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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渐渐随着他的失神而失控。
一直等到它把前面的人追迫得大叫,狄阿鸟才醒悟过来。
他强忍着不去移开第二页,翻过第三页,那是一张狼嘴,黑软的嘴巴上的毛须又粘又粘,唾液大盛,红舌半卷,而勾开的嘴角像是妖怪般的狞笑,一刻也不停地“哈、哈”直响。狄阿鸟只觉得,浑身被一股热流浸泡,只因渴望鲜血和杀戮而激动难止。
他猛地合上书,大口地喘气,不断敏感地激灵,喃喃地说:“果然是无字古书,简直是无字天书,老子看着它,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充满气力和意志的巨狼,凶残无比。这是意志之书。胆魄和杀戮之书。”
赵过喊了他好一阵了,此刻埋怨说:“阿鸟。你怎么啦,在看什么呢?”
狄阿鸟突然想知道他看了是什么感觉,一下偏离队伍,停下马车,招手让他到自己跟前。这一停一招手也引来了路勃勃,两个人都下马来到马车边。
狄阿鸟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本书,让赵过看第一幅狼话,问他:“你怎么觉得?”
赵过爬上去,趴上去,疑惑地找了半天,给狄阿鸟说:“一匹狼?画得一点也不好看,这尾巴的颜色不对呀,跟桦树皮差不多。”
狄阿鸟奇怪地问:“你没发觉狼有什么不同之处吗?想想,它在干什么?在哪?为什么站在那?”
赵过发愁地说:“你又问奇怪的问题了。我怎么知道?”
路勃勃也伸出头,脸上沾满的笑意渐渐消失。过了好一会,他才说:“我变成了一头狼,在冰天雪地里追猎,隐匿,差点踏到雪窝子里,现在还在害怕。这叫意境。你看到看不出来吗?”
赵过看看路勃勃,又看看那匹狼,啪地就是一巴掌,手指头一捣,说:“骗阿鸟!你和他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狄阿鸟又翻开第二页让他们看。
赵过琢磨了半天,疑惑地说:“像我阿爷杀人时的眼,怪吓人的。”
路勃勃也看,彪呼呼地一吸气,大声地吵嚷:“两个黑团子,怎么会是眼?什么也不是,要我给你画个眼不?”
狄阿鸟怕自己一看就难以自拔,便不敢投去目光,问他们说:“鹿巴呢?牛六斤呢,都来看看。”说完,他才记得,自己要牙猴子作候尾,让鹿巴作候眼去了。
牛六斤、石逢春和张铁头三个来了俩。
他们看得也古里古怪,让人不明所以。
狄阿鸟驱走他们,继续上路,心里纳了闷了。
好久,他才找到一个合理点的解释:谁越了解狼,越能从中得到狼神的力量。这时,他突然参照萨拉老人的话,感觉到一丝的危险性,心想:倘若是个狼一样的巴特尔看了,一定会陷入发狂的境地,那它到底是能帮巴特尔获得狼神的力量呢,还是致使那个巴特尔走到野兽的边缘?
这一刻,他突然萌生出毁掉这本书的想法。
可虽坚定了许多次,他依然没舍得,仅仅抚了几把,当成奇物收藏。
再一路往前走,他脑海里还回味着那种奇妙玄乎的意境。
不知道什么时候,队伍后面的牙猴子吹响了号角,紧接着以疾鞭快马赶到狄阿鸟身旁,惊慌失措地凑到跟前,压着沙嗓子说:“阿鸟。好像是豁哥林亲的儿子带了人来,喊和我一起的那个男的。虽然没有喊走,可我还是有点怕?”
狄阿鸟心里热酣,大声问:“怕什么?你昨晚在马车上玩人家的女人,让她喊了一夜,因而怕她男人找你算账?”
牙猴子自到了豁哥林亲家杀人,就撕了豁哥林亲二儿媳妇的衣裳,昨晚惦念那滑不溜秋的白玉团,确实拉到马车里就上。那女人胸脯受冻,又痒又起疙瘩,被手一抚就忍不住哼哼,但他发誓,狄阿鸟绝不会听到两人的喊叫,因而朝张铁头瞪了一眼,骂道:“像他?一个大活人摆在他面前,硬是不中用。”
张铁头脸从头顶红到下巴颏。
他是不肯承认自己无能的,吼着说:“阿鸟把她分给我,那是要我回家做老婆的,我不像你那样,跟色狼一样。”
牙猴子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样的雏要仇人的女儿做老婆?看不住。”
他转头讲正事,低声给狄阿鸟说:“他带了几十人马。咱身边又都是他的人,这一仗怎么打?”
狄阿鸟看怪物一样瞅他,没夸奖他未雨绸缪的想法、沉着,而是淡淡地问:“你们说。这种情况怎么应付呢?”他转而让张铁头赶车,自己上了马,带着赵过、牙猴子、牛六斤转头,边往队伍后走边要他们的回答。
牙猴子虽叫了怕,却不忍心丢了百姓,建议说:“依我看,先瞒住大伙,然后迎战。我已经给一起的那家伙说了,说,你不怕豁哥林亲的家人恼恨你们夜里见死不救吗?你先瞒住大伙,我把他家最漂亮的女人让给你。他挺有觉悟的,告诉我说:跟着坑蒙拐骗的人没出息,那个女人已经是你的了,我就要其它的。”
牛六斤连忙附和说:“对。对。就该这样。我看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的虚实,不然老牙这又慢又斯文的样儿就在贻误军机。”
赵过皱了皱眼,慢慢吞吞地说:“阿鸟都是不紧不慢的,老牙才跟着不紧不慢地说张铁头。我觉得咱不是贻误,是让敌人觉得咱不怕他,让咱们队伍的人不问出了什么事。既然,他们还不知道咱们的虚实,不怕他就能吓住他。”
说完,他就在马屁股上摸,摸到薄皮钉成的本子,在上面翻。
这时候翻书?
牛六斤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赵过是没救了,就非这么愣一辈子不可,可他和赵过还是最铁的,不能不提醒,就说:“哪有你这样的人?要打仗了,还把阿鸟教你,你记下来的本子拿出来看的?”
狄阿鸟摆摆手,却鼓励赵过说:“打大仗前有几个耐心看书的将领?这是大将之风。阿过,你再说说看,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怕他们突然掩杀。”
赵过茫然地抬头,看他,僵了好一会才说:“他们也能听到老牙的角号,觉得……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的,他们也真没掩杀过来。”
赵过边说边翻自己的本本,认真仔细。
牛六斤已彻底失望了,大声说:“就这么觉得也是道理?”
狄阿鸟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教训说:“你就是浮躁。领兵打仗的人要没有好的直觉,光靠推断的话,轻则贻误战机,重则陷入被动,处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劣势。信不信?我现在不看也知道,他们一要判断咱们的组成,二要解救自己的家眷,三有心联络故人,四到现在还不了解咱们……而这几十个人,很可能是请来的亲戚或朋友,大家一大帮子不你一言我一语地论论仗怎么打?那么多理由不够他们争的?!
“再说了,他们如果有个果断的首领,领着人呼呀呀地飞奔,牙猴子也不会通过观察吹出提防的角号。这点直觉也建立在牙猴子不是白痴上。”
牛六斤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是怕我骄傲。所以,一等我和阿过的意见不一样时,就会刻意地贬低我。”
狄阿鸟无奈地说:“我算服了你了。要不是从小脱了裤子玩到大,我才不信你不知道你不如人家阿过。说好,阿过判断正确的话,你以后要向他学习。他打的仗比你多得多,怎么也值得你多问问。听了?”他又问赵过:“想出来怎么应敌了没有?”
赵过点点头,非常正统地说:“突然打过去。阿鸟刚刚说,敌人可能在争论。我想他们现在不快快地撵杀过来,的确是要争论。阿鸟还说过,在敌人心里准备不够的时候突然一打,就能打赢。就突然一打。”
牙猴子也听不进去了,笑呵呵地问他:“这么简单?”
狄阿鸟倒与赵过不谋而合,说:“还要选取精锐!我和牛六斤从正面过去,他们见我们只有两个人,必不提防,会让我们走近。这时,倘若我有机会在众人面前说我是狄阿鸟,他们肯定吃惊、犹豫。倘若没有机会,敌人必然忙于追赶,给你二人可乘之机。
“你们绕行接近,突然向我靠拢,打豁哥林亲的儿子。倘若敌人乱跑,咱们不需撵,只求一下杀伤来救援他的敌人。因为他们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亲戚。”
众人轰然同意。
狄阿鸟便敲敲马,用马鞭指着前方先走。
他和牛六斤迎着前进的队伍走到尾巴处,踏上走剩得只剩寂寥的雪地上,渐渐看到一处高地上停了二三十个人,便加快马速往前头赶,快要接近时,大声要豁哥林亲家的男人站出来说话。
这些人果然从高处驰下。
不过,他们不是和狄阿鸟说话,而是慢腾腾地向狄阿鸟和牛六斤包抄。
狄阿鸟知道这个“慢腾腾”是因为他们的意见还未统一,心里松懈,就领着牛六斤,敌进多少退多少。
敌人大概怕他们转头就跑,动静越来越慢,甚至有人在催促豁哥林亲家的男人们,以便让他们接近狄阿鸟和牛六斤,趁机围个结实。狄阿鸟和他们磨着,吼着,在偶尔才有的几支箭杆子中走动。
眼看空间越来越小,赵过和牙猴子也接到近处,突然间驰马,直奔豁哥林亲的儿子。
敌人中果然涌出两三人,急急救援。
狄阿鸟不停地呼唤牛六斤,不让他轻易举弓,也不让他射箭。
战场还是柔绵绵地交着圈子。
直到赵过和目标又一次错马,将他击落,战争陡然激烈,狄阿鸟看住一人飞奔,突然举弓,把他钉穿倒地。而牙猴子提了马速截住一敌,牛六斤一样飞奔到跟前才射,实现狄阿鸟用惨象震人的效果。
他们迅猛地爆发,又迅猛地解决战斗,杀完紧急赶来救援的人,根本不再理外围的男人,慢悠悠地打马追赶队伍。
身后的确追来的一个男人。但他竟喊着问狄阿鸟,真是“狄阿鸟”还是假是“狄阿鸟”的。也许,他要把这场战争和狄狄阿鸟的大名一起带回去,但那肯定已不会是给豁哥林亲家报仇的用意了。
狄阿鸟微笑着停下来,直到这个灰毡帽的男人奔到身边。
他看着对方那张冻得青紫的脸,并了马头,把自己的帽子取了递给他,说:“给你!好好看看我吧。我的仇人遍地,谁还敢用我的名字?咱们都是一家人。我尽量不和你们刀兵相见!快回去吧。”
说完,他不顾那男人奇怪的表情,转身纵马,和伙伴们一起赶回自己的队伍。
这时,队伍里竟滞后地慌乱。
为了坚定他们的决心,狄阿鸟提着人头驰骋,粗声大气地笑,粗声大气地喊:“我知道你们曾经和豁哥林亲在一起,所以这一仗没让你们为难。要是有人想收了他们的首级,就拿去。老子顾念你们,不知道你们顾念老子不?”
队伍里的人开始恭维狄阿鸟,显得更乱。
但现在的乱已不同刚才的乱。
有心的百姓带着木讷和阿谀,当面儿去点个头;无心的,找了个话题,兴奋地和身畔的同伴挥袖子、嚼滋味;而和豁哥林亲家关系好的人们,松了一口长气后,偷偷地可惜。
段含章身旁的马达莲是绐达尔的阿妹。
她曾因其貌不扬的阿哥娶亲困难而起了换亲之想,此值思慕男儿的好时节,更难平静,早早地跑到熟悉的人群探听,她一回来就不加抑制地给段含章嚷:“豁哥林亲家人又高又大,带来的人也个个毛脸厚皮,壮实得像小山。就在他们快追上咱们的时候,阿鸟宝特只带了一个人回头,镇定自若地走过去,一趟马砍掉三四个人头,让它们在地下乱滚。”
“是吗?”段含章矜持一笑,好像是自己意料中的一样。
她停下马,翘首望了几望,等看到狄阿鸟靠在马鞍上落落驰走,手提人头,又威风又傲慢地让人看,便扯了一通衣裳,拽了马缰往跟前走。她听到马达莲的提醒喊自己,却装作没听见,自是默默念叨:“我段氏祖上曾是朝廷司空,绝不能像一般女子那样!”
快到跟前时,她听到乱纷纷的赞叹“小主人,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巴特尔”,立刻把准备的恭贺之词抛弃,胸如鹿撞,却面色如常地堵到前路,大声地说:“小女常听人说起英雄人物,可从不知道有杀死卑贱而柔弱的小人物就沾沾自喜的。请宝特大人自重。”
狄阿鸟没有防备,猝然见她端重地站到自己面前,呆了一呆。
他差点要抛了人头来审视自己跳梁小丑般的举动,片刻之后才一下醒悟,自己虽有炫耀之心,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安人心、立威风的,就略微点了点头,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但这时,他执了人头绕过去,再也不能粗声大气地冲人喊话,再也不打算让萨拉师公也看看自己的战果,乏味而木讷。
马队恢复了前进的速度,继续自己的行程。
昏暗的天空渐渐飘起雪花。它们要来给漫长的冬季结尾,无不纷乱飞舞。低头猛进的行者渐渐发觉,这天的雪花洁白无比——远过于平日与雪地对比的光亮,心里慢慢地濡染,恢复到沉默中。
在蔓延出气氛的庄重中,萨拉老人溘然长逝,回到了长生天的身边。
等狄阿鸟发觉之时,天地再剥玉龙之鳞甲,雪花陡然翻飞如小孩的手掌,朴朴素素地覆盖原上驰走的蜡象。
他像是不敢相信一样端详着这天地,而刚才萨拉还在和他交谈,声音像是还在回响。
“……我这些话都是别人不爱听的,答应我,去向中原人学习吧,学会了,都是咱们自己的财富。”
他回想这几句话,喃喃道:“萨拉师公也是要我回中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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