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12月12日,京师,中南海别院。
大本营会议厅内,诸位帝国重臣围坐橡木长桌旁,皇帝的龙椅依然空着,会议由署理总理大臣兼理国防大臣刘云主持——这是近月来会议厅内最平常不过的情景。
外交大臣张志高正在做报告:“……德国公使本月4日呈上的密信的抄件已经通过秘密渠道转给了英国人,但是至今还没有发现英国有特别的反应,但是却发现法国公使这两天发来的咨文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强硬,不再带有威胁的语句,一周前声明将在昨日发来的最后通牒并未出现。另外,美国公使昨天也发来通告,向我国解释了其太平洋舰队巡弋巴士海峡的理由,其目的在于回应法国舰队在巴士海峡的行动,保护美国在东亚的航行和贸易利益……”
刘云斜瞥着张志高,他对这个新当选的年轻的中民党总裁毫无尊敬之心,也根本没把张志高当成是文易的继承人,对他而言,张志高与其他的人体工具并没有什么分别。刘云深信,只要自己稍加表示,张志高就会乖乖地把中民党交出来,只要能控制住这个全国第一大党,下届总理大臣的宝座唾手可得,帝国军国化的进程也将顺利展开,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张志高不时抬头看一眼刘云,就个人而言,他对刘云并无恶感,但他深信,只要刘云掌握了国家大权,帝国将陷入永无止境的灾难中,刘云所主张的军国主义道路是璀璨的流星般的毁灭之路,令当政者沉迷的华丽外表下是生灵涂炭、国家糜烂、豺狼横行、暴政虐民的人间地狱。张志高觉得,比起对俄国的战争来,刘云军人势力的沉浮将更深远影响到这个国家的命运和前途。
“收到德国公使的密信已经一周了,就这样不做任何回复,不要紧吗?”
张志高问刘云,虽然他对刘云有着种种想法,但现在他必须履行职责,既然机器还没有开始偏离轨道,他就应该作为其中关键的齿轮继续运转,这样的立场并不难理解。
刘云的手指弹了弹桌上羽毛绚丽的元帅帽,口气随意地回复张志高:“不用管他,在英国表态之前,不必回应他们的任何建议,如果他们问到,就说我们正在考虑中,谅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德国想把舰队开到远东,还得问英法美有没有意见。我们的即定政策没有变,争取英国,中立法德美,能够成功争取到英国的话,其他列强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张志高点点头,收起了文件。
刘云转向有“韩麻杆”之称的财政大臣韩浪:“在欧美发行的国债销量如何?”
精瘦得让人无法怀疑他有贪污嫌疑的韩浪一提到国债就兴奋异常:“鄂嫩河会战和日本海海战我国大胜的消息传开之后,在欧美发行的短期国债销量大增,长期国债也慢慢打开了销路。现在伦敦视察国债发售状况的帝国银行副总裁高其美来电报告,他被破例引入伦敦证券交易所,受到交易员的热烈欢迎,首批一千万英镑的战争公债已被抢购一空,请迅速筹划下一批公债的发行。驻纽约的观察员报告,纽约证券交易所中我国公债行情看涨,原定首批借款额为五千万美元,如今认购额已达八千五百万美元,美国对我国贷款的利息也从去年的一分下降到现今的五厘。公债在德国和法国的销量不大理想,在法国证券交易所,首批一亿二千万法郎到现在只卖出了一半,向德国发行的四千万马克公债则卖出了三分之二……”
(作者注:1900年时,1英镑=13.5卢布=4.5美元=25法郎=5.2华元)
“这么说,短期内是不用担心战费问题了。”
“是的,增收的税金已经开始流入国库,首批增发的纸币也花出去了,保有的储备仍远在危险线之上,估计坚持到明年夏天是完全没问题的,即使到明年秋天还可以维持,拖到明年冬天或后年初的话恐怕就有点难了……”
刘云微微一笑:“放心吧,不会拖那么久的,如果真要拖下去,也应该是俄国人首先受不了。”
事实上,当时的俄国也在努力筹措战费,主要是向其传统的债主——德国和法国借款,然而当时俄国的财政信用却在柏林和巴黎的金融市场上发生了动摇,此前沙皇政府已经有40亿卢布的国债掌握在外国人手中,其中仅法国人就持有30亿。而在中俄战争爆发前,俄国国库里仅有1.57亿卢布黄金可动用,另外还有2亿卢布不可兑换黄金的纸币发行权,只够支持5个月,为此,俄国也向欧美各国发行战争公债。然而在资金充沛的美国,俄国公债受到了冷落,原因之一就是在19世纪的后20年中,俄国西部省份发生了发生了针对犹太人的猛烈而残暴的迫害和屠杀,因此,当时许多犹太人控制的美国大财团宁愿认购中国公债。而在英国,由于俄军战败的消息频频传来,公众对俄国取胜的预期越来越低,相应地,俄国公债也就没了销路。德国则原本就缺乏资金,有时还不得向法国借债,不可能有太多的资金借出去,不得已,俄国还是要求助传统的大债主法国,法国人趁机开出了高利息,为了把战争进行下去,俄国不得不接受了空前的六厘高息(通常为三厘),借到了三亿五千万卢布,即使如此,也只足以将战争再维持四到五个月。有关这方面的情报,刘云了如指掌,他很清楚金钱与战争的密切关系,所以对于了解己方和敌方的资金状况抱有十二分的热情。
当日在大本营会议厅内,除了外相张志高和财相韩浪之外,长桌旁剩下的全是现役军人,包括总参谋长杨正金上将及总参各处处长,以及陆军、海军及后备军司令,外加皇帝的陆海军侍从武官,近月来,大本营会议改为每天上午召开,下午则在总理大臣官邸之议政厅另外召开内阁会议,战事与民事分别处理,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
杨正金的总参谋部开始极有效率地分析至昨日为止的战事进展。
刘百良统率的东部方面军先后付出了伤亡一万一千多人的代价,攻占了海参崴要塞防区的前沿防线,击毙和俘虏敌军约六千人,正在筹备对敌军第一道主防线的攻击。
东部方面军序列内肖烈日统率的第二野战军仍在进攻伯力要塞,由于兵员和弹药未能充分供应,多次攻击均未奏效。
钟夏火统率的西部方面军已完成了预定部署和补充,从北到南展开了禁卫军、第一野战军、第四野战军和朝鲜第一军共四个军,兵员达到六十三万人,但由于天气恶劣,补给困难,暂时无法发动大规模攻势,对面的俄军四个集团军由于在先前的鄂嫩河战役中受到沉重打击,显然也无力进攻,战线正呈现凝固状态,双方相隔一段10到15公里宽的中立地带互相对峙。
“天气究竟恶劣到什么地步?”
刘云冷不防询问杨正金。
“这个……根据禁卫军的报告,由于积雪太深,牛马常常会陷入雪中,以至雪橇都无法使用,不得不抽调大量人员到道路上清理积雪。另外,由于气温下降到零下三四十度,部队行动不便,生活困难,空中兵器不能参战,普通兵器也无法正常使用,估计这种状况可能要等到明年二月份才会有所改观。”
刘云沉吟一番,点头道:“既然如此,就等下去吧,我们等得起,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向前线附近的铁路终端囤积弹药和补给,还要组建更多的战斗预备队,明年开春一定要以最大力量在西线发动一次强有力的攻势,彻底打垮西线俄军。不过,在此之前,至少要先解决伯力问题,把第二野战军解放出来。杨参谋长,你组织安排一下,这段时间多分点资源给第二军,不能光要牛产奶,却不让牛吃草吧。至于海参崴要塞,我看一时半会也拿不下,要关照一下刘百良,让他精心组织,仔细筹划,务求以较小代价取得最终胜利,千万不能只为了追求速度而把官兵当肉弹使。”
“明白。”
刘云又转向海军总司令刘步蟾上将——事实上的“海军独裁官”:“刘司令官,我冒昧问一下,海军现在只有4艘战列舰可用,如果法国海军此时发起事端,海军是否能够一方面继续封锁海参崴一方面击败法国远东舰队?”
刘步蟾按着桌子,点头道:“事实上,瑞字号战列舰的三号舰‘瑞仙’号将在明天正式编入联合舰队序列,如前所言,这艘新舰安装有三年式射击指挥仪,主炮射击精度极高,可在一万码以上距离跨射敌舰,三座主炮可统一指挥、同时齐射,海军大学的专家认为,‘瑞仙’一舰即相当于两艘法国最新式战列舰。另外,现在横须贺修理的战舰‘瑞祥’号已经接近完工,该舰亦借着修理的机会配装了三年式射击指挥仪,战斗力不逊于‘瑞仙’,如此,我军很快就可以3艘瑞字号加3艘电字号的战列舰队称雄远东,加上数量众多的巡洋舰和雷击舰艇,相信无论英法均不敢轻易深入我国近海挑战。”
刘云又问:“法国远东舰队动向如何?”
“已经离开巴士海峡,其中2艘战列舰、3艘装甲巡洋舰近日在海防港被发现,另外1艘战列舰和2艘装甲巡洋舰则出现在金兰湾。”
“英美远东海军之动向又如何?”
“至本月11日,英国在香港集结有2艘装甲巡洋舰、1艘防护巡洋舰、2艘炮舰和3艘驱逐舰,在新加坡集结有2艘战列舰、1艘装甲巡洋舰、2艘防护巡洋舰和6艘驱逐舰,据传一支拥有1艘战列舰和2艘装甲巡洋舰的舰队正从印度西海岸开来。美国海军的一支由2艘装甲巡洋舰、2艘防护巡洋舰组成的编队近日开入巴士海峡,另外据传一支拥有1艘战列舰、1艘装甲巡洋舰、2艘防护巡洋舰、3艘炮舰和5艘驱逐舰的编队已从珍珠港开往菲律宾。另外,在广州停泊有英国和意大利巡洋舰各一艘,美国炮舰一艘;在上海停泊有德、法、英的巡洋舰各一艘;在东京湾停泊有美国巡洋舰一艘,德国炮舰一艘;在仁川港停泊有美英炮舰各一艘……”
刘云低头道:“列强都在虎视眈眈呢,我们可不能露出破绽来……对了,海军的实力近期内有无进一步增强的可能?”
刘步蟾翻了一下桌上大叠的纸片,过了一会儿才答应道:“我国海军的实力,到今年年底不会有太大改观,在库页岛俘获的俄军装甲巡洋舰阿斯科尔德号需要至少三个月大修才能恢复战斗力;瑞字号战列舰的4号舰还要再过两个月才能完工,至少到明年五六月份才能服役;苏州级装甲巡洋舰的3、4号舰则分别要到明年的二月和七月份才能完工;2艘宝剑级防护巡洋舰要到明年五月份才能完工;雷击舰艇的建造则比较顺利,开战以来已经有4艘驱逐舰和10艘鱼雷艇补充进了部队,明年六月前还可以再完成至少6艘驱逐舰和12艘鱼雷艇。盟国方面,日本和朝鲜都能独立建造1000吨以下的雷击舰艇,日本还能自造防护巡洋舰和装甲巡洋舰。朝鲜自开战以来已经新完工了2艘驱逐舰和4艘鱼雷艇,日本则新完工了1艘装甲巡洋舰、1艘防护巡洋舰、2艘驱逐舰和6艘鱼雷艇,这些新舰艇到明年二月份可全部形成战斗力。朝鲜计划到明年六月前再完成2艘驱逐舰和6艘鱼雷艇,日本则计划到明年七月前再完成1艘装甲巡洋舰、1艘防护巡洋舰、4艘驱逐舰和4艘鱼雷艇。”
“明白了……有关俄国第二太平洋舰队的情报有进展吗?”
“俄军四艘博罗迪诺级新式战列舰尚未全部完工,最快也要到明年三月才能起航,波罗的海舰队已有3艘战列舰和3艘装甲巡洋舰预定要编入第二太平洋舰队,另外还将编入4到6艘巡洋舰和至少8艘驱逐舰……”
“如果第二太平洋舰队明年三月起航的话,最快什么时候能开到远东?”
“即使补给顺利,至少也要航行三个月才能抵达我国南海海域。”
“了解了……”
上午十一点以前,会议结束了,各人回家吃饭,楼下食堂的工作餐业已取消,为宫内厅省下了不少开支。
下楼的时候,刘云看到财相韩浪单薄的身材,不禁对左右感叹道:“大家看看我们的财神爷,如此弱不禁风,大概是经常被老婆虐待没饭吃吧。”
韩浪嘴边胡子一翘:“武威公大错特错了,我之所以那么瘦,其实是诸位日夜压榨的结果,动辄开口索要几百几千万,好象国库如同大海取之不竭一般,头痛啊,头痛!”
刘云笑道:“财神爷头痛什么,国库又不是你家开的。”
韩浪苦笑道:“可是我身为财神爷,就得守好国库,就如同你身为兵相就得把眼前这场仗打好一样。”
“这么说,对你而言,我们就如同俄国人一般可恶了?”
“仔细想来,还真是相差无几呢。”
刘云大笑起来:“那财神爷有没有想过要把我们当俄国人一般干掉?”
“可惜没有能力,要不然真想那么干呢。”
众军官都随刘云一起大笑,只有张志高没有笑,只顾低着头快步远去。
刘云看着张志高的身影,那原本爽朗的笑容,突然显得有些勉强起来。
东交民巷,英国公使馆。
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吸着他的大烟斗,躺在壁炉边的沙发上,悠然自得地等待仆人上午茶。
年轻的书记官布兰德抱着文件夹走了进来,在沙发边弯腰道:“先生,外务大臣的电报。”
窦纳乐吐出两个小烟圈,摸了一下嘴边的短胡须,抬头道:“把那边的眼镜拿给我。”
“是,先生。”
布兰德恭敬地拿来了眼镜,窦纳乐把烟斗放到桌上,伸手取过布兰德呈上的文件,捏着眼镜仔细看起来。
“……是这样啊,要提出一揽子的解决方案吗?”
听着窦纳乐自言自语,布兰德在旁小心地问道:“先生,有什么不妥吗?”
窦纳乐摇摇头,把烟斗又放到了嘴上:“没什么,很好,外务大臣把底线抛出来了,在此之上我可以自行决定如何与中国方面交涉。”
“底线吗?”
窦纳乐点点头,把文件放到桌上:“所谓的底线,其实也模糊不清,国内的意思是,不希望看到德国在远东站住脚跟,也不希望法俄联盟摧毁东亚联盟,培植一个亲英的东亚联盟,有利于平衡其他列强在远东日益增长的势力。”
这时仆人送上了茶点,窦纳乐招呼着布兰德:“我的绅士,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下午茶是不能省略的。”
“是的,先生,我完全同意这一点。”
两人相对而坐,品着加了糖块的红茶和小点心,布兰德耐不住性子,先开了口:“先生,您认为国内的意思是应该与中国为首的东亚联盟结成友谊以上的关系吗?”
窦纳乐敲着烟斗,耸耸肩:“我的绅士,国家之间是没有友谊的,只存在相互利用的关系。想想吧,布尔战争消耗了我们太多的资源,国内的政治家们已经决定了,今后要把力量收缩到欧洲来,不过这样一来,美国、德国、法国这些贪婪的小狼就有了向我们海外领地动手的机会了,这个时候,在牧场门口栓住一条野狗是很有必要的。”
布兰德摇晃着杯中带着些许泡沫的红茶,有点不安地问道:“先生,您确认那只是一条野狗吗?”
窦纳乐坚定地点点头:“没错,一条野狗,可以牵制住野狼,但有时候也会咬人,但是反过来看,野狼也牵制住了野狗,所以野狗是没多少机会去咬人的。”
布兰德赞同地点了一下头,抿了一口茶,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问道:“对了,听说在伦敦和纽约的证券市场上,中国的战争公债行情看涨呢。”
窦纳乐微微一笑:“我也买了,前些天我已经打电报回去,让我的代理人买下了面值三万英镑的债券。”
布兰德吃了一惊:“这么说,您一开始就是亲华的了?”
窦纳乐摆摆手笑道:“我的绅士,这么说就不对了,外交是外交,生意是生意,现在利息最高的两种国债就是中国和俄国的战争公债,但是近来俄国的财政信用很不理想,而且俄国的外债总额已经非常可观,再加上俄军在战场上的表现如此糟糕,对俄国的最终胜利已经无法再抱乐观态度,所以只好选择情况正好相反的中国的国债了。”
布兰德长叹一口气,脑筋立即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回转:“这么说来,我也有一笔资金……先生,我想问一下,中国公债的利息究竟有多少?附加条件具体如何?”
“没问题,事实上……”
两人的话题迅速由决定国家命运的外交大事转到了决定自家财产多寡的债券问题上,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古今中外,莫乎如是。
两天后,窦纳乐来到中国外交部,拜会了中国外交大臣张志高,在窦纳乐的一再要求下,这次会晤在一间较为隐秘的小厅进行,而且不配书记员,翻译只限于英方带来的一人而已。
两人刚一就座,张志高便以流利的英语对窦纳乐说道:“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其实我们也可以单独交谈。”
窦纳乐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这样最好。”
于是那仅有的一名翻译也被屏退,小厅内只剩下窦纳乐与张志高,二人面对面直接交谈。
张志高敏锐地感觉到,这次会晤非同寻常,窦纳乐一定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使命,但他不动声色,他想要窦纳乐主动开口,而不是由自己去套对方的话,事关交涉的主动权问题,如果己方过于积极,反而会被对方看扁,从而使交涉陷入被动。
短暂的、充斥了外交辞令的寒暄之后,窦纳乐还是首先打开了正题。
“近段时间来,中英之间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大愉快的小误会,不过我想,这并不能影响两国在各个领域的广泛合作。”
张志高很清楚,所谓“小误会”就是当年九月份英印军队侵入西藏后被击退的事件,英国人先是气势汹汹,反咬一口,企图趁机掠夺西藏权益,遭到严辞拒绝,又因中国方面严阵以待,无隙可趁,事情遂不了了之。
然而,几个月前刚刚发生了冲突,如今却突然跑过来高喊合作吗?
张志高觉得有必要谨慎对待。
“公使先生,我们愿意在平等互惠的基础上与任何国家进行具有建设性的合作。”
窦纳乐听出了弦外之音,所谓“任何国家”,当然也包括对英国构成挑战的国家,他决定把话稍微挑明一些。
“对于中俄之间的冲突,我国政府十分关注,我国政府一直致力于远东的和平秩序,不希望冲突扩大蔓延到整个远东地区,然而您也知道,这种危险时刻存在,并且在近期变得清晰起来,法国和美国舰队在巴士海峡的不寻常活动,令我国政府十分不安……”
张志高毫不客气地提醒他:“贵国舰队在香港和新加坡的集结同样令我国政府感到十分不安。”
窦纳乐一脸无辜:“所以我说,我们两国之间存在一些小误会,正如先前的照会中所说,我国舰队的集结主要是为了回应法国舰队的行动,慑于大英帝国海军的威力,法国舰队不得不撤退,想必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张志高弯曲了声调应道:“这么说,我国应该感谢贵国的无私帮助才是了?”
窦纳乐厚着脸皮道:“不必客气,这也是为了维护远东和平的需要,我国对和平的渴望是众所周知的。”
张志高在外交界滚爬了十多年,早已对任何无耻且露骨的谎言具有了坚强的免疫力,因此现在他一点呕吐的yu望都没有,只淡淡地应道:“我国也非常愿意看到远东呈现和平发展的良好局面,但是俄国的种种挑衅甚至入侵行为使我们不得不对其发起自卫反击作战,目的是摧毁俄国赖以发动侵略的几个主要据点……我们时刻希望战争结束,和平来临,但是如果对方没有这种愿望,我们也就无能为力,只能继续将这场自卫反击战进行下去。”
窦纳乐的眉毛向上翘了翘——时机到了。
“中俄之间的长期冲突会引起远东局势的动荡,这会严重影响我国在远东的各种利益,对此,我国政府决不会坐视不管。”
张志高此时大约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来意,将德国公使密信故意透露给英国人的伎俩奏效了,英国人果然按捺不住,这次公使亲自出马,想必是要摊牌了。
“不知贵国政府究竟有何打算?”
“出于维护远东和平的良好愿望,我国希望与贵国达成一项对双方都有利的合作协定。”
“您是说,要订立条约吗?”
窦纳乐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不过三十七八岁的潇洒英俊的中国男人,感觉到了一种非凡的魅力,但他仍然坚定地认为,对方在阅历和经验方面绝对不如自己,根本无须将其作为对等的对手来对待。
“一项合作协定。”
窦纳乐强调道。
“为了维护远东和平,我们需要做哪方面的合作呢?军事同盟吗?”
张志高一把扯下了全部的伪装,那赤裸裸的问号犹如锋利的镰刀横在了窦纳乐的咽喉上。
“哈哈……这个,并没有到军事同盟的地步……”
窦纳乐笑得很勉强,他开始觉得,这个中华帝国年轻的外交大臣不是太白痴就是太聪明,那个毫无遮拦的大嘴巴要么是天生,要么是故意为之,总之,那家伙非同寻常。
“那么我们如何合作呢?签署一项关于打击海盗和走私行为的合作协定吗?这种协定十年前就已经签署过一份了吧。”
张志高略含讥讽的语气,更让窦纳乐感到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这个,您最好看看我带来的大纲。”
窦纳乐不想再玩了,事实上,这种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其存在的理由不过是为了满足某些外交官的无聊的自恋感而已。
张志高接过窦纳乐呈过来的文件,随便扫了几眼,摇头道:“这种程度的合作,似乎跟议定打击海盗的协定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我认为没必浪费双方的时间进行讨论。”
窦纳乐忍住气,抬手指着文件:“请您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一遍,这很重要,事关远东的和平与两国的重大利益,一定要仔细看清楚。”
“我看不出这份大纲中包含军事互助同盟的内容,如果没有相关的内容,这种协定就毫无意义,我国现在需要的是真实有力的依靠,而不是虚无飘渺的合作。对于前者,我们会给予相应的回报,对于后者,我们暂时没有兴趣。”
窦纳乐惊讶地张了张了嘴,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慑人的魄力,不是来自张志高身上的,而是来自张志高身后的那个帝国,那不再是个停滞的衰朽的落后的农业国家,不再是一个任人欺凌、压榨、胁迫的三流半殖民国家,那是一个正在崛起、正在迈向工业化和现代文明的真正的帝国,它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对等的合作者,而不是一个挥鞭吆喝的主子,它不是一条有可能被驯服的野狗,而是一个有可能跨入瓜分地球行列的青春少年。
窦纳乐开始觉得是并不如自己原先想象得那么简单,但既然身付本国政府交托的任务,他还是打起精神,回应张志高道:“阁下还真是着急,在合作协定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更为深入的问题,在此之前,还请您仔细研究这份大纲,并在您认为必要时进行答复,之后我们再协商展开谈判。”
“我会仔细研究的,不过我刚才的话也请您记住。事实上,我国自1840年以来多次受到包括贵国在内的欧美列强入侵,外国军队甚至一度进攻到京师,所以安全问题一直是我国头等重要的大事,为了我国的领土完整和国家安全,我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我们不在乎与任何国家合作,只要对方能够给予我们想要的,当然,同时我们也会作出相应的回报,这就是我国政府在外交方面的指导方针。”
窦纳乐微微点头道:“对此我很了解……”
张志高却忽然抬高了音调:“不过,即使没有任何列强的帮助,我们也能够保卫自己的国土,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的事件从此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们的军队能够击退任何入侵者!但是这一点,想必包括贵国在内的列强都不肯承认吧!为了避免无谓的流血和消耗,我们才会想要有一个强大的军事联盟,这个联盟的目的就是为了以军事威慑力遏制侵略,这是个只针对侵略的联盟,譬如贵国所属之地遭入侵,我国将予以支援,而我国国土及藩属遭入侵,贵国亦应予以支援,仅此而已。”
窦纳乐只好继续点头:“我已经了解了,阁下的意思我会转达我国政府,也希望阁下能尽快对我递呈的这份大纲予以答复,也请阁下注意,今天的会面内容涉及敏感问题,为了不让双方政府陷入为难境地,还请注意保密为是。”
“对此我很了解。”
张志高捡用了窦纳乐的半句话。
会面就此结束,窦纳乐心事重重地回到公使馆,书记官布兰德马上凑过来询问道:“先生,这次会面还顺利吗?”
窦纳乐叹了口气,把身体埋进沙发里,对布兰德打了个响指:“我的绅士,可以给我倒一杯威士忌吗?”
“愿意为您效劳。”
布兰德打开酒瓶,往两个水晶杯里各倒了半杯酒,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窦纳乐。
“谢谢。”
窦纳乐喝了两口酒,吐出几口气,示意布兰德坐下。
“我还是更愿意跟曾纪泽打交道,这个张志高,实在不像话,今天他简直是想把我剥光。”
“怎么了?那个张外相都说了什么?”
窦纳乐拍了拍大腿,摇头道:“我一直以为,他不过是曾纪泽的小跟班,因为曾纪泽生病的缘故才偶然代理起外相的职位,但是几次会面下来,发现他实在不简单,先前西藏事件的时候我还没注意到,只觉得他不过是中国首相的传声筒,今天我可看清楚了,他的魄力决不在当今的中国首相之下,他对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有着现实而清醒的认识,他有着自我牺牲性的爱国心,以及由此衍生的对政治权力的高度热情。我想,他应该有竞争总理大臣位置的能力——前不久他还当选了中民党新任总裁吧?”
“是的,不过小报上有消息说,中民党高层已经决定在战争结束后请刘云退役参政,加入中民党来领导05年大选。”
窦纳乐摩裟着下巴上刺手的短胡须,嘴角微露笑意。
“也许,会有好戏看呢——但是不能轻易相信无聊的小报,我的绅士,你说呢?”
布兰德瞪大了眼睛,没有立即回答。
圣彼得堡,冬宫。
漫天的大雪笼罩了树立有彼得大帝铜像的宫殿院落,宫内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内,沙皇尼古拉二世正以怀疑的目光扫视着他的大臣们。
“符拉迪沃斯托克要塞真的能坚守一年吗?”
陆军大臣万诺夫斯基照例含糊不清地答应道:“从开战以来的报告中可以看出,斯特塞尔将军的能力是卓越的,官兵们的勇气和毅力也令人感动,防御工事异常坚固,物资储备十分充足。但是要塞面临的压力也是超出想象的,在几十万大军和一支庞大舰队的严密封锁包围下,要塞内守军的士气高低,是决定要塞能否长久坚守的关键因素……”
听到这种毫无意义的回答,沙皇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一种想把万诺夫斯基踢倒在地狠揍一顿的念头跃出了理性的火红水面。
也许他早就该把这个狡猾的老头从陆军大臣的位置上踢下去,但是他却不知道有谁能更胜任这个职位,事实上,比万诺夫斯基更无聊更无能更无耻的高级将领在当前的俄罗斯帝国比比皆是,譬如远东武装力量总司令库罗帕特金上将就是个比刚出水的龙虾更鲜活的例子。
库罗帕特金已经不止一次地发来报告,将在某时某地发动全面进攻,准备攻过某河某山,务求消灭多少多少敌人,解救某部队某要塞。这种比肥皂泡更脆弱的许诺往往尚未起飞就已经被对方胜利的消息一扫而空,然而库罗帕特金却能够拉上自己那张比十张驴皮更厚的脸皮,大言不惭地将己方的失败改头换面吹嘘成一场以寡击众、以弱抗强的胜利的伟大的英勇顽强的防御战。在欧美各大报刊连篇累牍报道鄂嫩河战役俄军溃不成军的消息时,俄国的官方报纸却自慰式的宣称己方取得了“历史罕见的胜利”,这胜利在于“成功地抵御了两倍于己的敌人的强大攻势”。事实上,鄂嫩河战役是俄军以优势兵力发动进攻而开始,以折兵十万狼狈退逃而告终,自始至终,东亚联军从未zhan有过数量优势。此时,沙皇已经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他一时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替换库罗帕特金。曾经打败过拿破仑大军的俄罗斯帝国,此时早已失去了军事上的活力与进取精神,老迈、愚昧、庸劣的将领们控制着军队,僵化的升迁制度和腐化的门第观念,使许多有为的年轻军官进取无门,腐败、低效的政治制度更使得军事技术和艺术都远远落后于其他欧美列强。
“一群饭桶,不折不扣的饭桶!真该把他们剥光了都扔进动物园去!”
沙皇在鄙视臣下的同时,更将自己的圣明推到了云层的上方。
他所能做的,也只是鄙视臣下而已。
尼古拉二世将掺杂了四分怀疑和六分蔑视的目光转向了海军大臣阿维兰,这使得阿维兰那张有十层牛皮那么厚的脸皮禁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我的海军大臣,关于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太平洋分舰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阿维兰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陛下,关于符拉迪沃斯托克分舰队的问题,总的来说,经过上个月的突围作战,舰队已经损失了三艘装甲舰和绝大多数的巡洋舰,剩下的军舰都受了严重的创伤,而且军港此时已经封冻,近期内再次组织突围已经没有可能……”
尼古拉二世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就没有更多可说的了吗?比如说,有关第二太平洋舰队的事情。”
“这个,根据罗热斯特文斯基将军的报告,第二太平洋舰队的组建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中,新式战列舰的建造工作十分顺利,但是因为太平洋分舰队在此前的战斗中遭受了严重损失,敌我兵力对比发生了有利于对方的变化,罗热斯特文斯基少将认为我们必须尽快在国际军火市场上求购新的军舰。”
“那么你已经着手去办了吗?”
这个问题问对了,阿维兰手上刚好拿有新发来的资料,于是翻出了两张文件,匆匆扫过几眼后答道:“是的,陛下,我们已经联络过驻彼得堡的军火中介商。英国的埃尔斯船厂和维克斯船厂为智利建造的两艘一万一千吨的战列舰已因南美局势的缓和而终止了合同,正在寻求买家,单舰预估价为……92到98万英镑。意大利的安萨多船厂为阿根廷建造的两艘七千六百吨的装甲巡洋舰因前述原因同样取消了合同,正在船厂中待售,单舰预估价为……71到75万英镑。另外,智利海军的现役的两艘快速巡洋舰和阿根廷海军现役的一艘快速巡洋舰都有出售意向,海军部正在筹备组建采购代表团,最迟到后天将会向陛下和财政部提交报告。”
沙皇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要快点办,不能拖延,如果让中国人得到消息的话,恐怕会抢先买去吧。”
“是,请陛下放心。”
阿维兰这次总算避免了自己的形象被沙皇在想象中痛殴一顿的厄运。
“陛下,我认为,现在该是试探着寻求和平的时候了。”
前财政大臣、现任大臣会议主席维特突然抛出这句话。
陆军大臣万诺夫斯基马上来了精神:“什么?和平,与胜利无关的和平吗?”
阿维兰也昂起了头:“大臣会议主席阁下,您说的话与皇帝陛下关心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这点请您注意。”
沙皇也露出了怒容:“谢尔盖·尤利耶维奇,您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寻求和平的时候,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全俄国都在盯着我,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求和的话一定会被所有人耻笑和鄙视的!”
维特小心翼翼地解释道:“陛下,我是说,试探着寻求和平,也就是借着与对方交涉停战事宜的机会,引入外界的干涉,迫使东亚联盟方面退出战争。”
“寻求欧美各国的干涉吗?”
“就是这个意思。”
沙皇转向外交大臣拉姆斯福尔德:“你觉得怎么样?可以一试吗?”
拉姆斯福尔德看看满脸无奈的维特,又看看面带愠色的沙皇,低头道:“我们可以请求法国介入,但是关键问题在于英国保持中立,如果英国与中国站在一起,法国是发挥不了作用的。”
“那么有办法让英国保持中立吗?”
“现在英国正在保持中立,九月间发生的印藏冲突中英国人吃了亏,他们应该会记仇的。”
拉姆斯福尔德没有提到的是,印藏冲突的相关消息由于英中双方的刻意隐瞒而并未引起舆论的重点关注,即使双方的许多上层人士也不清楚事件的真实情况及具体细节,双方的官方公告只将此事件定性为“由于地图错误和语言误会引发的小规模边境摩擦”,拉姆斯福尔德也只是隐约从德国驻俄大使口中了解到这起事件真相的模糊不清的轮廓而已。
自认为已经圣明得高过云层的沙皇对拉姆斯福尔德的回答还算满意,他突然想起不久前提到的飞行器的事情,于是又满怀着殴打陆军大臣的yu望,去询问那“该死的牲口”——万诺夫斯基。
万诺夫斯基丝毫没有感受到沙皇心中近乎嗜血的阴暗,依然以惯常的调子答应道:“陛下,莱特公司在梁赞的工厂正在建设中,由于一个月前运到了从远东战场上俘获的敌人飞机,公司研发作战飞机的进度大大加快,估计到明年四五月份就可以试飞由我国工人自行组装的可以搭载机枪的战斗飞机了,但是究竟效能如何,何时能展开大批量生产,都还无法确切估计……至于飞艇,我们已经从德国订购了两艘大型飞艇和三艘中型飞艇,并且派出了人员到德国去学习驾驶和保养技术,加上现有的三艘小型飞艇,计划编成一个陆军飞艇队,明年夏天之前即可投入前线使用。”
沙皇总算从万诺夫斯基口中年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但心情却一点都明朗不起来:“要等那么久吗?太慢了!前线的官兵可等不起!”
“陛下,我们已经尽力了!”
“不,你还要加倍地尽力。”
尼古拉二世严厉地说道。
万诺夫斯基精神的骨架喀嚓一声裂开了。
会议结束后,众大臣来到门厅。
门外,彼得大帝的铜像静静地立在高台上,头顶和肩上积着雪,像是戴了白色的帽子和围巾。
涅瓦河畔的冬宫,已经默默经历了几百个冬天,冬宫里的彼得大帝铜像,也无数次地以现在这副模样静静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后世君主与臣民。
从西方所蔑视的蛮族之国,到跻身于世界列强的大帝国,俄罗斯历史的重大转折,乃是从彼得大帝开始。
维特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觉得或许有一天,中国的紫禁城里会树立起某个人的塑像,而这个人,也正是推动中国历史大转折的一位“大帝”。
“那个人,或许已经存在了。”
维特心想,披上仆人递过的风衣,钻进了自己的雪橇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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