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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熙到长安后,李恒专门赐了他一座宅邸,在兴庆宫之南的常乐坊,不过李熙一直住在崇义坊,原因是林婉娴进京后一直住在这,同住在崇义坊的还有黄权,黄权现在是武宁军驻上都进奏院的监院。进奏院是沟通地方藩镇与长安的桥梁,地位很重要,监院一职向来是由节度使的亲信充任,李熙在徐州时,黄权并不是监院,而只是在院里挂一个闲差,平素以私人身份为进奏院奔走办差,监院一职是李熙进京前突击任命的。
元和十五年崔玉栋病逝,因为李熙投贼,和崔家之间的联系已经很淡漠,尤其在崔莺莺和沐雅馨被籍没为宫婢后,崔家为了自保,更是公然宣布与崔莺莺断绝关系,不承认这个投书寄名来的远亲。
李熙在徐州改旗易帜重归大唐后,曾派人以崔莺莺的名义给崔家送过土产,崔家客气地退了回来,没有收。李熙入京拜相后,又一次派人给崔家送礼,这次崔家没有拒绝,不仅受了礼物回了礼,第二天崔夫人岳氏还亲自来到崇义坊看望崔莺莺。
崔玉栋的父亲崔志曾任太常少卿,后外放溪州刺史,因嫌黔州贫瘠又多匪患,不久便称病辞官回京,一直赋闲在家。大乱将起,这些世家大族都在寻找退路,崔夫人肯纡尊降贵到崇义坊来,李熙料想也是为了此事。
果然,崔夫人来访当晚,崔莺莺暗示有话跟李熙说,硬把他从林婉娴房里拽了出来。崔莺莺要李熙奏请天子起用崔志为岭南端州刺史,方便崔家在岭南置办产业。李熙问崔莺莺:“你没邀请他们迁去徐州吗?”崔莺莺答:“他们信不过你这位宰相,担心徐州难以立足。”李熙道:“徐州四战之地,的确立足不易,不过岭南凶险更大,真的乱起来,无人能救。”
崔莺莺道:“那我再去劝劝义母?”
李熙道:“劝了也没用,不经过深思熟虑,怎会来找你?”
崔莺莺颓然道:“大唐真的撑不住了吗?这么大的国家说倒就会倒吗?”
李熙道:“百分百撑不住会倒,这些天你到处走走,看看有哪些人愿意去徐州,只要他们肯去,你就答应下来,别人怕世家大族多了摆布不开,我不怕。”
崔莺莺眨了眨眼,担心地问道:“人说人离乡贱,你……你不会打他们什么主意吧?”李熙道:“你还记得韶州的凤凰台吗?”
“记得,那又怎样?唔……”
崔莺莺忽然豁然开朗,她惊喜地叫道:“你又打算发国难财?可是,你现在是大唐的宰相,国家危难,宰相不思救国,却忙着发财,李相公,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问她:“你的手和我的手哪个大?”
崔莺莺笑道:“自然是你的大,你想说什么?”
“你的手能长的和我的一样大吗?”
“不能。”
“大唐要倾覆,没人救的了,就像你的手长不到我这么大一样。”
……
长安的局势越来越乱,神策两军士卒公然走出营地窜入城中抢掠商户百姓,金吾卒奉命前往驱赶,结果却是执法者和犯法者同流合污,狼狈为奸。城中居民纷纷外迁,神策军卒封堵城门索要钱财,先是平头百姓出城要钱,继而卑官小吏要交钱,最后五品以下官出城也要收钱,美其名曰“公平税”。
中和三年十一月,邠宁发生兵变,节度使杨汝士被杀,家属、部曲一百人遇害,藩库和城中盐铁院被乱军劫掠一空。朝廷诏中书舍人李宗闵为宣慰使前往处理善后,乱军闭门不纳。灵武节度使李进诚借讨伐乱兵之名在灵武起兵,兵过盐州,夏绥银节度使温造在城南富平堡设伏截杀。
灵武兵溃,李进诚被俘,温造责其反叛,带回夏州囚禁,趁势夺占盐州。吐蕃闻李进诚被俘,趁机攻打灵武,诸将推李进诚胞弟李升为留后,募兵守城,吐蕃兵退。
李升遣使去夏州索要李进诚,温造不允,遂遣使入京哀告于丹陛前。李恒大怒,召宰相在延英殿问计。李逢吉道:“李进诚无旨意讨贼,其心可诛,温造为国擒贼,有功无过,可令李升进京,另择良将镇灵武。”李绅道:“果如此,恐灵武军反,西北大局再不可收拾。宜令温造将李进诚送京议罪,以李升为灵武节度使,以镇边关。”
丁文著道:“李进诚无旨讨贼,虽然有过,然其情可原,温造越境截杀官军,俘虏大臣,其罪更大,此风更不可助长。李升募兵去贼有功,宜加节钺,令其统帅边军防御吐蕃。臣议下诏申饬温造,其若有不臣之心,即以河东、振武、天德、灵武四镇讨平。”
李逢吉嗤地冷笑:“诏四镇讨贼,这出界钱丁阁老出吗?”
丁文著脸红,支吾难言。
李恒问李熙:“少保为何一言不发,这乱局如何解?”
李熙道:“臣赞同丁阁老所议,朝廷府库空虚,拿不出出界钱,可向两京银柜贷款。温造越境截杀大臣,此例若开,河西就是第二个河北,国家再无宁日。”
李逢吉道:“荒唐呀,你让朝廷向银柜借款,这,这,这若传出去,朝廷名誉扫地,大乱就在眼前?”
李恒道:“向银柜借款,那能借多少?”
李熙道:“只要陛下一道敕令,一百万贯瞬间可集。”
李恒倒吸了一口凉气,叫道:“这么快?!这,真能这么快借到这么多钱,那,那用什么做抵押?奸商,奸商,无利不起早,只怕没这么便宜的事吧?”
李熙答道:“天子可以名爵为诱饵,肯借款济朝廷之急的,赏赐以散官名爵,再以盐税作保,则两京银柜必一呼百应,一百万贯瞬间可齐。”
李逢吉道:“盐税乃国家命脉,岂可质押于人?国家与其赐名爵于商贩,倒不如将官爵明码标价,卖给卑官小吏良民士子。”
丁文著道:“非也,赐散官名爵给商贾,是奖掖其为国尽忠,这跟卖官鬻爵岂能相提并论?名器制度乃国之根本,岂可轻乱。我赞同李阁老所议。”
李绅道:“果然能筹集一百万贯,何必要四镇出兵讨贼,只须两神策北进便可平乱。”
李恒哈哈大笑,击掌道:“此言极善!这样,李少保先与两京银柜接触,若有眉目立即回朕知道,那个,虚舟赶紧拟旨,以李升充灵武节度使,温造那,先晾上一晾,朕倒要看看他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
散朝后,李逢吉在中书省外堵住李熙,嘿然笑道:“茂华好计较,连两京银柜的主意都打上了,怕只怕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李熙道:“那阁老之意又当如何,让朝廷迁就温造,这岂非是变相鼓动京西藩镇各自为政?”李逢吉道:“邠宁军乱,只乱邠宁一镇,夏绥军若乱,无非也就夏绥一镇,两镇同时乱,也乱不到长安头上,河西变成河朔,使各镇互相牵制,朝廷尚有喘息之机。你这个例子一开,我只怕朝廷债台高筑,信义尽失,大局再难收拾……人云老成谋国,茂华锐气十足,就是太年轻。”
李逢吉一甩袖子,黑着脸离开。李熙嘿然一笑,没有理会他。出宫后,李熙让阮承梁去请梅榕,梅榕磨磨唧唧一个时辰后才到,双手拢在袖子里,缩着脖子,阴着脸,见了李熙既不见礼也不说话,往他面前一坐,摆出了一副滚刀肉的架势。
李熙不满地咳了一声,梅榕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你说罢,要多少?”
李熙笑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多说了。朝廷已经被逼上绝路,城里的乱象你也看到了,就差公然抢劫了。”
“就差?哼,宰相就是宰相,做了宰相就不知民间疾苦了,早就公然抢劫了!”
锦衣社名下的产业这几天屡遭乱兵劫掠,损失巨大,梅榕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关系网在乱军面前不堪一击。神策军卒手持利刃,成群结队而出,那些县衙官差、京兆逻卒又怎敢上前喝阻,不为虎作伥,或趁火打劫,就谢天谢地了。
“行啦,不就被砸掉几间铺子吗,江南大乱时,那是整城整城的被夷为平地,眼下这幅局面你就谢天谢地吧。这次朝廷要借款救急,你们好好表现,我将来也好为你们说话,只要天子点头,谁又敢上门去捣乱?”
神策军士入城劫掠百姓,是得到李恒默许的,五品以下官员都在他们敲诈之列,但五品以上高官、皇室宗亲、元勋贵戚,神策军士照样也不敢招惹,
梅榕抬眉瞟了眼李熙,道:“他们几家说了,钱可以借,不过要你私人作保。”
李熙点点头,说道:“这可以理解,他们对朝廷没信心嘛。”
“对朝廷没信心,对你李少保有信心,哼,你就不怕有人说你有不臣之心吗?唉,我就不明白,这幅烂摊子,哼,你这是何苦呢?”梅榕说到这,站起身来,手依旧拢在袖子里,人已在廊下,忽然停住脚,折转回身,对李熙说:“萧清怕拖不过今冬了,你有空过去看看,她还等着你娶郭无忧呢。”
梅榕走了,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
萧清因为流产而至重疾,遍请京城名医不能医治,卧床不起已有三个月,李熙进京后曾打发崔莺莺去看望过她,据崔莺莺说人已经瘦的脱了型。李熙抽了个空档,带着崔莺莺一同前往探视,萧清不肯让李熙看她的脸,只肯隔着纱屏跟他说话,声音虚弱的也只有李熙能勉强听的见,和李熙坐在一起的崔莺莺至始至终也没听到她说什么。
萧清问李熙几时迎娶郭瑗,李熙安慰她说等过了年,待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萧清说她请人推算过三月十六是个吉日,彼时成亲,于二人都有莫大的助益。李熙回道:“这个我得和她商议,你也知道她这个人的脾气。”萧清笑道:“这我知道,所以我还不能死。”
李熙听过这话,眼眶中满是泪水。
离开梅宅回崇义坊时,崔莺莺问李熙:“你真的要娶无忧先生吗?”
李熙道:“什么先生不先生的,让人听见还以为我……莺莺现在也学坏了。”
崔莺莺咧嘴一笑,面露忧伤,忽又问:“义父去岭南的事怎样了,义母又来催问了。”
李熙道:“李逢吉从中作梗,不好办。我会再想办法。”说到这李熙突然敲敲车厢,车夫立即将车停住,阮承梁掀开车帘询问何事,李熙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阮承梁环目四顾,突然惊叫道:“妈呀,大雁塔塌了。”
大雁塔的确塌了,轰隆一声化为一堆尘土,仅此一项已足以让整个长安不能入眠,而更令人不安的是传言在大雁塔的塔底发现了一个密室,密室的石门上贴着镇妖的封条,封条出自袁天罡、李淳风之手,塔身倒塌时,石门断裂,封条被扯断,里面镇压的怨鬼邪祟趁势窜逃。这些怨鬼邪祟据说是隋末起兵与高祖皇帝争夺天下的三十六处烟尘,七十二路豪杰。因为罪恶累累,死后无法投胎转世,太宗皇帝时请道士做法收集来,镇压于大雁塔下,因佛法威力不够,后又请袁天罡、李淳风出手制作了镇压符,这才有了名垂青史的开元盛世。
天宝初年,大雁塔失了一次火,有邪祟趁机窜出,不久就有了安史之乱,大唐国势由此转衰,至今不振。
这个无稽的传言让林婉娴一连两晚睡不着觉,一个劲地问李熙传言是真是假,李熙被她烦的实在无法,便叫阮承梁套车带着她亲赴现场察看。
李熙认定这个传言是假,因此懒得过问,更没有派人去查证,上车的时候,他望见阮承梁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劲,想问,因林婉娴在身边而没好问,待到了大雁塔所在的晋昌坊,李熙吃了一惊,整座坊都被禁军威远营封锁了起来,坊内百姓被清空。
阮承梁取出自己金吾卫中郎将的告身,不料禁军校尉根本不买账,拦着马车不让进,口口声声说无旨任何人不得进坊。李熙取出内访司的犀牛符递过去,小校见符大吃了一惊,赶紧安排马车进坊,马车在相国寺侧后门前停稳。
威远营统军陈江湖大步迎出门来。陈江湖脸色黢黑,望见李熙一言不发,引着往里走,待看见林婉娴也要进,这才开口道:“里面乱,请夫人留步。”说完这句话,就再不吭声。李熙让阮承梁和张三、李四陪林婉娴在车上,独自一人入内。
大相国寺内全是玄甲军士卒,移步即见岗哨,警卫极严,李熙心里忽然极度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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