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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经也一大早就起来了。县衙的官员衙役也纷纷早到。对他们来说,县里的情形从来没有昨天和今天这么振奋。大批的土匪被截断后路,因回不了家而吃不上住不上,纷纷寻官投案,被地方民丁抓获看押。仅一天工夫,附近就报上来二、三百。在大伙都迫不及待地要把他们集中起来,分食编屯时,吕经发觉黑师爷起来晚了,让衙役代自己去叫一声。
很快,吕妻跑出来告诉他:“黑师爷一家人不见了。”
吕经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连忙带着官员们进自己的家,扑过去一看,屋室已空,诸物杂乱,黑师爷一家不知去向。吕妻跟在他旁边,接二连三地问:“老爷,你看这是怎么了?就是他昨晚和你绊嘴,也不该不辞而别呀。”
一个小吏回答说:“看来他是土匪奸细,害怕投案的土匪中有人认识他,连夜逃走。”
吕经恨恨地拍了一下脑袋,立刻下令说:“城门刚开不久,赶快带人出四门追查。找不到他,我也脱不了干系。”
官吏衙役连忙分拨疾走,留下吕经夫妇。
吕经抬头,面目痛苦,抬头间已有清泪落下。妻子拱着他的胳膊安慰,只听到一声喃喃的叹息:“想不到,他想在土匪身上实现他的抱负。可他又是如何和别人搭上线的呢?难道土匪中原本就有我们墨门中人?这是为什么?”他一下苍老下去,蹒跚走到廊下,一屁股坐下去,似笑非笑地朝朝阳下的地面看。地面上已被太阳照出金亮,土壤细末处高低不平,一只鸡用粗大的凤爪按上。
紧接着,他问:“小宫呢?”
他女人连忙摇头,接着说:“还不是跟博格在一起呢。这孩子?和博格好上,是一天到晚往一起凑?”
吕经怒道:“那是为了借人家的威风。”
不知道父亲母亲在恼他夜不归宿,吕宫难得骑马,坐下又是四平八稳的良驹,一路犹如舟行静水,心遐意舒。
风过耳寒仍是春,他看这马极好,便裹头藏身地给狄阿鸟夸耀说:“要是没有我,你杀郡官的事就大了吧?怎么感激我?!”狄阿鸟不知道他想要马又不好张口的,就笑着说:“要是别人,我真不好谢的。至于你嘛,我可以先放一放!这回要是攻占土匪的山寨,我便分给你许多的财物。”
吕宫见他意会不到,只好恳求说:“你还许我一匹马呢,把这一匹给我吧。”
狄阿鸟笑着拒绝说:“这匹不行。你看它现在温顺?它是在装老实,我再给你别的。两匹!”
吕宫大为不满,缠磨说:“我就看上这匹了,别的不要!”
狄阿鸟说:“三匹!”
吕宫犹豫片刻,又要求说:“打下土匪的山寨,我来统计财物,多出来的,你一半我一半吧?”
前面的鹿巴、赵过都猛然回头看他。
路勃勃更是憋了半天,张嘴就问:“凭什么给你一半?”
打完仗要奖励所有立功的弟兄,也要为将来考虑,想办法把钱换成粮食和牲畜,狄阿鸟深为顾虑,也说:“山寨还没有拿到手里,你我都不知道能得多少财物,也不知道县里怎么说,倘若上头要我用俘获劳军,不够怎么办?”
吕宫摆手不让他当回事,说:“人家怨也怨上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实在不行,就分一部分给周行文,堵他的嘴。”
狄阿鸟弄不明白他不愁吃不愁喝的,为什么非要扣个私钱,转身看他半晌。
吕宫生怕他不给。
心里正琢磨那又傻又难回答的问题怎么说恰当,听到狄阿鸟答应:“钱给我大哥一份,剩下的都是你的,我只要寨子。”吕宫不肯,一再说寨子没用,钱三个人分就是。狄阿鸟却笑而不答。吕宫见他执意坚持,只好就这么定了。他抬头看看,发觉不知不觉间已走了三四十里,前面就是李家寨,突然记起李成昌的女儿,要求说:“韩复通匪,就躲在李员外家。”
狄阿鸟还要在不远处汇合李信的人,便许诺说:“回来就抓审!”
吕宫不情愿,抓耳挠腮又说:“既然去打土匪,人越多越好,要不,你先走,我叫上李员外追赶!”
狄阿鸟带了备用马匹,要先汇合,攻寨时能混进去就混进去,见他一味要后走,也没坚持。
他正准备留下有可能用不上的货郎家当,让赵过跟吕宫同去李家寨,前面起了一阵烟尘,驰来五、六十骑,为首的正是大伙担心赚匹马不回来的李信。
李信赶到跟前下马,行礼说:“我们降大人了!”
狄阿鸟大喜,和几个家长一一抱礼相见,说:“有你们来助,何愁不能灭匪?”
他们耽搁片刻,李家寨的人已知道他们要经过,派来两名骑士截他们去说话。
狄阿鸟挺想和李成昌这样的大豪杰搞好关系,见他们来请,打算从西侧的寨头下过去招呼一声,如果李成昌愿意,一起打仗分赃,就带人回头,往李家寨子去。
此时,李家西寨土墙上已经立了几排人。
王水和韩复也在,他们和李氏的宗亲家眷都遥遥远望,相互间指指点点。刚刚散了薄雾的天空澈亮无垠,泛起一丝余温,这般看着渐渐临近的尘土,一群英姿勃发的骑士渐渐显露。
最先让人看清的是狄阿鸟。
这不是因为他在最前面,最前面已有一人挑旗开路,一人捋鞭回首,身体斜而不僵,只是人的眼睛总是先搜寻自己最熟悉的、最先要看到的事物。衣衫受风的王水本已潇洒挺立,却仍在这注目一刹那呆不说话。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威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直眉,长目一缝,额头高鼻被阳光照耀,一光一暗,亮处柔和,黯影冷硬,有说不尽的魅力。
李成昌挺腰扶剑,撞了撞他说:“此人乃罕见豪杰,绝非池中之物,我挽留住他,酒席上竭力斡旋之,请你等化解恩怨,怎么样?”
人若有了攀比之心,就会觉得对手令人妒忌。
王水不知自己站在城上,高冠临风,洒脱无二,甚难坦然面对如此情敌,因而评价说:“一武夫耳!”正说着,韩复上来,而李成昌要下去接人。韩复便代替李成昌回答说:“李爵爷深喑观人之道,怕是不假。试想前夜郡官逼迫,站在他的立场,你我能下定他那样的决心进城吗?只是这份决断,便不等闲。”
王水踯躅片刻,冷哼道:“杀人图痛快而已。”
韩复摇了摇头,说:“一个外来人,就像一只狗离开了主人家,若被人圈住,浑身发抖。胆敢这样攻城杀人,有异于垂死挣扎。而且,他把杀人放到后头,杀了人之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像是没有头脑的人。”
王水先嘿然不语,后说:“这样的人,会恪守人臣的本分吗?除之等同于除害……”这样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够坦诚,又说:“大丈夫夺不回深爱的女人,还怎么活在世上?”
韩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拒绝和好,叮嘱说:“现在翻脸是鱼死网破,又有爵爷出了面,总不好辜负。不如咱们先就目前这个事儿要他感激,等站近了,看清楚了,再要他的性命如何?”王水点头同意,说:“吕老爷子不抛弃他,那就是县里和郡里的事。你我不能贸贸然往里趟。”
旁边伸出一只手,随即又是一句问话:“诶。你们觉得博格怎样?”
韩复扭头看一眼,是李思广,便笑出一排牙齿,说:“一武夫耳。”
李思广沾沾而乐,食指回指自己,笑道:“我父子也不过是区区武夫,若放在太平年间,不过是在家里守上二亩薄田的命。”他往下投着目光,随着部分骑兵入寨,又说:“博格若进门做客,我便好好与他计较武艺。”
王水心中不喜,勉强自谦说:“是呀,正是豪杰用武之时。”
正说着,下头有人叫喊。
三人知道李成昌来唤,相互请下。
狄阿鸟安排牛六斤等人,令他们先走,自己只带了赵过、吕宫和路勃勃来会,随李成昌走在他身侧。
路上等了许多男儿,汇集跟从,直奔寨中接客草堂。
走到忠义堂外,几个裹着头巾的家丁捆了头猪,正在前厅外宰杀,十多个民户来往搬桌抬凳,在宽大的忠义堂内外摆放了十多张方桌,想必还不知道狄阿鸟遣走了兵马。十六、七人围了两桌坐下,李成昌自己陪狄阿鸟、王水、韩复,让李思广和几个年轻人陪同赵过几人坐。李思广惦念讨教武艺的事,等水酒先菜送上,就隔桌来请狄阿鸟满饮,说:“博兄下场,和我论论枪法如何?”
赵过不肯让狄阿鸟和他论枪,接茬而起,说:“枪法,我也会。”
李成昌有意和狄阿鸟说话,见儿子这般搅扰,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李思广这便下堂,从屋檐下捞得一挂木枪,立于臂下等待。赵过出去,也找得一杆,却往往捋了枪尾就摇头嫌轻。
狄阿鸟探头去看,李成昌便用胳膊一拦,赞道:“真是壮士。我家有铁枪一柄,又名豹尾,众人嫌它太重,不如让人取来!”
他吩咐下去,不一会来了两名家丁,一前一后扛来一枪,放下揭了枪布,枪杆黑黝透亮,枪头多出戈钩,上有小孔,垂了一尾豹斑。堂上的人纷纷起身,凑成一圈叫嚣让舞。
赵过也不谦让,攥在手中,伸枪抖个枪花。李成昌见他举重若轻,暗暗称奇,拍腹大嚷一声:“好!”便给狄阿鸟说:“此枪祖上所传,可惜却无用武的地方,倘若这位壮士能使它冲杀,不如送给他!”
狄阿鸟叹他豪爽,拒绝说:“祖传的宝物怎能送人?他枪法也不是很好!”
刚说完,众人就一片大喊。只见赵过长枪举过头顶,右手持枪骤然刺出。左手快速搭到枪身中间,身体一拧,长枪画个半弧,反向射出,急如闪电。不待枪势走尽,人已跨步跟上。双手抓枪,“点”、“刺”、“挑”、“劈”、“抽”、“转”六招一气呵成,犹如暴风骤雨一般。六招使尽,返身急退,退身中,长枪旋转,似抵御各般兵器。连退六步,身形不乱,六步退尽,枪尖点地,而后便卷身近舞。
善使长兵者都知道,远易近难,但凡练到精妙处,方能近身翻舞无碍。
众人见他这般使用重枪,无不报以雷鸣般的欢呼。
狄阿鸟手痒,也连忙离席而出,要枪在手,刷喇喇地挥几遭,专门挽抖。
抖枪也是上乘枪术,但抖铁枪的难度就大了,需要找靶,狄阿鸟眼看不能空抖,便找上他家堂前一树刺击,刺了十余枪,每刺都只穿进树干,却不滞留在伤洞里。几个使枪的好手又纷纷叫好。
王水发觉韩复也看得津津有味,只得客客气气地提醒他的立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呀,和你们这些英雄豪杰在一起,不免相形见绌!”
韩复转脸,这才知道他吃了干醋,因而笑道:“枪术虽好,岂可换兄的安国定邦之良策?”
吕宫早盯了他,又有心让李成昌对自己有好感,接话说:“以你的意思,只需习文,不必习武?”
李成昌果然被他的话勾发同感,笑道:“看不起我们这些习武的人可不行!”
吕宫欣然,抓了就不肯丢,又说:“难道韩大人不知班超公投笔从戎的事,大丈夫在战场上立下功勋,倘若像一书生,真可算是碌碌无为!”
韩复笑而不语。
王水想也不想就反驳说:“不过是猎狗之力,受于人命。”
这正是吕宫要的话,只不过他更想让韩复说,他“噢”了一声,反问:“王大人是在骂我们这些粗人吧?”
李成昌很不高兴。
不过,他也是有城府的人,淡淡地说:“历来天家无不以武功取天下,是为天下至强至尊。倘若说他们是猎犬,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指挥?”这话就说得气大了,王水也察觉到其中的不满,扬手说:“武不能无文为辅。有一味杀人逞强的武人,恃勇斗狠,猎狗形容他们并无不可。”
李成昌品品味道,知道他在攻击博格,眼看狄阿鸟捧着自己儿子的腰走回来,便不再提,只是提上酒碗,大声说:“两位大人当和我们的县尉喝几杯,来来!”
狄阿鸟却听到了王水的话,回来就和他站到一处,叫嚣说:“王大人说得对,武无文辅不行!就为这句话,我也得敬他酒。”
王文心中别样,本不想喝酒,又怕他不讲道理,自己应付不了,就喝了少许。
狄阿鸟喝尽一碗,又倒了一碗来敬,说:“不久前,阿过还打伤了你的家人,这酒是道歉的。”
王文只好又喝。韩复横里来劝,说:“不可让他多饮。”
狄阿鸟不管他,又来一碗,说:“你和我女人是同乡,为此再敬你一碗。”
王水打了个嗝,一拧头,抱了一碗喝尽。
韩复也学狄阿鸟,以向狄阿鸟敬酒来拦,捧碗起身,说:“这一碗贺县尉剿匪成功!”狄阿鸟却不喝,大叫说:“罚酒。剿匪还没有成功!”
李成昌连忙来挡驾,说:“已经差不多了!这酒是喜事,不当罚。”
狄阿鸟不认,说:“打了俩匪,让我就自以为是?这个酒非得罚。”
他这么说是表示自己都看不上眼,韩复若坚持,就是当他“自以为是”。
韩复只好连喝三碗。
韩复这又敬酒,说:“这一碗是为上次的事道歉。”
吕宫立刻说:“为民请命怎么道歉?又该罚。”
韩复看一遭,众人纷纷说吕宫说得对,韩复只好再喝。他又喝三碗。眼看已经摸不到东西了,却依然来敬狄阿鸟。
狄阿鸟立刻又罚他,说:“午饭过后,我还要和李员外一起去打胡子,怎么能多喝呢?”
就这样,菜来没来,韩复就趴下了。
李思广把他带出去休息,回来时碰到他的妹妹李思晴。她和本家的姐妹一直在周围,纷纷问刚才舞枪的两人是谁。
李思广知道父亲有意把她许配给韩复,喝了几声,撵去她们。
回来,菜已流水般上桌,众人乱哄哄地吃喝。
李思广也是要吃完饭去打仗,连忙回桌,经过间,只见吕宫站起来,离了板凳,扑通跪到父亲面前,连忙问:“你怎么了?也吃酒吃多了?”吕宫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听他一问,却又泄了。
狄阿鸟知道怎么回事,替他说:“听说员外还有个漂亮的女儿……”
堂内猛地一静,大伙都再次打量狄阿鸟,看他能否成为家里的姑爷。李成昌的眼睛也猛然瞪大,筷子就捉着嘴唇放搁不动。他要把女儿许给韩复,但还没捅到明处,被狄阿鸟直截了当地问,心中涌上一阵权衡不定的激动,连忙捉了酒堵人嘴,说:“刚才是没有司酒令官,现在有了,先喝了这一碗才能说话!”
吕宫连忙爬起来,催促狄阿鸟说:“快喝,快喝!”
狄阿鸟喝尽酒。
李思广把自己的意思放到里头,帮腔说话:“刚才我妹妹还在问,那舞枪的郎君是谁?”
天下父母虽因为富贵前程,不许掌上明珠受委屈,时常决定他们的命运。但他们心中何尝不想让孩子们如意。这话很顶用。
李成昌盯着狄阿鸟的脸不丢,说:“几个女儿都生得丑,难道你见过不成?”
狄阿鸟想想,说:“见过,就是那个和一个……”他不知道李成昌心里有数,自己也不知道是几女,叫什么,只好看着吕宫,问:“哪一个?”
吕宫连忙说:“我也不知道。”
李成昌渐渐怪他无礼,却又怕他无礼到家,只好说:“你说的是三女儿吧。我已经把她许配出去了。”
吕宫大叫一声:“谁,不会是韩复吧?!”
李成昌被逼到这份上,立刻断然否认说:“不是!”
李思广怎么看狄阿鸟怎么顺,因不敢揭破父亲的谎话,换种说法:“不过,我思晴妹妹也是待嫁阁中……”
李成昌愕然抬头,表情古怪地说:“长得很丑。性子也不好。方圆百里没有人不知道她的丑名,不知道你嫌弃不嫌弃。”
吕宫和狄阿鸟面面相觑。狄阿鸟只好问吕宫:“你说呢?”
吕宫含含糊糊地说:“我没什么说的。你的事,你自己看。”
狄阿鸟哑然,往两旁看看,一双双眼睛都紧盯着自己不丢,既想按住吕宫打一顿,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成昌自以为得计,笑道:“嫌丑?”
狄阿鸟没敢答腔,低下头寻了几个菜盘看,继而又说:“我不嫌她,可家里有妻子。”
李成昌打心眼里轻视,默默拾菜吃。
旁边的亲戚却落井下石,说:“男人三妻四妾不算什么?嫌丑就嫌丑,何必这般捉弄人?”
狄阿鸟心说:吕宫呀。你怎么说不关你的事呢?
他再左右看看,发觉众人仍不再乱哄哄地说话,心头一热,猛地站起来,大声说:“丑了,我女人就不会冲我吵闹。让娶,我娶就是。”
李成昌吓了一跳,补充说:“奇丑无比。”
狄阿鸟想起自己见过的最丑的女人——以前的皇后,自暴自弃说:“我不怕。”
李成昌开颜一笑,微微点头说:“好吧。你既然不嫌弃我的女儿丑,我再拒绝这门亲事,就让人看不起了!我们吃饭,吃过饭就随你去打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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