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击壤奋歌 > 十一节 赐我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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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林哈着猫咬一样的红手,一刻也不肯停。

  他见从狄阿鸟怀里下来的阿狗抓住阿哥的腿不让走,被苏索索掂到一边去,怎么都觉得这红脸老嬷嬷的动作粗鲁。苏索索却不知道杨林在心底挑毛病,一边坐到一边刮羊皮,一边用两只胳膊圈着憋劲抓挠的孩子在身边,指着一旁的羊角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巴娃子的骨头,不怕风吹雪打的尖石头。用来做什么?可以做草邻阿黑巴特尔的弓背,让巴娃子握在手里,什么都不怕……”

  杨林不快地接话:“那不就是羊角吗?看你给孩子说的啥?!一会是骨头,一会是石头?!”

  “骨头。”苏索索看也不看他,却继续给阿狗念叨,“巴娃子骨头不硬,什么硬?!巴娃子的骨头就是这角头。”

  “咕——咕!”阿狗转回头想看杨林,却隔了苏索索的背,只好回头去摸苏索索手里的刀,大声地说,“牟多。”

  他这几个字奇怪万分。

  但苏索索却听得明白,他说的是“刀”,只不过“刀”字却是用不怎么成熟的东夏故语发音的。

  阿狗说完这话,就把手放到头上,怯生生地看苏索索,怕换来别人的呵责。苏索索一笑,说:“牟多!阿哥的牟多!”

  杨林纳闷,心想:这孩子倒是和这老女人好上了。话也肯多说,以前就是不说话。他觉得是交孩子说话的时机,斜里过来,蹲在苏索索旁边,指住刀说:“刀!”

  阿狗看看他,摇摇头。

  “说。”杨林督促,“刀!”

  “说!”苏索索鼓励说。

  “牟多!”阿狗开了口,却仍这么说。

  苏索索呵呵地笑,不等杨林再教,就说:“谁说他不会说话?清楚得很。说的是党那人的老话。”接着,惊讶万分地问:“谁教你的?你怎么会说的?!”

  “牟多!”阿狗咯咯地笑,非常得意。

  朱玥碧的姨母出来喊杨林,听阿狗在那大喊“牟多”,当即扬了手,大声说:“打!尽跟人学蛮子语!”

  苏索索大为反感,回头瞪她一眼,问:“你要打谁?!不让巴娃子说话的就是你。你看我怎么给主人讲!”

  老女人胆怯,伸着脖子解释说:“我不是。他——他这是。”一咬牙,她把过错推出去,说:“这是他阿妈安排我的。他长大了尽说他阿妈听不懂的咋办?”

  杨林觉得不说蛮子话好,帮腔说:“那是!何况他有‘中原病’,总有一天会去中原的。学了一腔蛮语,将来怎么办?!”

  “他没病?什么病也没有,就是骨头瘦!”苏索索闷着脸说,“去中原干什么?去中原也是去狩猎打仗,抢女人回来过!”

  朱玥碧的姨母不满地括手,给杨林摆道理,摆到最后就骂:“你看看!这说的。我听着就不舒服。抢你闺女,抢你媳妇,弄到屋里搞!让你抢!”

  苏索索如何不知道别人骂自己,当即回头站起来,指着朱玥碧姨母的鼻子说:“你再骂!”

  指人鼻子是她的最大愤怒,朱玥碧的姨母不知是否清楚,觉得杨林支持自己,一味地围着圈子往死里骂,骂得朱玥碧都出来问怎么回事。

  苏索索打狗还得看主人,便给朱玥碧说:“她骂人!”

  朱玥碧姨母见外甥女也出来,气焰更加嚣张,硬是点捣到跟前。

  苏索索浑身发抖,用粗硬的大手信劲掂了她,甩手扔趴在地上。朱玥碧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怕姨母摔伤,回过头嚷:“你谁都敢打了你!?你也不管是谁都敢打。”

  杨林手舞足蹈,上手抓住苏索索的胳膊,喊:“你咋没大没小的?!”

  苏索索气劲上头,喊道:“你还不是俺汗抢回来的女人么?!把小主人养成个哑巴,金贵你不是什么都顺你!”

  杨林只好使劲推了她,却不想苏索索身沉步牢,踉跄两步,捻身一按地又站起来。

  这时,正好张奋青和女巴牙车嘉丝先后进门,他们俩连忙到跟前,各自拉揽。这时,朱玥碧坐在地上的姨母惊恐地大叫:“你们快夺他手里的刀。扎哪了可咋办?”

  众人这才注意到,阿狗提了苏索索丢下的戗肉层的短刀,怕怕地看着乱斗的人,想哭又不哭。张奋青手快,提步上去,一把抢下刀,嘴里叫着“乖乖”。

  众人忘了吵闹,盯了阿狗,见他又拿了羊角咬,这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因为众人打闹才拿刀,而是想看看羊角多硬,能不能用刀割动。

  苏索索眼看朱玥碧的姨婆抢了阿狗,左疼右亲的,只好走到一边去,心里闷闷的。

  朱玥碧也有气,赶她说:“你给我回你家去。我的孩子不让你养!养成哑巴也不让你养!”

  张奋青两下缓和不得,看苏索索这就走,只好去拦。

  杨林却见不得张奋青软骨头样劝解,毛躁地说:“让她走。让她走!一根羊角,硬说是人的骨头,孩子还不傻掉?!”

  张奋青白了他一眼,见苏索索负气走出去,连忙再追,出了门见她在掉眼泪,知道她是真疼阿狗的,想想刚才一圈人对付她一个地情景,只好说:“先别走。我去找阿鸟说说!”

  “是得说说!”苏索索说,“他们非让孩子说中原话,害得他不敢吭声。里面都是中原人,俺一吭声就是错。你给他说说,看看能把孩子抱俺家里养不?!我今天先回去看看。改个再来!”

  张奋青想想在回来的路上碰到阿鸟时,阿鸟大步如奔,心急如火的样子,不知道这个时候该不该去添乱,只好点头说:“也好!都是为孩子好,怎么就有这么多要争的呢?!”

  ※※※

  次日清晨,狄阿鸟戴着包有犀牛皮的狼嘴形的盛冠,披着白绫,腰下挂上火镰,短刀,斧钺头,牛角,饰物等等,带领司马唯等人家,强行驾驭车队出牧场向北进发,在夜晚时到达阿乌里山。

  阿乌里山起势很缓,山上无林,乱石少,猛兽难以藏身,东西两侧都是肥沃的草场,彼身又靠矮勒的山架构成几处死谷,经过稍一加工,就可成为部分马群冬日栖息之地。

  掌风俗的伯爷爷已找萨满祭师商议过,又参考自家风俗,垒起敖包,监督人们建了灵棚,挂起风马旗。

  司马唯等着一来就占据灵棚,按照狄阿鸟要求的那样,把牧场籍人核实,并负责财物的再统计,追时忙碌。

  而狄阿鸟则在猛人祭祀胡掠斯的陪同下,前去祭坛。

  胡掠斯是当年北征猛原时结识的,被狄阿鸟以祭师的名义召在身边,虽然老骨头已经不行了,佝偻得厉害,思路却依然清晰,不断地把自家人的心态讲给狄阿鸟,说:“族里男丁大部分都走了。各家族心里都虚得很。他们不想再大规模迁徙,但又怕牧场一倒,没人和自己亲善,想联络也速录南下,让他们打通纳兰部族的营地,和我们遥相呼应,所以呀,他们要和你三婶走近,结成暂时的联盟!对你,也只有同情的份。”

  狄阿鸟一直一来都被前所未有的重担压着,又提前接到胡掠斯给过的讯,并没有觉得特别出奇,只是点点头,逼问胡掠斯:“那你呢?”

  胡掠斯不语,好久才开口:“你阿爸对我们恩重如山!若能扶你称汗,再好不过!”

  狄阿鸟见惯这些人心口不一的说法,心中虽然欢喜,但并不全信,只是冷冷地笑。

  胡掠斯见他这样一哂,只好老实一点地说:“也速录汗盘踞了东部和北部,何尝不是缩在那儿?他打了几次仗都不敌金留真,的确是想南下,呼募豪杰伯克,壮大实力!?可龙公实力尚在,背后又有靖康朝廷撑着,正面可以支持纳兰部,背后可以像当年那样,翻越大长鲁山麓,直击拜塞。我敢保证,他只会借我们个胆子,让我们自己打通纳兰部!所以,我个人,我的家族,支持你!”

  狄阿鸟放心不少,要求说:“那,给我一些巴牙怎么样?!”

  “这——”胡掠斯犹豫了一下,说,“只怕不能帮你什么,家族也没什么男丁留下!”

  一句话就让狄阿鸟不多的自信受挫。

  他知道在牧场中的考虑有些想当然,胡掠斯也不甚看好自己,而自己要上几个几十人,根本无补大局。他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遥遥看往远处,觉得祭坛上那圈羊油火灯像鬼火一样跳动,多出许多悲观,又一次逼迫胡掠斯,恶狠狠地盯着他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到狼。扶助我,不能只凭嘴巴。”

  胡掠斯避开他的眼神,颓然说:“我部儿郎本来就是外人。加入你们同亲操戈之列,成了倒好,败了岂不是连骨头都没有?我心里的确想帮你,可怎么帮!其它家族又怎么愿意我把祸事牵到他们身上!”

  狄阿鸟黯然,心里再也没有借助猛人的力量,四两拨千斤,作为说服他人的筹码的打算。他知道再逼也没有用,只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感激说:“你能来就让我感激了。真要是不愿意,那就不愿意了。我又不是用来打仗,不过是要个召开会盟的筹码吗?”

  胡掠斯心中愧疚,再次劝告:“你还是避一避,远走高飞吧。等什么时候翅膀硬如磐石,再回来。谁的心都不是石头,那时你只需振臂一呼,勇士就会云集。不像现在,危机四伏,没人相信你能强大过你的叔父!”

  狄阿鸟摇了摇头,冠冕堂皇地说:“舍弃自己如同绩麻一般的部族百姓,不顾他们性命,就那样一走了之,岂是一个草原巴特尔所为?!我毋宁一死,哪怕被你们绑了,送给靖康朝廷,也不会轻易离开,要走,也要诸事妥当再走!”

  胡掠斯怔怔地站着,不敢正视狄阿鸟,侧耳听脚步带动的霍霍声,和短刀铁器撞击的响声,心中突生憧憬,自觉见到了百世难遇的英雄。

  他有点儿激动,忍不住停下,拜倒在地。

  狄阿鸟心中一喜,回头等待,却听他悲声劝阻:“我若在几十年前遇到你就好了!可现在,你就相信我,远走高飞吧!咱们草原人的王国就在马背上,你的马能走多远,你的王国就有多大,哪里不是天之骄子跃马之地?不然,你叔叔累下的冤仇都集中到你的身上。靖康朝廷,反目的东夏人,放地人,无人会放过你!”

  夜风转大,入骨的刀子一样刮着。

  狄阿鸟又一次失望,但胸中却又一次不屈不挠,他咬动下颌,鼓起腮帮上的筋健,奋声说:“我要求你!给我你的人,我保证完完整整地还给你,我现在就划拨财物给你!我只要一百人,暂时的也行,我会给你们报酬的!”

  说完,他回话也不等,带着赵过,大步等山。

  夜中山岚如奔放雄兽,在几个萨满摇着手鼓和铃铛似愁似念中发出哗啦啦的天籁。

  遥看圆形的祭坛,狄阿鸟突然气馁,刹那就要扑去痛哭。

  他强制住,忍住冷意,突然间不想再下去受累,就给有一阵子听不懂他说话的赵过说:“你回去弄点暖皮毡子吧。我想在这里守灵,祈求长生天,阿爸,叔父保佑我能顺顺利利!”

  “我和你一起吧!”赵过请求说。

  “恩!”狄阿鸟说完就踏上陵坛,静静坐下,发抖着抬头,远视,俯瞰,以一颗虔诚之心聆听教诲,心中大叫:长生天呀。把你的神力赐给我吧。阿爸,你告诉我该怎么好吧?!

  毡子外是无悲无喜的天空大地,而里面则是两颗悲痛无奈的心。

  寒气,霜花扑沓而来,将两个发抖的人埋没。

  长生天,大神,父叔也以一种不可言明的神力下和他们交流。夜中,司马唯几人来劝,只换了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一夜狼嚎,战马萧鸣,长江大河豁然从头顶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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