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堆案牍中,所有与西路有关的情报都被整理了出来,放在了狄阿鸟的面前。这些情报像是很多的触角,随着尾须延伸出去,使得狄阿鸟心思清晰,脉络明朗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批阅……窗外白雪纷飞,天籁缭绕。
突然,他“啧”地一声搁笔。
当年他和郭嘉搭出来的三方协议的框架,像流水一样在心田呈现。
眼下的三方协议,就像就地打了个死结。
他清醒地发现,三方围绕着“三方协议”的谈判不只是谈不拢,而是没有谈。
朝廷觉得与东夏的交战致使拓跋氏得到蛊惑人心的机会,拓跋氏趁机作乱,是要与东夏穿着一条裤子,所谓拿“三方协议”要求协商,只是一场政治讹诈。而拓跋氏则是因为担保方和敌方打起来了,敌方之前的承诺得不到保证,拓跋晓晓乃至拓跋氏宗族担心自身安危,再加上靖康与东夏交战之际,靖康怕陈州生乱,将拓跋氏的护民官纷纷除职,于是拓跋氏被迫先下手为强;现在,东夏?是刚刚在与中原朝廷的战争中获胜,已经在议和中获取想要的结果,反而最希望三方协议回到它原本的样子……也就是说,靖康朝廷假想东夏是敌人,是背后的推手,拓跋氏假想东夏是盟友。倘若三方坐在一起,能够心平气和互相取信,未必不能谈出较好的结果,恢复到之前的模样也不是没有可能……却根本没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一场,更没有谁在真心谈判?
收复陈州时,之所以同意三方协议,是忌惮东夏,是想尽快安定陈州作出的权宜,所谓的护民官,自古未曾有,你让朝廷老老实实认?不可能。拓跋氏百姓希望安定,希望获得平等地位,护民官就是他们信任朝廷的基础,更何况拓跋氏的宗族、贵族别有心思?如果说真有希望真正谈判的一方,也只是东夏。
然而东夏就一定坚持谈判吗?
靖康朝廷向自己开战,陈州拓跋氏是要站在东夏一边的,起兵响应东夏!你若按着他拓跋氏逼他谈判,是忘义之举么?而如果你按着朝廷,让拓跋氏重新割据,你所作所为又符合雍室大义吗?
狄阿鸟给出的底线是不出兵。
李虎选择义助陈州百姓。
而拓跋氏百姓在意的是什么呢?
是不是要见一见拓跋晓晓?
之所以不见他,是怕他拿道义要挟,可是不见他,怎么知道很多的事情的源头是不是来自于他?
他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去,宣布说“备马。孤要前去高奴!”
大雪,轻骑,说走就走。
骑士们懵了。
家里的人像是听错了。
但这就是东夏王,一如既往地果断。
高奴?
早想再去了。
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
那是曾经为爱弟谋来的栖身之所。
高奴又回到东夏,爱弟却不知所终,他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在哪流浪呢?他那几十骑冷吗?受冻吗?吃得饱吗?心里苦吗?
它还望着雕阴,望着那个让自己充满着情感和饮恨的地方。
它悬在关中之上,它可以展开雕阴,可以成为斩向长月的宝剑,斩吗?十几年了,都未能为逝去的爱妻收骸骨,带她回家呀。
是做了大王,事情太多?
是做了大王,忘记了过去?
大风雪,长跋涉,人披着风霜,战马奋力举蹄……这辽阔的东夏国,越是辽阔,越是千百里的雪原!
他把目光瞄向长月,他知道,此时李虎在长月,要开义捐大会了。
他在心底喃喃地说孩子,你一切都好,活得是光明磊落呀。
长月城。
李虎的义捐大会。
李虎收到了费青妲的爽约。
但他丝毫不放在心上,费青妲能来,是锦上添花,不能来,一样要有像样的文教,要有诗要有歌,要有画。
夜中失眠,他也爬起来,挥毫了一副细密的北平原。
朴实的城郭,淳朴的民风,繁茂的商业以及那一望无垠的秋实,天才知道这一幅繁密的景象他是怎么在鸡叫之前画完的。
但他就是画完了。
他赶着时间,想在义捐上卖掉此幅,作为自己义捐的捐款。
这义卖,是盛举,是开创。
画卷是他一点点打开的。
东夏总使管向京兆尹提出了申请,将丙午街作为摆开义卖的摊子,作为接待花山众师长的场合。
义卖向古玩字画铺子公开敞开。
向文人雅客敞开。
向士大夫敞开。
向东夏在长月的商人敞开。
也向与东夏做生意的商行敞开。
本以为只是个小圈子,却像一阵风,刮出了个大天地。
古玩字画铺子和要义拍的士大夫的申请应接不暇,各种藏品都需要雇个懂行的一一过滤,没有申请上的,就在附近几条街上摆开摊子做生意,先是古玩字画,后是特产瓷器,京兆尹刚因为口口人的叛乱心有余悸,只给东夏人放开一条街,让他们自行负责安全,但靖康人盛传朝廷有十三衙门的人在暗地里负责安全,也一窝蜂蜂拥来了。
这不只是古玩字画的事。
它是义卖。
是要为陈州战乱的民生筹款的。
像是政治,但与绝大多数才智高绝的文臣谋士揣测不透不同,反而是靖康百姓能够设身处地,突然爆发出冲天的欢迎。李虎乐见百姓来参与,许诺由夏人负责秩序,不许京兆尹上派人驱赶,百姓们就把附近几条街区占得满满的。因为叛乱被压抑很久的贸易像是突然喷发,人山人海。
羊杜和陶坎几个人又进来的方向不对,在人潮中挤了一身汗……挤得不只是汗,而且还有忌惮。
陶坎沉闷地说“这京兆尹不是刚被免职么?新上来的还这么听他东夏的话?要是口口人又混进来呢。”
羊杜笑笑。
他压低声音说“这还不是他东夏人活动的结果?皇帝崇佛,花山一宗的儒道两家师长要与夏人见面,你以为京兆尹不在儒道两家之列么?师长好友一再来访,让你顺着东夏给他们支个地方,京兆尹难道要自绝儒林么?”
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也是儒道两家的天下呀。
十个受教的文人,九成出自儒道。
羊杜自己又何尝不是?
而今的诸子百家也多数披着儒道两家的皮,学说不同,但拜的圣人无非是要添一个或者要减一个,就连如今的墨,他也不敢说老庄格孟不是圣人,儒道两家都支持,能会冷场吗?
走着,观着,聊着,羊杜又说“主事的夏人也是生手,不懂什么阴谋诡计。已经把一把筹全都明着打出来。”
他轻声问陶坎“既然都这样了,你还担心战场上碰到东夏的府兵吗?你都明眼看到东夏人中立,只救助战乱的百姓了,何不促成此事?与官兵将士相约,不侵扰他东夏义行,只围剿叛乱敌军?”
陶坎迟疑道“如果夏人用诈,让府兵换上铠甲混入陈州拓跋氏呢?”
羊杜目比热火朝天的晚集,小声说“这不都是见证?不光他们,儒道两家的师长们更是见证,他们代表着士林,我想东夏人为了争取他们在花费大力气,在争人心争气运,又怎么肯自打耳光?”
陶坎点了点头。
他说“如果此次出兵若能由我,我听您的,派人与他夏人相约,我们在陈州作战,不但不侵扰他们救助陈州的人,而且保护他们。”
羊杜笑道“名随他挣走,平叛能够顺利就行。大家也都是在直谏皇帝,皇帝若不惊醒,一夜醒来,人尽敌国亦未可知。”
陶坎不以为然,轻声说“末将觉得士林的反应太大。皇帝信佛崇佛用佛,也不用里通外国来出气吧。他狄阿鸟信儒呢?信道呢?还是信奉他的长生天?君臣如此对立,只怕要酿成大祸。”
羊杜也不知道狄阿鸟信什么。
这个问题以前他根本没去想过,也没有必要去想。
这一刻?
羊杜淡淡地说“他不开进中原,饮马了王河,谁能知道他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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