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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将士们仍在追杀残敌,林中沙沙索索,不时响起喊声和惨叫。
近处,马车车队停留在路上,盾手排齐,左右举盾,像是组成了两道墙,构成一条笔直的通道,但是他们的数量毕竟很少,这条通道不长,王明诚被人扶了进来,狄阿雪紧跟其后,董国丈近处观察他,暗暗佩服这书生的果敢。
毫无疑问,这书生靠他受了一箭,赢得了东夏王将士的好感。
五六个受伤的士卒也被集中在这个通道中,通道显得有点儿拥挤,没有人哀嚎,闷声裹伤的手法极为类似,简洁,而且熟练,狄阿鸟和一名负有职责的医官帮助他们作一遍检查,如果有伤口裹得好的,毫不吝啬夸奖他们能自救。
目前为止,董国丈还没见到士兵死亡。他肯定,敌人起码有六、七十人。
也许这是个较为完整的百人队,潜伏袭击,优势占尽,结果他们最终取得的战果,就是射伤了狄阿鸟七八个士兵,没造成一人死亡,而代价是他们自己丢得满地尸体。虽然这和敌人先射马车有关,但是不死人,那就意味着零伤亡,零伤亡意味着什么,假战中无法参考战争中双方的伤亡比例。
董国丈做过八十万禁军的教头。
他了解不少军队上的战术,但他从来也没见过素质这么过硬的将士,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牙猪儿像故意气他一样,跑到狄阿鸟身边喊道:“大王。这仗打得可真够憋屈,要不是他们全躲在林子里不露头,咱们也伤不了这么多个。”
说完,他还盯着一个冲他笑的伤兵,黑着脸侮辱:“你还笑。你还有脸笑。要是战术动作规范,会受伤?多光荣么?我在后面盯着你呢,盾错了一揸多。不射你射谁?以后别说你是和我一起训练的同袍。”
狄阿鸟也在意外。
他的军队日夜操练,尤其是身边的卫队,那都是抽调上来的犍牛,平日勤练武艺,排练战术,在各种环境下进行假战,成绩突出,但狄阿鸟是不相信假战的,假战中十分,真战中能拿八分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对自己军队的评估是偏低的,没想到一仗下来,从判断敌人设伏,将士们纹丝不乱开始,到最后变被动为主动,将指挥得当,兵发挥出色,很多没有拿到大盾的士兵,完全拿出平时小盾接箭训练的水平,为自己,为身边的袍泽挡住密集的箭矢,弓手之间自发配合,每一道火箭后面,都是密切盯着轨迹的眼睛,亮到敌人那里,弦才肯松。
钻冰豹子组织的手弩反攻也令他满意,手弩在盾牌缝隙里发射,时机得当,每发都能中的。
他心里感叹:“这只是我身边的犍牛队,装备好,素养高,要我们东夏的军队都能这样,那该多好呀。”
狄阿鸟一转身给牙猪儿说:“穷寇莫追,敌人溃散而走,未必联络不到他们的大队人马,我们不宜久留,你速召诸军回来,让伤员上车,马匹惊逃的不要再寻找,受伤的马匹给他们个痛快,没了马匹的将士就跑步前进,我们加快速度,尽快赶到目的地。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哨骑放的不够,这回要吸取,放哨骑前行三里作先导。”
牙猪儿没有多解释,简短地回答一声“诺”,掉转头要求:“司号官。鸣角。计时。三通为准。晚于三通归队重罚。”
他又开始下其它的命令。
董国丈眼皮一跳一跳地望着他的背膀,轻轻问狄阿鸟:“他不是个车夫吗?”
狄阿鸟笑道:“这个车夫表现好,过两天孤就要放他出去做编领啦。”
董国丈酸不拉几地说:“立此大功。只给编领做?”
狄阿鸟一边扶他上车,一边替牙猪儿谦虚:“老爷子。这叫什么功劳,这要是叫功劳,孤不是一辈子都要为他赶车了?孤身边的将士任一个都能跳出来指挥,要是都给大将,没那么多军队呀。”
外头的将士放弃追敌,飞快归队,除了多了两个伤员,就是多了一堆首级和耳朵,有的人就把人头缠到腰上,等着记功……马队再上路,董国丈掀起帘子看了好几次,就见一个骑兵在队伍一侧走动记录,将士们互相推让战功,纷纷说:“这人头只是我割的,一箭的人都有功劳,给我们平分吧。”
甚至还有人在相互扔人头,叫嚷着:“这人头是你的。我的那一箭没射到要害,我替你把人头割回来啦。”
董国丈人都是木的。
车走了大半夜,他还在车上翻身儿,除了帮狄阿鸟整理一下车里的东西,敲出去一些穿透车厢的箭矢,更多的时间他都在琢磨这支军队,军队的善战倒在其次,光是计功就大不相同,那中原打仗,战争一结束,士兵们为抢战功相殴,杀良冒功的比比皆是,狄阿鸟的这一支军队简直是违背了军中常理。
下八户。
天黑之后,就是一阵马蹄。
撒力罕还以为是敌人的骑兵,罩了一身盔甲出去查看,才知道最近的族人接到他的通知,说服他们的一箭人跑来汇合。箭长四十多岁,又黑又壮,腿有点瘸,自称随东夏军打过高显兵,跑来和撒力罕寒暄,将一马车的女人孩子倾斜到营地里,添了很多的乱。
有勇力的男人们坐在一起闲话,就都在等乡旗的消息。
他们说马丞送人去了包兰,乡都空缺,乡录又不善战,心里充满了疑虑,害怕乡录遇到了事情,不知道怎么办好才没有到处鸣角,集合人手,还有人说来的路上看到了火光,不知道是不是敌人在烧杀,到后来,他们一起商量决定,天亮之后派一半的男人去乡旗,不管乡录是不是召集青壮,都赶过去看看。
撒力罕虽然没有说话,心也在悬着。
他也不知道他的弟弟撒马尔到了乡旗没有,会不会遇到危险。到了下半夜,又是一串马蹄,引发猎犬狂叫,撒力罕想也没想就奔出去,却是乡旗来的差马,这些差马都是乡旗里的百姓,有点像中原的差役。
他也飞快地下马,一边往前跑一边喊道:“撒力罕老爷。”
没到跟前,撒力罕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这个差役包着伤,头裹着,一只胳膊吊着,也没有来到跟前鸣角。
他就定定地问:“怎么了?旗里来的坦达?”
那差马就说:“你的弟弟撒马尔他是好样的。他战死了。”
撒力罕的心脏被什么攥了一把,不敢相信地反问:“这怎么可能?”
他随即就相信,这是真的,这真的就发生了。
他其它兄弟们战死的时候,他是没有过多的悲伤的,也许满是愤怒,悲伤却很少,因为那时每天都有人战死,饿死,病死,但是听到了撒马尔战死的消息,他感觉到无比的悲伤,天旋地转一样。
他一下哭出来了。
他阿爸死的时候,他没哭。
他扎扎头巾出来,在手腕上一刀,宣布:“夏侯武律野蛮地杀死了我的阿爸,我会为阿爸复仇的。”然后号召百姓移营。
这不是撒马尔重要,父亲和其它的兄弟不重要。
撒马尔最小最听话还不是主要原因,突然之间东夏就不是到处死人了,而他的弟弟,仅剩下的一个弟弟生活得好好的,却就这样没了。他也不知道这种悲怆从何而来,也许是老了,也许是放弃了部众,无法向敌人报仇。
马差奔过来去捧他的手,粗鲁的面孔里满是真诚,两只眼睛也蕴含着泪水,也许是来安慰,也许是来诉说撒马尔的英勇,可撒力罕不想接受这样的安慰,不待他抓着自己的手,一晃身,站一边了,只是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让他去乡旗呢。他不是说他不会为那个人出力吗?他怎么就战死了呢?”
马差还是要向他详述详情的,站在原地说:“撒力罕老爷。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撒马尔确实是英勇地战死了。敌人围攻乡旗,乡录大人战死了……我们聚集乡旗周围的人正与他们作战,这时候撒马尔来了,他一听说乡录大人战死了,就说这是个弱人呀,他怎么能战死呢。这群人凭什么杀他呢。他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说战死就战死呢。他就带着我们向敌人冲去。我们都没提防敌人会突然出现,没能来得及披甲,打不过他们。撒马尔带着我们杀了好几个人,却还是打不过他们,他只好又带着我们且战且退,看死的人越来越多,他就掉头断后,让我们去附近的乡旗去叫人,让我们去县旗要兵。他断后,好多的敌人把他围住,我们派走了人,又冲上去接应他,可他被敌人围住了,敌人弓矢强劲,靠不上去。他身边的敌人不知道多少个,起码也有二十几个,他周围的咱自己人都战死了,他的马也死了,身上插了好几支箭,一个首领站在外面劝他投降,说知道他是撒力罕的弟弟,只要他投降就是先锋官,他拒绝了,他喊道:‘尔毁我旗,坏我安居,屠我东夏之民,我与尔等死战到底。’我们拼命冲上去,死了十来个人冲上去,援兵也来了,可是已经晚了,敌人一起撤走,留下了你阿弟和百姓们的尸体。”
撒力罕憋着自己的哭声,憋得气喘不上来,好久才能挤出几个字,问差马:“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差马哽咽说:“我们的军队来了,一眼望不到边,才把敌人吓走的呀。”
撒力罕暴躁地问:“我只问你,为什么没把他带回来?”
差马只是说:“我们的军队来了,把敌人吓走了。”
也许这才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
随后,他才记得往下讲:“来到的将领说你阿弟带领众人守护乡旗,守护百姓战死,是个巴特尔,就为他蒙上自己的披风,说眼下敌人猖獗,还要打仗,天亮之后会派兵为他发丧,就让认识他的人先来家报个信,我就来了。”
撒力罕踉踉跄跄就往回奔,他要去告诉撒马尔的妻子,去告诉自己的妻子,去告诉撒马尔的儿子,去告诉自己的儿子们。
很多人跑了出来。
马差跟着撒力罕身后小跑,眼看众多的人奔出来问怎么回事,撒力罕因为悲伤一个劲往住处跑,不搭理人,不告诉他们是怎么回事儿,就站在人群里一遍一遍地讲撒马尔英勇战死的细节。
很多人都被感动了。
他们都说:“我们的军队来了就好了。我们东夏的军队来了就好了。没想到撒马尔这么英勇,没想到瘦弱的乡录也死战不降,是呀,巴特尔宁愿战死,只有那些可耻的奴隶才一打仗就投降,一打仗就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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