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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和孔戣在韶州呆了十天,没有去凤凰台,只到崔莺莺处吃了个便饭,李中丞对杨参军的朴素十分赞赏,待问及凤凰台时,李熙只说当初纯粹是为了给韶州百姓筑一个安居之所,地是别人半卖半送的,城防也是招募流民做的,只管一天两顿饭,所费并不多,并不是像外界传的自己砸下十万贯去修筑凤凰台,然后出售地皮牟利。
当然李熙也承认后来出售地皮的确是得了点利,但也并非如外界说的那样一夜之间成了杨百万,李熙伸出一根手指头说:“一万贯都还不到,地是我半卖半送给我的,我也是半卖半送给别人的,我人生地不熟的来韶州,敢得罪谁呢,谁都不敢得罪,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崔莺莺插嘴说:“夫君虽然低调做人,可是还是得罪了些人,咱家在台上修了个宅子,当初买地修筑才花了一百多贯,如今价值千金,原来卖地的人家后悔了,逼着我们把地退还给他。”李熙喝道:“你不知道,休要乱说。”
崔莺莺笑笑闭上了嘴,李德裕道:“岭南之地本就是少教化的不毛之所。凡事不可以常理揣度,不过也不必计较这些小利,人要往前看,等你跳出了这个地方,再回头想想,许多事会看的更明白。你在凤凰台上卖宅子的事夫子和我都已知道,谣言就是谣言,经不得推敲,想这韶州六个县不足万户,区区一个凤凰台能卖出百万贯来,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哈哈,不值一哂。”
有了李德裕这句话,李熙算是吃了颗定心丸,劝酒愈发殷勤,以至于一向海量的李德裕竟然有了几分醉意,因见窗外飘起了雪花,李熙只好留李德裕在家中歇宿一晚,他自己自然也不好回凤凰台,和崔莺莺关上门下棋到半夜,见崔莺莺熬不住,打发她先睡了,自己枯坐了半夜,瞌睡的哈欠连天。
检点廉察使团离开韶州时,李德裕向李熙暗示:通过明察暗访,韶州官员中堪称清廉的只有三个人,常怀德、张思和他李熙,其余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有些人还很麻烦。有了这个评定,李德裕推断说,常怀德举荐他做的始兴县令的事将是十拿九稳的,而今广州虽已经同意他暂摄始兴县政务,明年还要进京考评,过与不过,还在两说,而今有了这个评定,吏部将不会再设考评,只过一个公文程序,便就一切水到渠成了。
李熙大喜过望,琢磨着该向两位钦差表示点什么,一时却又拿不准主意,心里很为难。李德裕提点他说孔戣有个内侄儿不日将到韶州来拿批玉材,届时可以亲近一下。
李熙心领神会,安住了孔戣这边,李德裕这里就好说多了,开春自己就要回京,届时再登门拜谢吧,反正李德裕家他也去过。
元和十三年元旦,李熙带着文凭和常怀德所赠的“忠君爱民”剑启程前往始兴县,家眷一个没带,本来想把旺财带上,怎奈人刚刚成亲还未出蜜月,李熙自不忍心。
李十三要辞职追随李熙去始兴,李熙没有答应,曲江是韶州首县,也是上县,不是始兴可以比的,再说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抬过去养伤么?
李熙只带了阮承梁和两个挑行李的土兵,他虽辞去了训练使一职,却还挂着团练使司判官的名头,虽然人走茶凉,没有常怀德关照,判官被免是早晚的事,但大权还在握,叫上两个土兵挑行李也不算过分吧。
始兴县是下县,人口尚不足一千户,县城只有东西一条街,三百户不到,人口却有五六千,盖因多数人家都购有奴婢。奴婢来自用各种手段掠卖来的蛮人,所谓“蛮人”即一些尚未归附大唐国的化外之民,多从桂州那边来,亦有安南来,还有来自南诏国。
边军掠卖奴隶李熙并不陌生,且深恶痛绝,作为上任烧的第一把火,他决定好好整肃一下始兴县的奴隶市场,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儿的老大,开市场不交税门都没有。
不过眼下,还不宜动手,一则刚到情况还没摸熟,二者,始兴县大部居民都在韶州城下吃救济粮呢,城里空空如也,整肃谁去?
和县衙僚属见了面,人数不多,加上牢卒、巡街才四十五人,县衙更小的可怜,李熙嘀咕家属都带来还住不下,又想即使住的吓也不能来,这县衙实在是破旧的吓人,正堂南面墙上竟顶了两根木柱,时时有倾塌的危险,怪不得说历任始兴县令都爱微服私访到民间呢,这情形谁不出去谁傻,你在家坐着房子塌了砸死了不起一个因公殉职,哪有出去闲逛舒坦?既安全又得民心。
始兴县丞杨儒年约六旬,须发皆白,走路靠扶,老人说不是自己不想退休,实在是年轻一辈闹的不像话,他不得不以风烛残年之躯,牺牲颐养天年之乐,坚守岗位,扶年轻人一把。李熙听了十分感动,赞道:“赞公是我等后辈的楷模呀,我等以后都要向赞公学习,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老死为算。”
杨儒耳背又嗜睡,李熙的前半句话他没听清,说后半句话时他睡着了。
主簿钱宴年富力强,一张长脸,甚是威严,他在始兴县城周边有七个田庄,家有僮仆上田,做官只是图个乐子,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抬举他了,半年到县衙来一次就不错了。大灾之年钱宴家积有余粮万石,僮仆们吃喝足够,不过他听说韶州城下搭了粥棚施粥,还是打发管家带着僮仆去了,买通户曹闵蓉,独霸一座粥棚,吃喝十分自在。
这日正在家中与妻妾子女欢度新年,被杨儒叫来迎接新县令,钱宴不高兴地说:“狗屁县令,就是个九品参军,暂摄而已。”不过后来他还是来了,赌钱的时候手气太差,被一干子侄们赢了三千钱,给,肉疼,不给,丢脸,借这个缘故跑县衙躲债来了。
赌场无父子,输赢都得认,下了赌场老子仍是老子儿子还是是儿子,儿子敢问老子讨赌债,批死你。
县尉肖白身材高大,年轻,帅气,驾驶显赫,囊中多金,是始兴县所有女性心目中的白马公子。“白马公子”这个绰号是他在青州时得的,他爹是青州刺史,他哥是领军兵马使,他那时年方二十,骑一匹雄峻的西域大马,带着七八个僮奴,一路欺男霸女,横行无忌。
他听闻李师道之女李洹好穿男装,骑黑马,人称“黑骑公子”,在淄州无人敢惹。肖白觉得自己若斩落李洹,则淄青大地谁敢不服,兴冲冲骑白马杀向淄州。
设一酒局,诱李洹孤身赴宴,借酒撒疯,“白马”办了“黑骑”。
肖公子兴冲冲赶回青州炫耀战绩,“李公子”兴冲冲去向母亲哭诉自己被人骗。时过不久,肖公子就由骑马的公子,变成被马牵的公子。他父亲将他剥去上衣,背上背着荆条,双手缚在前心,用绳子拴在白马尾巴上前往淄州向节度使李师道请罪。
李师道得知女儿受辱的消息,表现十分冷静,他深知世上的活宝从来都是以组队形式出现的,肖白酒后无德,自己的女儿也好不到哪去,一个外地陌生男子设酒邀你孤身赴宴,你李洹敢去,就没存害人之心?究竟是谁无德在先还真是难判断,因此而杀大将之子,更为不智。而今肖家父子主动请罪,是重办,还是将错就错,顺水推舟成全了这对活宝?
李师道果断地选择了后者,舍一个女儿换取大将的忠诚,值!
肖公子的厄运由此开始,他发现自己无论多能折腾都远远不是李家娘子的对手,一时形销骨立,精神萎靡,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巧使一计,责其忤逆,打发他充军岭南,待摆脱了李家娘子的魔爪后,上下使钱,左右托人,给他弄了个县尉做。
李熙和肖白一见倾心,当面约定第二天出城打猎,见过了僚佐,当晚就杀到钱宴家吃饭,大过年的街上没处去,县衙灶房也是冷锅冷灶,再说厨子也要回家过年,老拖着人家多不好意思呢。
因此虽然钱宴一百个不愿意,无奈也只能答应,肖白拍醒了睡梦中的杨赞府问他去不去,老头一抹口水说:“去,得去,长吏上任,老夫缺席实为不妥。”
老头边说边走,忽然一愣,人怎么都不见了?“嗨,等等老夫……咳咳。”老县丞嘀嘀咕咕抱怨道:“人问我为何不退,我这能退吗,现在的年轻人,全没一个尊老爱幼的。杨义、杨义推老夫的车来。”家人杨义推了一辆独轮车来,这是一辆平面独轮车,上面垫着软垫,扶老头上了车,问去哪?
老县丞忽然大怒,以杖击地,很恨地叫道:“这帮人,怎么能不告诉老夫去哪呢。你让我去哪找你们呢?嗨……”
老头重重一叹,垂头丧气,杨义劝道:“要不咱回家吧,今儿才初一呢。”
老县丞喝道:“混帐东西,不回家又去哪,难不成要我沿街挨门问他们在哪吗?”
待老县丞走后,肖白才领着李熙从正堂侧门出来,侧耳听了听独轮车的吱呀声,肖公子哈哈一笑,道:“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图热闹。”
李熙道:“我们这样甩掉他不太好吧。”
肖白说:“无敌兄你有所不知,这老儿每一上桌必喝醉,醉了就胡言乱语,什么都说,到时候你听不听都得罪他。与其大家都不愉快,索性甩了他。”
钱宴道:“且不说了,咱们赶紧走,免得他一会儿醒悟又找回来了。”
一干人匆忙离去,杨儒走出不远果然醒悟过来,自己没看到他们出门,怎么就不见了呢,可见一定是藏在屋里了,他把自己的判断说给杨义听,杨义道:“就算是,怕也来不及了,都这会儿来,他们也该走了。”
“未必!”老头说,“杀他个回马枪,这番要是逮着他们,看我怎么羞臊。”
杨义无奈推着老头又回去了,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县衙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没有,临走时忽然发现一只狐狸站在正堂廊下,吓的老头一身汗,连呼妖孽,催促杨义仓皇而去。
钱宴的小气抠门是出了名的,不过人家底的确厚实,晚上这顿饭菜可谓丰盛,连肖白这等花天酒地惯了的公子哥也连呼过了。李熙一句话都不说,埋头对付手里的鸡腿,吃相之不雅,连钱宴的小女儿钱宁直抽鼻子,私下说:这新县令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跟屈死在鸡嘴下的小虫子投生的似的,跟鸡那么大仇恨。
钱宴的几个儿子也怀疑这县令是个假的,因为吃相实在难称“雅致”二字,自己父亲行为粗鲁已经处处受人诟病了,怎么县尊还不如父亲呢,这官位大小是比谁更粗鲁吗?
饮宴过后,众人脸色微熏,肖白提议博戏为乐,李熙说:“赌钱就赌钱还博戏呢,来,我做庄。”钱宴有些不想赌,县尊在自己家里赌,赢他不好意思,输了自己心疼。
正要推脱人少不好玩,七岁的女儿钱宁忽而飞奔而入,往桌边一坐,问:“谁坐庄,玩多大,什么规矩。”早在李熙大啃鸡腿时,这小姑娘就判断李熙此人多半不读书会赌钱,故而一早就回屋拎着自己的钱袋子来了,此刻往桌边一坐,气势十足,她的一帮兄弟姐妹们,瞬即站在她背后,手里都攥着大大小小的钱袋子。
李熙大喜道:“此处果然赌风昌盛,来来来,今晚大战三百回合!不输掉裤子绝不收兵。”此豪言一出,众人轰然大喜,钱宁拍着桌子大声叫好,欢喜无限。
本来是要赢光小姑娘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孰料自己的钱袋子反被她和一帮兄弟姐妹给赢光了,李熙不觉暗暗称奇,这么小的人儿赌术竟如此出神入化,假以时日或可成为本朝赌神呢。
不过输的清洁溜丢的新县官是没机会说这番话了,眼见他把钱袋子口朝下底朝天也倒不出一个铜板,小姑娘蹭地跳起来,说:“庄家见底,散。”
她的一干兄弟姐妹如听到将军发令一般,轰然而散。只留下提着空钱袋的李熙和同样输的一文不名的肖白。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时,钱宁忽然从内院奔了过来,先一把夺下李熙的钱袋,在里面放了一枚亮晶晶的铜钱,又夺下肖白的钱袋,也在里面放了一枚铜钱。把钱袋还给二人,拱手说道:“新钱压袋,恭喜发财,新年好运,一生康泰。”
说完,又跑进来内宅。李熙把那枚铜钱从钱袋里倒出来,捧在掌心,是一枚新铸的钱。新年送新钱,也许是个好兆头吧,不过这小人精,真的只有七岁吗,太早熟了吧。
阮承梁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在县衙后宅收拾了一间能住人的房间,上任和上上任县令都是自己在外面居住,或购置或租赁。房屋久无人住,又没人打理,破败也是正常的。
李熙看了眼这间破破烂烂的房间,反倒替阮承梁和两个土兵担心了,给自己这间应该是最好的一间了,尚且四壁透风,他们又歇宿在哪?
这话一问,阮承梁有些感动,笑笑说:“乡下的房子都这样,我未等您出来做事前,家宅比这还不如,何止四面透风,上面还漏雨呢。我看了后面还有两间屋子,不露雨,能住人。真的。”
李熙道:“真的假的,住的是你,我才懒得管呢。明天我出门打猎,你去街上给我寻一套房子,大小都无所谓,比这间强就行,还有你们忙过这阵子,就回去了,始兴这地方不如曲江,委屈你们了。”
阮承梁道:“我正想说这事呢,我不打算回去了,跟着您随便做点什么事都成,没事也成,反正跟着您就成。”
李熙道:“哟嗬,你会算命怎么着,押准了我就有大好前程?我今晚可是输的一文……哦,还剩一文,不过是那个小人精打赏我的。做官看着风光,内中的心酸又有谁知,像前些日子我陷入贼营,老天保佑我活着回来了,若是回不来了呢,若是被逼做了贼了呢,这些你有想过吗?你而今已经是队正了,不管上面换了谁,都要能干事的人对不对,再说我还在韶州呢,三五年内也没人能动你。熬个三五年,也有资历了,去县里谋个差事做做,也强过跟着我四处奔波好呀。人离乡贱呀,兄弟。”
一声兄弟叫过,阮承梁蹭地站了起来,脸憋的通红,呼吸急促地说道:“我想过了,这辈子就跟着您干了,我,回去把父母安顿好就过来,再也不离开你了。”
李熙忽问他:“你是不是欠人赌债?”
阮承梁道:“啊?小的从不跟人赌钱。”
李熙点点头,道:“哦,我就随便问问。只是你跟着我,你父母怎么办,总得有个人在家照顾吧?”
阮承梁道:“这个不怕,我父母年纪不大,还算康健,我房下身子骨也健壮,孩子们也长大了,再说我还有三个弟弟,都在家乡,不妨事的。我跟着县尊奔个前程,也给阮家添光增彩。”李熙道:“你既然已经想清楚了,我再推辞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不过既然你跟了我,我若不好好安置你也对不住你,明日安顿后,你可以先回去陪父母过个年,年后去请个长假过来,记住,先不要辞职。我估摸着明春,有些事可能会动。你有队正这块牌子就好安顿的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阮承梁摇摇头说:“不明白,不过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听您的。”
李熙赞道:“绝对服从,不问是非。很好,我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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