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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家倚山面河,扼守关要,是入山的主路塞地,四周的景色也不坏,盘侬山在这里方见险峻,四处多巍峨怪石,白云苍树,竹、桃人家,深谷良田,也有上摩云汉的大岩壁……若不是夜里摸来一支为数不多的人马,给寨里罩上一层不明显的杀气,那就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了。
穆家寨里有七八十户,周围山区有五六十户,他们都属于土司寨主穆老臣的百姓。
迷族人缺少驴骡,先前为了攻打县城,把征集的粮草和大牲口都集中到大天二寨中,白白送给了狄阿鸟。这次仓促间又聚兵迎战,征粮、运粮已赶不上兵势,兵马都出发了,土司寨主们才刚刚开始聚粮。
穆家寨应需成了暂时的粮草中转地,一到白天,前后都是用扁担挑,用肩膀扛的丁壮。即使穆家寨不是要道,这样壮阔的场面也必然迎来主动出兵的狄阿鸟。
他拔了几小边山小寨后,就藏在暗处,掰着指头数日子,一等时机,二等粮食。
穆家寨寨主穆老臣丝毫没有察觉。他被迫参与,前方出丁,后方督粮,又累又勉强,不但不知道被狼盯了,还怕寨里乱,在寨外的山腰上阔地里立营屯粮,不让丁壮在自己寨里留宿。是夜。赵过带了百余人趁色夜上了后寨,几乎到了没有人反抗的地步;而狄阿鸟在前头开阔地里摸营,也顺顺当当。前后只不过一个时辰,寨子自穆老臣以下男女都已投降,寨外屯粮大营倒尸一片,数百人捂头投降。
狄阿鸟把惊魂不定的俘虏们集中看管,让手下百人就地屯扎,轮值休息,入寨后,让赵过带着穆老臣环寨安民。
此寨几无伤亡,仇恨也淡,都仅仅爬墙看看,就缩进了土屋、木楼了,但寨里的战士们还是不懈怠地轮值,火把亮了一夜,天明时才去熄灭。天亮后,已经有轮值的战士监督俘虏,令他们把外营的粮食运进山寨。
后来,狄阿鸟起床去看,见俘虏们靠鞭打劳作,效率极低,就许诺说:“只要粮食移完,就会释放大伙!”此令一出,俘虏们精神百倍,即使天黑也不肯睡觉,一直运到半夜,把数万斤粮食挪个干净。
狄阿鸟也依诺言放了他们,让他们去找展虎。
展虎从钻冰豹子和路勃勃那儿问不出什么,自知回军取穆家的胜算不大,遇到狄阿鸟放来的丁壮时,先一步还个人情——派使者带着钻冰豹子和路勃勃去见博格。
这时,他并不知道郡里要出兵攻打博格,兵马已进县境。
钻冰豹子和路勃勃未到时,狄阿鸟也已经在琢磨和谈的人选了。
他领兵入山,没有中规中矩地行军,与水磨山老寨联络也不方便,虽不知道郡里出兵的消息,却深怕朝廷有反应,时而给赵过吐露忧愁:“真没想到,迷族人仓促之间还聚集这么多人,你说那个大石领,那个铁头巫师,该愿意和谈了吧?”
赵过“可能愿意,可能不愿意”地一阵废话,没有给狄阿鸟任何实质的帮助。
在狄阿鸟看来,和谈暂时成了定局。到路勃勃和钻冰豹子被送到了,把近来寨里寨外的事说给狄阿鸟,狄阿鸟和身边的人才个个出汗。
己方可以游刃的和谈也格外紧迫。
这时,和判便要一拍而就,必要时甚至得放弃可以谋取的利益,比如穆家寨的归属问题,原来的占领会阻碍和谈的进程。在双方未雨绸缪地考虑期间,似乎都忽视了和平推动者之一——穆家寨的穆老臣。
事实上,他也是决定穆家寨倒向的一个因素。
狄阿鸟拥着到身边不久的路勃勃坐,听把门的力士说穆老臣来了,就给赵过摆摆手,不让他再说自己的看法。
穆老臣进来,也就看他们分别据一张简陋几桌几两边,卧在木地上,便点头哈腰地笑笑,跪到地下呼:“大人!”
狄阿鸟挥手招他来身边,用自己的杯子递了一杯酒,笑着说:“你家有栗子园呀?有没有收藏干栗子?我想借点肉,借点栗子,大烩几十锅,犒劳一下将士。这几天把他们累坏了。”
赵过在底下附和说:“这样吃也好,紧着他们放臭屁……”
穆老臣惶恐地接过酒,喝尽放下,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
狄阿鸟看赵过有点困顿,打发他去休息,说:“你去休息吧!”赵过走后,他又写了酒,给了穆老臣,淡淡地说:“你家很有钱呀。”
穆老臣吓了一跳,汗全冒出来了。他已经派小儿子去募款交结,准备用全寨的钱达成个人的结交,却没想到狄阿鸟已经盯到自己的家业了,连忙说:“守着一坐破寨子,哪有什么钱,不过大人需要,小人自当竭尽解囊。”
狄阿鸟摆了摆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看着他坐去,把酒喝尽,又说:“被俘虏了的人就是主人的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主人的。可我把你的家当都拿去,你会没法养家户口,会怨恨我夺了你的东西。所以,我不拿。你献来的,我要,不献来,那就要你自己多尽心,靠为你主人出力,来名正言顺地享用。别怕,也别把家里的女眷都藏起来,你是我的人了,谁要动她们,那就是在动我。”
穆老臣心里一宽,眼泪就往外冒,情不自禁地倾诉一腔的委屈,说自己从来也没有要反朝廷,空有忠心,却受人胁迫。
狄阿鸟移过去搂了他肩膀,发觉他浑身都在发抖,突然生出一拉拢就过来的想法,又给他说:“你给我交个底,告诉我,能不能当着众人的面,结一个主臣之盟?”
穆老臣有点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他家在后寨坪上,凋零的栗子林旁。
晨曦时,薄雾笼罩的梨树、桃树依然在悄悄育蕾,几只新鸟“啾、啾”鸣叫。但穆老臣家的女儿、媳妇们没有敞开百灵鸟一样的歌喉。她们都听着院子里依旧不绝于耳的靴声和说话声,黯淡地窝在一所房子里。敌首带了几个头目住到他们家了,他们焉能不怕。
怕归怕,总要做栗子煮肉的大锅饭,请寨里的要人过来。
楼板咯吱、咯吱地轻响,穆老臣悄悄上去。他这个土司做了十来年,和朝廷上的人打过交道,唤出自家的女奴后,又安慰女儿,妾几句,掩着大妻去角落。他大妻是半个老妪了,但还是涂了一脸的黑灰。她小声地说:“你好好巴结那大人,给他说,咱没有背叛朝廷的心,要劳役,咱们摊,要缴纳钱财,咱们给……”
穆老臣摆了下手,瞪大两只小眼,说:“废话,我正要经得他同意,偷偷派人叫回咱儿子,投降投个彻底……那个博大人还在看山图呢。他很年轻,也很威武。你看,是不是让咱家四女侍奉他,保全大家?”
他老婆不肯。穆老臣又给她说:“女人见识。你说,就凭他端某人,就凭他展虎,能打过朝廷吗?这才是曾阳县的兵马,郡里的大老爷,大队人还没有出动。咱要想不获罪,得要官府里的人替咱说话。姓博的这么年轻就做了县尉,前途不可估量,咱女儿即使做人家的妾,那也是一门能保富贵的亲戚。说不定,以后,大石领也能姓穆。”
她妻子看着他,不放心地说:“你还是和亲戚们商量、商量。”
“商量?!”穆老臣是不愿意商量的,重重一息,厉声说,“你糊涂!就比如老四,他先我一步送女儿,自己不也能做寨主?”
他家里的女人们被他的声音惊到,齐齐看去。
楼下又传来奴人唤穆老臣的声音。穆老臣不敢怠慢,他一边先下,一边牵着妻子安排:“你去寨里找些女眷,让她们来帮忙!”接着,又往身后喊:“草珠儿。打扮、打扮,我回头给你说点事。”
他下了楼,听奴人说亲戚们来了,便微笑着去接,给他们讲一讲狄阿鸟要求的古怪仪式。
半中午的时候,寨里多数人,上到光屁股的孩子,下到老掉牙的老头、老太,都大了胆子来到。牙猴子还按狄阿鸟的吩咐,带着炫耀武力的架势,拉出来几个彪悍狰狞男人,袒露肌肉表演硬功,摔跤……
欢笑渐渐多了,仪式也至此开始。
浑身鲜亮的穆老臣跪到地下,对天地发誓效忠。寨里的大巫等他站起来,随手给他一只浑身白毛的鸡,他拔刀宰鸡,滴血于三碗酒中,奉一碗到祭祀的坛上,而后回来,捧一碗酒到狄阿鸟身边跪下,狄阿鸟接过酒,喝尽,把他扶起来,把别人送来的血酒给他。他也一饮而尽。
狄阿鸟拿起准备的弓给他背上,又双手捧了准备好的茅土,交给他说:“我命你守好山寨,善待百姓。”
仪式这就结束了,没见过这古怪仪式的巫师还眨着眼睛,思考着灵与不灵,四个盔甲闪亮的军士已手扶弯刀,带着一阵杀气,笔直有力地来到狄阿鸟身边。狄阿鸟站起来,虽然没有最高的人高,却最挺拔最威严,他用眼睛里的寒光往场地一扫,便在簇拥下离开,留下发愣的继续发愣。
穆老臣看了看给自己点头的牙猴子,便开始了一通讲话,一口气从迷族人的祖先讲到臣服朝廷,听命狄阿鸟的天经地义,整整讲了半个时辰。
有了这层表面上的关系,穆家寨再没有归属争议。
狄阿鸟提也不用提穆家寨的纷争,让穆老臣约见展虎,和谈的条件甚至剔除了交出大天二的要求,只有“逐走土匪,臣服朝廷,和平共荣”的台阶。
展虎虽然往博格军中必有变故上考虑,但他心里倾向于朝廷,仍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草草了事。
和谈结束,狄阿鸟怕展虎不守信用,要监督着他离开,没有立刻回老寨。等他留下赵过,率数十骑回军时,浑身污血的信使送到几则耸人听闻的消息:郡司马项午阳兵分两路来打博格,接连三战大获全胜。
第一战是在山外河畔打的。
图里图利听从祁连的建议,任敌人铺设浮桥,击敌半渡。不料,熟知兵法的项午阳分两处过河。浮桥处战斗一打响,数百从河水上游涉水而至的敌人从侧面卷来。乌合的丁壮难以约束,死难累累,图里图利自己也差点被项午阳生擒。第二战是项午阳下新关,与刚刚回寨,心有不服的鹿巴决战山谷,勇不可挡,几乎阵斩鹿巴。第三战是围寨,回寨的牛六斤到外寨后,听闻项午阳兵锋所指,玉石俱焚,便起了私心。他控制三、四小寨,竟愿意以投降自保,为求信任,还告诉项午阳说:“博格不在老寨,兵多乌合,急攻可下!”
这无疑是响在战士头上的一个晴天霹雳,他们刚刚战胜迷族人,解决后顾之忧,前方的敌人就杀到家门口了,不但老寨朝不保夕,回都未必回得去。
悲愤的将士没有不怒前线之不争,没有人不骂牛六斤忘恩负义。
路勃勃第一个表达愤慨,要狄阿鸟回穆家寨,自己假装去投靠牛六斤,和他同归于尽。
傍晚了,山风、余晖淹没这一小支人马,高大的山廓浮现出冷冷的青铜气息。
陡然间,狄阿鸟仰天大笑。
众人惊问。
他便说:“和谈多及时呀?若是迷族人消息稍有灵通,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啊?!这是长生天不欲灭我呀,难道不应该高兴?!只要我这个大霸王回去,他小霸王就死无葬身之地。”
牙猴子不肯,大声说:“牛六斤这个逆贼怎肯让我们接近老寨?!”
狄阿鸟执马鞭而环视,威严而自信地说:“牛六斤是我兄弟。他头上没有生反骨,必然不会负我!”
路勃勃不服气地轻哼:“兄弟?!我和钻冰豹子半夜被人捂了,被打得鼻轻脸肿也不肯投降,这才是!他大概以为我们挡不住展虎,一起玩完了,该轮到他称王称霸了。”
狄阿鸟随他嘀咕去,大声说:“路勃勃听令。你带钻冰豹子给赵过传令,让他和穆脱干点齐十六岁以上丁壮,随身携带粮秣,经唐邑县抄敌后路,断敌粮道。”
路勃勃掀了嘴唇,不满地说:“又让我干这事?”
“不光你!”狄阿鸟简短地说了句,又说,“牙猴子听令。你带人去找吕宫,凡事听从他,协助他稳住县城。”
※※※
狄阿鸟只留下了两个人,其余的都拨给牙猴子了。留下这两名新巴牙,一个是迷族小寨首领的儿子,一个是投诚的胡子,完全是出于他们去县城不合适的目的。
牙猴子很不放心,当着众人的面置疑。狄阿鸟却笑着指了两人给众人说:“我山寨里全是新弟兄,若说他们不值得信任,他项某人已该破寨啦!迷族已经是我们的兄弟,大天二狼狈更甚于我,他俩若合谋杀了我,把头献给谁呢?无利杀人……”他摇了摇头,下面的话已没有说出口:必因仇恨。
倘若因我在战场上杀了他们的兄弟而怀恨在心,甘愿冒被我杀去的风险来杀我,那一定是条好汉。我就可以把不设防的自己摆到他们面前,感化他们。
他以命令的口气打发去走牙猴子,自己朝牛六斤控制的山寨出发。
一路上,好奇心大的山里小酋一刻也不停地问山外事,那胡子一边给他解释,一边无心计地征询狄阿鸟的看法,一句一个:“是吧。是这样吧?”
问到郡里的兵马为什么要打主公,胡子把土匪和迷族人打县城,县城要杀人,这些事颠三倒四,糊里糊涂地牵成一团,把狄阿鸟说成天上下凡,救他们和迷族人不被杀头的“活菩萨”。狄阿鸟自己都听不进去了,给他们叹息说:“我只想有块活命的地方而已。没想到长生天越送越厚,此次,我若打败小霸王,必威镇陇上,威镇沧州。倘若和山里的兄弟联合,不但周围几县如探囊取物,取郡城也不难。此时南北邀利,无论是投靠拓跋巍巍还是重归朝廷,都可节度一方。”
小酋愣了一愣,说:“听说蛊惑大石首用兵的罪人李莫就是这意思。族里要把他烧死,让死去的兄弟们瞑目。难道他说得对?”
狄阿鸟笑道:“他说不对。我说对。关键是这人能不能让朝廷无可奈何,能不能得到拓跋巍巍的认同。两只狗抢的骨头,不但一定要硬,能被狗嘴啃,还要有发展的方向,不能老在这受狗啃噬。凭他大天二,即使镀上一层金子,那也没这个能耐!李莫空有雄心,却把这样的话说给不合适的人,岂不是大错特错?!”
胡子有点糊涂,但有一点不敢忘,立刻说:“大人。朝廷不赦咱们,咱们就这么干吧。管他娘的投靠谁,保大伙的命呀。”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朝廷肯定会赦我们的。可一见咱们露了反意,就不再信咱们啦。我可以带你们一抹黑地往下走,可事实上,我不会,如果干了,很大程度上还要看朝廷决策,倘若朝廷不妥协,举沧州兵马攻我,提前拉开和拓跋巍巍的大战,怎么办?你是不是想随我一起去大漠转转?”
胡子匝匝干嘴唇,用手在胡须抓一抓,嘀咕说:“要是朝廷不赦我们呢?”
狄阿鸟笑道:“你看到一只老鼠,你用脚踩就行了,可你看到一头老虎,就会调来数十个猎户。眼下,我们把自己当老鼠,朝廷就无法奈何我们,可我们一旦露了老虎脸,就会引来十万大军!”
小酋建议说:“大人!你想做土司呀,我看不如去朝廷建功封侯。”
狄阿鸟大笑,给他说:“猴子,那是让人家拿着绳子耍的,岂有山大王快活?”他掏了心窝,感慨地说:“建功封侯的心早凉了……”他轻轻给马加了一鞭,暗想:老子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樊英花那女人,不几年就能封侯,想不到而今却成了和她差不多的反贼。既然她是反贼,我也是反贼,见了面倒真可以一起同舟共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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