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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阿鸟在马圈里睡着了。
他不知道牛六斤已经打赢了,也不知道寨里的百姓押着战俘收拾破烂的战场。
他只在香甜的梦里一个劲地搂马脖子拽。
跑进他梦里的是个爱画画的少女,屁股又圆又柔软,被放下来的头发覆盖着,摸摸,她仍然甜蜜蜜地笑,说:“别给我摸坏了,要是摸坏了,我画的画放哪呢?”狄阿鸟就骗她说:“越揉越软呢。”
一个从关外跟过来的小马倌甩去脚上的泥巴,探头发现他躺在马圈里,嘴角上还爬着一丝亮光,便走过去推了推。马不安起来,鼻子里喷了一团起。狄阿鸟正偷偷溜到少女身后,嘴巴里对着别人的屁股啧啧赞叹,不料,却听到“砰”地一声,被少女的一个屁喷到脸上,便恶心醒了。
小马倌见他醒了,连忙说:“阿鸟主人。人人都在找你呢,你怎么在这里睡觉?”
狄阿鸟爬起来出去,在亮光里适应片刻,听小马倌讲他睡着了的事,便吩咐说:“去找块牌子,挂到大寨门口,写上几个字给进寨的人看。”
他想上片刻,说:“就写上这么几个字:牛六斤大眼猪鼻,人不怎么样,却偏偏是阿鸟的手足兄弟!”
马倌疑惑着看他,说:“这不是在骂人吗?牛六斤立了好大的功劳,你怎么还骂他?”
狄阿鸟缓慢地朝他看几眼,直到把他都看低下去,方用胳膊捅捅,问:“我骂他了吗?!”
小马倌委屈极了,说:“是有骂人的意思。”
狄阿鸟点了点头,承认说:“对呀,是骂了。可他喜欢听,还喜欢听了掉眼泪。你不信,我替你喂马,你守在那,要是他流眼泪了呢,你就跑回来告诉我。”他想了一下,又给小马倌说:“打个赌吧。你赢了,我就给你一匹小马。我的小公马的崽子,我赢了呢,你就……,替我抓来一个种地种得好的先生,让他教我怎么背犁耕地。”
小马倌瞪大眼睛笑了,飞快地往外跑,接着又回过头,退着身子喊:“你说的。要是路勃勃不相信,你得使劲踢他。”
狄阿鸟和小马倌订下赌约回去,正巧碰到在门廊里走动的段含章。只看了一眼,他就怕段含章看穿自己软弱的本质,虚伪地掩饰:“她的病里头也有你的过错!你女人心性,遇了事谁也不相信,反过来利用人家,没有责任吗?至于这家伙,他心底怎么想的,咱还真不知道。我看他不至于抢我的老婆,你说呢?我就让他们说说话,说不定呀,这女人心里一高兴,她就好起来了,以后还能养孩子。”
段含章正不知道王水又跟朱玥碧说了什么,朱玥碧把他护在身边,猝不提防下遇到狄阿鸟自外面回来,心念难转,想也来不及想说:“那也是。”
话一出口,她心里又有点后悔,补充说:“管他怎么想?事却做了。传出去,人家怎么说?你堂堂一个男人……”
狄阿鸟最怕她的道理,连忙把她拉到旁边,小声说:“好了。好了。她都是快要死的人,由着她去糊涂吧。她就是被人家卖了还数钱的女人,你就不能为了她,容一个小人多蹦达两天?他当着我的面也是不敢承认的,说是带那疙瘩女人去看病。不然,刚才我就把他给宰了!”
段含章没折,只好说:“我就怕他把赖的都捂到我头上。”
狄阿鸟大为奇怪,问她:“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段含章掩饰道:“我要利用他,总要顺着别人说话不是?”
狄阿鸟又奇怪,反问她:“你怎么觉得我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过来听外人的?你等在这外头,不进去,也不歇一歇,就为了说这个?”
他仰了头,说:“我看这天下的女人都差不多,什么狗屁想法都会往外冒。”
段含章怕他追究自己带走一个使者的事,又连忙提前说:“我怕官府有诈,又见你生着气,惟恐你处置不当,就让人呀,把王水的同伙带到对面的院子里问了问话……”她观察着狄阿鸟,突然发觉狄阿鸟神色极为生气,连忙说:“没想到牛六斤两面倒,一反戈,招降上还是要出问题。”
狄阿鸟不快地瞪着她,说:“说你多少回了,男人的事你不要搀合。可你偏掺合。你知道我会怎么和使者说话?会不会应降,怎么应降法。你又知不知道官府摸我多少底?怎么对待我?你问人家,你也在把话说给人家听,你说错了一句,我就坏事。你说对了,也让人家先摸了我的底。”又严厉地说:“还有,你凭什么说牛六斤是两面倒?你和他相处多久?你不过就是看着他每天来了,往我旁边一坐,摸杯茶摸杯酒,又皮又赖,不过是听说他抢个别人剩下的婆娘回家睡觉,就凭这些,觉得这就是一个整人了?觉得你可以判断是非啦?!”
段含章这才知道又自己撞到枪口上,挤着眼泪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干嘛呀?”
狄阿鸟无奈,把道理也说给她:“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别人剩下的婆娘吗?他完全可以站到牙猴子他们几个面前,瞪着眼睛说:把你抢到的女人给我。会怎么样?”
段含章说:“你会责罚他。”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一点也没错。我会责罚他,可一旦那样,又为什么?”
段含章说:“因为他错了。”
狄阿鸟冷冷一笑,说:“他错在哪了?凭什么他就不能要好的?你看到的是假象。你觉得他和一个年龄大二十多岁的女人睡觉恶心,怎么就不想想,当时那么缺女人,他为什么就不抢,甘愿抱着一个年龄大得像母亲一样的女人?你这么聪明,说来听听?这就是他的品质。现在,他已经很担心了,担心他回来,人人都像你一样当面、背地里说他的不是。这不,刚打了胜仗,不顾寨门前路还在堵着,就让人回来说,我把小霸王打败了,快一起出兵吧。为什么说这些废话?是为了杜绝你们在他回来后抓住他的衣裳说:‘你这个两面倒的小人。’”
段含章心根本不在这上头,见他说的这么严厉,便承认说:“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我什么都没想,只是觉得你们没有通气,这人家软了,在给咱们招着降,可牛六斤不知道,竟把人家的队伍打跨了。官府要因此而不招降了呢。”
狄阿鸟觉得她这回的说法在理,便说:“我得见这两个使者,还得一毛不少地把他们送出去。白燕詹说的是,尊王攘夷呀,只要是招降,就不能乱碰。”接着,又给委屈相十足的段含章解释:“为什么别人说女人一做主,天下就要大乱?因为女人都是脓包?不是的。昨天夜里,你管那几个女人,一管一个准,我就不行了,一说,她们就笑。一样的道理,你一个女人和男人的相处毕竟很少,看不到真实的一面。”
他这样把段含章捏软了,仍然为一开始给王水翻脸不好意思,犹豫话怎么说。
突然,一个侍女走出来看到他,远远看着他,说:“主母气色非常好,说了好多的话。他说你回来了,在外头转呢,我们都不信,哪知道一出来,是真的。”
“神了!”狄阿鸟不好意思地笑着,抓着头发往里走。
他一进去,朱玥碧就在里面呼,摆手要他到了跟前,让他跟王水道歉,称人家为大哥。狄阿鸟虽觉得丢人,却也一一照做,尴尬地给王水说:“她从县城里回来就成了这样。我以为她恨你,准备拿你出出气,谁知道没猜透人家的心思,还累得你以为我要杀你。”
王水表面上也当了真。
两人各自客气了半天。朱玥碧放了心,喜笑颜开地说了许多要王水担待的话儿。这样说了,她又要求狄阿鸟说:“你是真心认为人家不错吧?!那你就当着我的面,把你心里想的都说给人家,让人家为你想法给你办。我知道你那还有一些金银珠宝,抠到手里也没多大用,表示心意。”
狄阿鸟没料到,话还没说三句,就让自己往外撒金银。
不过,话说出来了,他也不能吝啬,击掌叫了人,说:“去,取五百银子来!”
王水坐在那里微笑,一点也不推辞。
朱玥碧心里没底,问:“就这么多吗?”
狄阿鸟没有吭声,王水代替说:“恐怕连这么多都没有。”
他看着狄阿鸟,狄阿鸟也看着他。
朱玥碧则两下里看,大声说:“不只这么多,我问过的!”
狄阿鸟头大了两倍,只好给王水解释:“大人不要见怪。寨里是有一点钱,可我不能都给你。这一仗死了男女老少将近二千口,伤者遍地,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或收敛或大请郎中,或买粮食或置办农具,需要钱。我正琢磨着,用手里的这些俘虏给郡里要钱要粮食呢。要是办事需要钱,我过后给。”
朱玥碧责怪说:“你怎么不知道哪缓哪急?眼下先迈了活人这一关。”
王水给朱玥碧说:“他确实没钱。山寨里的钱怎么可能都是他的?他已经够大方的了。我倒可以送他一笔款子。”他转过头来,问狄阿鸟:“你要不要?”
狄阿鸟摇了摇头,推脱说:“还要你的钱?这怎么行?我不要。”
王水却自顾自地说:“恐怕你不知道吧。往北,朝廷有许多废弃的地堡。我翻阅籍案查过,那里面有大量的囤积,甚至兵械粮食。我给你一张图,你只需要一支三四百人的马队,便可以自由取用。事成之后,你不需要感激我,我只要你帮我一个小忙……”
狄阿鸟问:“什么忙?”
王水说:“我表面上不支持县里和你妥协,跟着别人打击吕县长,其实都不是本意。上层高官之间来往争斗,折光衍射,像我这样的人也要言不由衷。在州里,我是第一个支持地方上自由编屯百姓的,整个打破旧的户籍;而且,我也是第一个站出来说陇上防务需要加强,一旦战端严峻,敌人可以经过陇上陇下,威胁关中……结果怎么样,内阁那边非常赏识,赏识的却是我的上司。我很想让韩复上去做县长,结果吕县长倒了,上头却内定一个陈昌平。他比韩复怎么样,你心里有数吧?这个地图,是我准备送给韩复做礼物的。他若当了县长,能文能武,必能振兴一方。绝没有算计你。”
狄阿鸟肯定地点了点头,要求说:“你先让我知道帮你什么忙吧。”
王水往外头看一眼,才小声:“就怕你误会。”
狄阿鸟咬着嘴唇说:“很大的事?”
王水思索片刻,问:“有像样的地图吗?”
狄阿鸟让他等等,过不一会摸来一张地图。
王水用手指划过一道曲线,最终遥遥指向陇下,点了一点,说:“陇下是几拨流寇的发源地,一旦有事,州里和长月的通讯便会中断,现今屯集各路人马,势力错综复杂。上头为了平衡他们,会让没有背景的人担当出缺,我打算推荐自己的人接这个烫手的山芋。要你多多呼应。”
狄阿鸟笑道:“剿匪呀。容易。”
王水立刻反驳说:“他们不是匪,是几个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将校。”
狄阿鸟张大了嘴巴,问他:“我疯了不是,去打官兵?”
王水摆了摆手,说:“让你这么做就是我疯了。我想让你摸一些囤积的军械,和一些听话的将校礼尚往来,通通款项,甲杖,顺便走私进来一些马匹,弓箭角料什么的。”
朱玥碧大为高兴,只是有点担心,问:“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王水笑道:“不会。此地就盛产毛竹,可用来制箭杆!”
狄阿鸟却沉默了,猛然朝他看去,问他:“你想干什么?谋反吗?”
王水摇了摇头,说:“为官之道,就是要多抓几个人,流水行舟。你我抓住这道线,官运自然亨通。官运亨通了才能办大事。我也不是拉你下水,你即使被招安,又有什么出路?朝廷上的事,你没见过,也摸不透,进身是祸端,退一步却又受制于人,都是不能自主的。想有作为,只能主动抓住别人的要害。这些话,我都没给韩复讲过,他让我很失望。”
狄阿鸟黑着脸看人,说:“我以前以为,你是个好官,和韩复差不多,又有点书生气。想不到你不是好官,不走正途。”
王水脸上火辣辣的,很想问他,他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但还是忍住了,叹道:“你听到我话里有句身不由己吗?我为天下谋福利,天下又有谁知道我?!就像我来料民,到哪都不得不随波逐流,要走了,还被小霸王这样的悍将卷到军里,生死不能自知。我来,揣着这份图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让旧友立点功罢了。”他激动起来,一手上指,冷笑道:“要想庙算天下,就得有军方的支持。你不往上头打算,他们照样走私。”
“自从丢了陈州,战马来源就非常奇缺,按供应,连校尉这样的军官都难有坐骑,可你再看看,小霸王他有多少战马,从哪来?全是自己筹款,自己找路子买来的。现在,上头说,凡是军备陈旧,战斗力不强的地方武装一律裁减,哪个不拼了命地捞钱、养兵?你可别傻着跟着周行文办团练,没出路,什么时候募不到钱了,团练就会解散。”
狄阿鸟还记得吕经和自己说,准备办好团练,借县里防卫薄弱扶个将军,又听他这么一说,到底也不知道谁在哄人。
他笑了两下,上下拿不定主意,只打个哈哈,说:“你还是做个好官吧。做好官,人人敬仰。我便是什么也不图,也愿意在你需要的时候帮助你。”
王水愣了一愣,威胁他说:“哪怕舍了你现在得来的一切?”事实上,他心里也虚,更不要说还在人家掌心里捏着,说出来没有一点力道,反像真心告诉别人,不这么做没出路。狄阿鸟只想图个安稳,一时不答。这时有人猛地闯进来,说:“小霸王给赵过大人逮到了!可寨门到现在也没有收拾干净,进不来。”
狄阿鸟连忙借机起身,给王水说:“你再给我女人说说话,我去看看。”说完,就夺路而出。王水还有后话,也没顾得讲,回头看看,朱玥碧睡着了,侍女正轻轻地给他点头,让他去外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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