个人,我还是有点紧张,我的前任,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除了知道他姓刘,便是被类似的这些南人部族给收拾了,虽然我留了后手,也是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脑袋进水坚持要来的,不过真的要面对这些头人,我还是感觉自己的冒失,所以,赶紧把见面的称呼定好,下面慢慢周旋。
“越侯指的可是苏马尔达头人,头人是我汉人称呼,以您的身份,称他位大苏马尔达应该他会很开心,他们南人之语非常少,大多与我汉人杂居后,多用我汉人词语。您说我汉人语言,大头人应该能听懂。”
我点点头,对着后面人喊道:“下马!”忽然发现大家早就下来了,想起自己已经下过这个命令了,只能面上不动声色,心里让自己镇静。
这个苏马尔达是个非常壮硕的中年男人,当然这句算是见面时心中恭维话,其实真实情况下,我手下所有人第一次见他,恐怕都会惊呼:“妈呀,猪啊!”而且心目还会扭转以前的认识,重新感觉到猪还是很苗条的。这个人胖得已经无法用“胖得出奇”来形容,他完全是从一个十五丈的巨汉被天公一锤子锤成六尺的感觉,用他那两条短腿在地上蹒跚到我的身边真是一种痛苦而且令人愧疚的事情,不过胖也是有好处的,脸上半条皱纹都看不出来,全被臃肿的肥肉撑开了。事后,老四和我说,幸得没吃什么午饭,他也需凝神定气闭眼才能挺住不吐出来。还有家里曾养过猪的很感兴趣,想问问这个头人吃的什么,他咋养不出这么肥的猪。
他到我身前右手抚心,稍微往前滚了一个角度,用极为憨厚深沉的声音说道:“猛虎不会躲进豺狼的洞口,神鸟只会停在最高的枝上,没有想到越侯竟会到苏马尔达的山寨来,山寨立时有了神光的护佑,欢迎您,我的大人。”
“大苏马尔达头人,您客气了,我本在潭中赈灾,听说您这里有好酒,便来拜访,没有先行通报头人,还请主人原谅。”我倒是想得出来的,说出这种话来,说实话,我也是听了他的那些话,把那些歌功颂德的官场洛阳腔给扔掉了。他的身后两排类似官员的头目个个都比他精神很多,尤其头排一个,身高八尺,体格雄健,相貌堂堂,更兼是目光犀利,紧紧盯着我,仿佛觉得我此行不怀好意。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不怀好意,不过也没觉察出自己怀了什么恶意。我本来就是来看看此地南人情形,考虑以后潭中对策。本是赶集看看热闹,却把这大圩的主人引了出来,那边走一步算一步,料想也没多大妨害。
不过事情比我们想象得发展得快,甚至发展得让我们无法想象。我和这个头人甚至没有寒暄几句,他便被其他寨子的头人因事请走。我则被和他的弟弟便是那个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目光锐利的人留在了一件大的木屋里面。他让其他人去准备东西,那大屋内便只留下我和他,还有北海和华容,以及他的几个随从。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打量这间待客室他便和我搭上了话,而且语气里毫无敌意:“鄙人苏马儿丹,是这边石窠寨的二头人。请问越侯所来为何啊?”
“二头人汉话说得很好啊。”我笑着回答,心中暗忖兄弟二人咋差了这么多。口中却不停:“倒有点荆州的口音。我来便为看看这里的百姓,潭中遭了雪灾,我怎能不来?”这个二头人倒不似那个大头人,说话不会先那些物事来比较一番,赋诗一般说上两句。
“我们这里以前常有荆州的商人来往,我小的时候,便是父亲请了个荆州人教我们说汉话。”这个以前的头人倒是很有眼光,知道以后必然少不了与我们的打交道,或者当时就是那样,汉人与南人便是杂居相处的。还在我想这里的情况的时候,他忽然提了一个要求:“越侯可否屏退左右?”
“这是吾弟,这是我恩公之子,皆随行的谋断之士也,对智而言,皆无事不谈之人,若有事,但讲无妨。”我心道这里有事,恐得不了清闲了。
他使了个眼色,他的几个随从立刻到这间屋各个出入之口站定,他却贴近我:“在下知道是何人杀了前任越侯。”
这话让我们三个都“哦”了一声。但是这个“哦”完,却一个都不说话了,回头望望我的“谋士”们,华容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北海却有一丝凝重。还是我想了一会儿,才开始问道:“君,如何得知?”
“因为那家犯事的与我哥哥有姻亲,在下侄女便嫁在他家。”他说话果然简洁。
“如此,不会伤着你的侄女么?若我追查,必牵连到她头上,若有关联,甚至可能牵连到你哥哥头上。”我离京赴越,便因此事而来,若能查出事情真相,对朝廷也算有一个交待,可是我想他对我说这个话必然有他的目的。
“我愿携潭中南北三十六寨里人世世归顺,永不与朝廷为敌。”我明白他的臣服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他需要什么。而他说完,竟忽然单膝跪地,将腰刀托上,显然有臣服之意,只是这番动作,倒是逼得我后面两个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只是发现似乎对我没有恶意,才又慢慢顺了回去,只听到鞘内剑滑落的声音划过。
片刻之内我得立刻给他回答,如果考虑时间过长恐怕会让他生疑。当剑鞘不再有声响的时候,我便笑了起来。这种事情,正是我的强项,否则如何能让恩公放心让他的儿子跟着我。
“二头人,请起。”我脸色回复严肃,严肃地我自己都不认识:“非吾不领头人盛情。今汝兄如此善待与我,我若立时翻脸,实为无礼,况且,事情真相吾尚不明,待我查明,若真有此事,自有国法。”
他正要再说,我挥手斩钉截铁地补上一句,“倘有一天,你为头人,你的下人私会与吾,将三十六寨尽献与我,只需他为头人,我便能答应了么?吾非贪婪小人,反复无常之辈,自当查明真相,给所有人交代,若真如君言,我自当重谢,甚至赐奉上好之地。”
他嘴动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以手抚心,稍稍冲我弯弯腰,转身带人离开了。我能明白这是他的礼仪,我也弯了弯腰,依然表情严肃。
他应该有些失望,甚至老四也有所不满:“三哥这是个好机会,你为何……不利用他?”
“我不能确定,前几日,曾有人打算乘火遛出城,他们应该和这家有了联络,这是这家人的试探还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即便他是真心,也不行。”我盯着他们,气息开始短促,脑中数件事情盘旋:“这家现在的大头人和北面的有姻亲,互有倚靠,二头人正是因为这个不敢造次。现在这个二头人想借我的手扶上他,如果扶上他我们便很可能和北面各族交恶,他说他带着三十六寨归我,若他真能,他何须假我之手除掉他哥哥。这刘徐两家第一个便把东西送过来,显然知道这家地位最重要。也可以证实这二头人的顾虑,这也是我所顾忌的,所以,若让我支持他,显然不可。”
“这兄弟二人,若然让老大染疾身亡,老二名正言顺坐上位置,不就行了?”老四狡黠地笑着。
“我们一来,这老大就染疾,这也太巧了,骗个把小孩还行,那些南人怎会不猜疑。”老四立刻收了笑容点头。
“里面千头万绪,而且事关南人,非吾所长,看一步是一步。老二得不到准信,也会猜忌与我们,定是心中万分焦急,怕我泄密,我等也危险。而且他认定我会帮他的原因便是北方人除掉了前任越侯,既然他知道,那么他大哥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苏马尔达大头人也会猜忌我们。”我摸着额头,有些发烫,这确实令人头疼不已。不过现在显然知道了,是里人把我的前任给收拾掉了。更西边西瓯人是什么样子,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我还不知道。想到郁林是西瓯人占多数,里人就已经有三十六个寨子,其中还有一个寨子就能把整个越侯的护卫军队顺带一群脑满肠肥的官宦加一个越侯说不定还有他的一群嫔妃全部收拾掉,就更对让我对这片土地头疼不已。
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个大头人,篝火生起来了,整个寨子中心变得非常热闹,火堆上架着散发着香味的肉。通常这时候其他地方的是什么景色对我们没有什么意义,尤其是我和老四,虽然我提醒自己有很多事情比这个更重要,但是眼睛总是很难离开那些肉架,心中琢磨的不是这家兄弟的问题,而是那些挡我的视线的不知趣的家伙。
那个叫苏马尔达的死胖子就是这样一个,关键是他还遮拦了更长的时间。
当然我还得很客气地与他见礼,他就这样挡在我和肉架呆了半天,将我又和什么玩意打了几个比方,似乎南北的外族人们都喜欢这个调调,无论轻重缓急,一律天南地北指东说西一番。我自然笑着,心中却将他踢飞了数次。只可惜这里是石窠寨,我也只是个客人而已,虽然名义上他归顺我大汉,但就凭目前我所知道或者了解的一些影子,也能知道这个地方不算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是,我却居然很沉得住气,至少心中都没有什么怕的意味。我想我还是太年轻了。虽然,鼻子和嘴边已经绒毛丰密,但是我想北面的师长兄长父亲还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只是我还算一个有点优点的孩子,至于优点,应该就是我这种情况下,还能惦记肉架上的肉而不是那个家伙下巴上的肉。
不过,我开始决定主动出击,我不喜欢事情拖沓下去:“你们这里缺米缺盐,缺布缺油。你们有什么能和他们换?”
苏马尔达忽然变得非常得意:“他们没有告诉大人您么?原来乌云还是能把天遮住,非得苍鹰才能看见太阳。”言毕,整坨肉陷在石头的座位上,忽然肉球上伸出一段肘子,挥了两下。周围原本的热闹立刻开始安静下来。
片刻,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吃力抬着两个粗竹杠,上面担着一个托盘,盛着堆得整整齐齐的让我后面兄弟们一阵惊呼的东西。
“好东西啊!”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左右两个人,他们也都面色不改,甚而似乎都不屑看到这情景似的,这让我很高兴。
“越侯若有需要,我可以按给他们双倍地给您。”他的眼神不算友好,而且难得一次这么直截了当,让我丧失了开始我认为胖子和憨厚之间具有必然联系的信心。
“我来不是要金子的。”我正视他,“金子是好东西,我越国也需要,但是这样从你这里拿,不符合我越国的法令。”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法令,但我现在就是这里的天理。
“我来是为了一件事情。”周围完全静了下来,除了炙肉的吱吱声和木柴的噼里啪啦声,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了:“尔等久居山林,田地不够养你们,每年都要花大量的金子来买。我决定给你们块地,足够让你们去那里耕种养活自己还有余。”
大头人哼了一声,我知道这是不屑和怀疑,我立刻加上一句:“这块山林依然归你,我绝不插手。”
大头人苏马尔达身后立刻议论纷纷,他看着我,似乎想明白我到底想干什么,而我忽然开了窍,笑着继续说道,“大头人如果不放心,我不认识您的手下,就认识您命来侍应我的二头人,我看二头人也是个精炼能干之人。便把那块地交给他,您还在这里当您的石窠寨之主,何如?”
大头人的眼神不期然落到了他的弟弟身上,而我一脸轻松,看着火堆:“肉好了,快取下来吧,免得炙老了就不好吃了。”
我满手全是油的命令老四过来:“咦,外面这件不是弟妹缝制的吧?”
“嗯,怕脏污了,穿在里面了。”他很得意地翻开领子,展示里面的女红:“这是我随便找的一件旧衣服。”
“那正好。”我毫不客气得拽起他的衣角,擦拭起来:“要有事,就是马上,让大家精神点。”我真说对了,确实有事,但是这事却不是我想到的事情。
“擦干净了。”我拍了拍双手,看了看老四,朝他挤了挤眼睛。
“越侯打算把哪块地给我们?”我知道问题肯定等在这里。所以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当然只能是潭中的土地,不仅你们北面的那些同族也会得到一些封赏。你要不要?”我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珠子很想转,但看见我这样看着他,也只能看着我。
他沉吟了很长时间,我就看了他很长时间。
“越侯说话当真?”
“当真。”
“花开为感谢雨露之恩,果结为传递神明之赐。”他好像故态复萌,对此,我毫无办法:“越侯如此待我等,却是为何?”
我的主意可多了,怎么和你讲,这对我都是烦心事。但是至少有些台面上的话还是要讲的:“我为大汉越国之君,此地既为吾之属地,我自当为此地百姓谋划生机。”
我这主意有些对不住徐刘两家,不过精彩之处不在于此。此计其一,自然算是断了徐刘两家的商路;其二,反正潭中周遭粮食常年颗粒无收,倒不如让这些抢东西的南人自己种,人心思定,当他们能吃饱饭,我就不信他们还给我弄出什么乱子;其三,将各寨之人分居两处,委以特定之人以大权,他们彼此之间遥想呼应却又互相制约,既分其力,又起其隙,终究都会仰仗于我,一边需要我帮忙防着外面的人另起炉灶,一边需要我帮忙稳着自己的位子。其实还有后招,正在我暗自思忖此计值中可有漏洞之时。便听得马蹄声大做,便仿佛千军万马,竟欲撼动山岗一般。
全山寨都不明所以,那些护寨的兵丁们,立刻封闭了寨门,所有人包括老弱妇孺都出将扶将在高处的山坡上出来看个究竟,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些南人的勇气,此事若在中原,大多都先是逃散,实在逃不开也会躲在屋子里。我们自然被围在中间,大头人二头人都不停地质问我们,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确信来的是我的人,我不认为一定是我的人。但我确信来的是谁,那马蹄声太熟悉了。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但是我感觉不出任何好的感觉。
“我没有命令他们过来,他们来要么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过来。要么来的就不是我的人。”我依然保持平静,声音没有任何抖动,但是心脏跳得很是厉害。
山中的回响很大,他们的千把人即便全来,在平地也做不了这么大声音,但在这山中却似几万人马一起奔腾嘶鸣般,而且,我脸上的不解又把恐惧带到这个寨子的头人接着波及到下面的人直到整个部落。
“若是外敌,我自当与全寨一同抵御。”我朝他点头示意,并从身边取出铁枪,招手让随身侍卫全部上他们的土寨墙竹寨楼上与他们的兵丁站在一起,一起看着前面。忽然我能感受到他们中间有些人的样子有些古怪,我开始能明白这里的一些问题:“我军向前,留背与人。”
马蹄声急,其声摧城;时间仿佛凝固了,偏又随声而来,急迫万分。耳听得呐喊声也渐渐从马蹄声中清晰出来,我忽然放下心来,“一定是我们自己人。”
“若郭鬼子要杀我。”我忽然如释重负,“他不会弄出这么大声响,恐怕有什么急事,难道是广信又来人了。”
我看了看苏马尔达他们,“开寨门,我们出去,你可以再关上,等没事了再开。”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就是除夕。我也记得来的是谁,因为我压根没有想到,我甚至没有想到他为什么要来,那一年的年过得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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