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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李熙仍旧在装。
不管是诰命夫人还是街头卖茶叶蛋的老阿婆,唠叨起来的模式都是一样的,一句话反反复复,反问句,感叹句,排比句,交叉使用,乐此不疲。
李熙赔笑陪的近乎脸部肌肉抽筋,于是就做起了面部按摩保健操。戚氏不觉扑哧一笑,好在她够乖觉,赶紧掩上了嘴,杨葛氏唠叨正在兴头上,对此毫无察觉。
“……‘杨氏凌空杀’,咱们杨门这回真是出大名声了……”
唉,李熙作罢脸部保健按摩操,脸是舒服多了,耳朵却依然受煎熬。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臭千里,“杨氏凌空杀”只怕从此是要载入史册了,自己作为“杨氏凌空杀”的创始人兼掌门人,也将永垂不朽。
只不过那玩意,说着好听,实际却是个注水货,自己不过是伸个舌头做个丑相罢了,哪就凌空杀了,凌空个屁,我倒是想凌空呢,我还想扑杀我的荷花呢,奈何我飞不起来哇,究竟是哪个王八蛋给我取的这个不伦不类的绰号!
吐槽完毕,杨葛氏的唠叨也接近尾声了,李熙清了清嗓子,赔笑说道:
“阿婆,我承认这两年在边军里学了不少坏心眼,人也变得势力起来,可是沐家小娘子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咱们公卿之家就算是再败落,也不是他一户商贾人家能高攀的,而今我已经答应纳她做妾,还以平妻之礼抬她过门,算是给足了她们家面子,过去纵有千错万错也从此一笔勾销了。阿婆您嗓子不好,还是少说两句吧。”
厅堂里忽然静了下来,戚氏已经开始悄悄抹眼泪了,她终于忍不住跪在了杨葛氏面前,动情地说道:“老夫人你听听,大郎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了,咱们杨家振兴有指望了。”
杨葛氏的眼睛已经瞎了很多年,已经没有泪水好流,否则也是个泪流满面的结果。孩子在外面经历了风雨,见了世面,由一株温室里的小苗长成了参天大树,顶天立地,撑的起这个家,能荫庇孤寡老人了。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值得,所以愣怔了片刻后。
杨葛氏就欢喜起来,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嘴上“咄”了一声,笑骂道:“嘴上说的一套一套,做起来乱七八糟。”然后即以极不耐烦的态度,朝李熙挥了挥手说:“去去去,吃饭去,还要等着尚书、侍郎把告身给你送来不成?”
刚不耐烦地打发了孙子,却又叫道:“记得少喝酒,记得早点回来。”
戚氏含笑扶起李熙,送他出门,路上悄声说道:“你放心去办事,少夫人那我会妥善照料。至于沐家那边,已经央人去说了,你等好吧,保管赶在少夫人之前进门服侍。”
李熙诧异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不该莺莺先进门吗?”
戚氏啐道:“好你个糊涂的杨大郎,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娶一个没根的女子过门吗,得先给她寻一个娘家,三聘九礼,风风光光地抬过门才算数呢。”
李熙惊道:“这么一耽搁,我后日怎么出京赴任?”
戚氏听了这话,把鼻子一抽,伸出一指狠狠地在李熙的额头上戳了一指,笑骂道:“走不了就别走,天子赐婚,你不会请假啊。”
“哦……”李熙一头雾水地走了,戚氏站在跨院门口目送他走远,脸色骤然一变,她折身回转回来飞快地关闭了所有窗户,杨葛氏身体不好,这大冷的天,还不冻死她。
因为要去吏部领告身,李熙和刘默彤先用了早饭,饭后,刘默彤坐着喝茶,李熙则去了趟东院看望崔莺莺。一间三楹旧屋,收拾的干干净净,家具多破旧,各种用品却都是新添置的,鎏金壶配着陶碗,红罗帐里横着青丝蚕被,看着有些混搭,想来应该是为了迎接崔莺莺而临时凑起来的。时间太紧迫,来不及挑拣。
崔莺莺刚刚梳完头,盘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应该是大户人家未出阁女子的打扮,正忙着贴黄、点唇。服侍她的是两个中年妇女,一边为她梳妆,一边嘀嘀咕咕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不时发出唧唧咯咯的笑声,隔着一层纱屏,看到的只是崔莺莺的一个剪影,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李熙咳嗽了一声,纱屏那边的笑声戛然而止,两个妇女站了起来,朝李熙裣衽福了一礼,知趣地离开了,崔莺莺也站了起来,微微地低着头。妆画的很浓,嘴唇点的红彤彤的。
“她们怎么给你弄这么个妆?”
“我也不知道该画什么妆,就凭她们做主了。”
李熙就是随口一问,他哪弄的清什么身份什么场合该画什么妆。
“唔,妆画的不错,就是眼圈有点红,昨晚没睡好吧。”
“嗯。”崔莺莺轻轻点头,声音轻的像蚊蚋哼鸣。
想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尴不尬地过了一晚,李熙心里有些不忍,为示安抚,李熙就把早上戚氏说的那番话说给了崔莺莺听。
小姑娘惊喜地抬起了头,黑亮的眸子发出灼热的光。
“若蒙老夫人如此顾念,不妨投书寄名给崔驸马家。我家与他家几世修好,父亲与驸马常诗酒唱和,交谊匪浅,父亲犯罪后,朝中勋贵多噤声自保,唯崔驸马仗义执言,帮忙说了话。而且论辈分,我恰好又是他晚辈。”
崔莺莺说话时神采飞扬,说完眸中神采却渐渐消散,愁云轻拢,还是那副怯怯的可怜样。
“只是听说去岁入冬,他便重病卧床,也不知道今日怎么样了,我在禁宫消息闭塞,他是否健在也不知道……”
李熙想说我刚回京也不知道,不忍她失望,便道:“我虽人在西北,也常能看到邸报,似乎没有提到崔驸马的什么消息。”
“那就好,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崔莺莺说道,低着头,强压心中的兴奋。
李熙笑了笑,安抚道:“回到见过老夫人,回来再睡会,眼睛熬红了不好看。还有,以后居家不必画这么重的妆,……那个多费神呐。”
李熙望着她那一点鲜红的嘴唇,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也许真的很美,但自己吃不消。
刘默彤见过了老夫人就去了门口,刘万备好了马匹,打发旺财来请李熙。李熙别过崔莺莺,大步出门来,边走边问旺财:“崔驸马死了没有?”
“长安城有三个姓崔的驸马,不知少主人问的是哪个?”
这么多,李熙心里嘀咕,“年纪最大的那个。”
“没死,病的下不了床。”
李熙望了眼旺财,心里很满意,就说:“打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是,少主人。”旺财答道,低着头。
“叫大郎,跟他们一样叫我大郎。”
“是,大郎。”旺财应道,依旧低着头。
“……很好。”
和刘默彤并辔去往皇城的路上,李熙向他打听起崔驸马的近况,刘默彤反问:“你问他干嘛?”
李熙便说起给崔莺莺投书寄名的事,刘默彤思忖了一会,说道:“崔驸马是个老好人,和莺莺家有旧,你未谋面的老丈人犯事时,他还帮忙说过话。不过去冬就病了,而今更是时昏迷时清醒,管不了事。大长公主的脾气既古怪又大的吓人,投书寄名这事,我觉得悬。”
听刘默彤一席话,李熙才知道这“投书寄名”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只是认个干爹干娘,出嫁时摆个阵势做做样子,图个脸上风光。
实际上,投书之后,投书人和寄名家主之间就形成了一种类似收养的法律关系,这层关系比私下认的干亲更正式更亲密,所投之书要里正、坊官现场签押做鉴证才有效,此后里正坊官会把投书寄名的情况记录在案,定期造册向县官报备,以备查核。将来有一方犯了逆、反重罪,另一方是要受牵连的。
抄家或许未必,但诸如限制自由,不允许迁徙,若干年内不许参加科举,不允许担任某种官职等,却是有的。
崔莺莺是犯官之后,且犯的逆反重罪,即便崔驸马身体康健,愿不愿意接纳她的投书尚且难说,何况他如今是这个状态。大长公主脾气古怪到什么地步,无从猜测,但要她接纳一个犯了逆反罪的犯官之后,刘默彤说的对,这事悬。
这事还不太好办呀,李熙眉头微微蹙起,从他的角度来说,投书寄名根本就是脱裤子放屁,天子赐婚,特旨恩免,落籍为良民已经不是问题,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想热闹那就大操大办,要风光那就抬着新娘子招摇过市,顺着长安城的主要大街使劲逛上他几圈便是。
不过这也只是李熙的一厢情愿,这个时代人家讲究这个,自己若不是个水货也可以争一争,眼下这情形,还是低调吧。
见李熙愁眉苦脸,闷闷不乐,刘默彤笑道:“嗨,这算什么,你也要愁上一愁,此事求求老三便是,他也姓崔,跟你家莺莺正好一家。你若不好意思开口,我来帮你说好了。”
“……三哥家,肯答应吗?”李熙有些吃惊。
“郭世伯是个撒手掌柜,啥时也不管,夫人嘛,宠你三哥宠的不得了,嫌他孤苦一个人没有伴,巴不得多结几门亲来扶持呢。只要老三答应,这事稳成。老三那,我开了口,八九不离十,这事你就放心吧。你就等着做太常少卿家的女婿吧。”
刘默彤温和地下着,李熙的脸色却是瞬息三变,终于也有了笑容。
这日到吏部领取告身的人不算少,多数都是西北剿匪功臣,许多也都是认识的,见了面寒暄着,一些出远门的,已经带上了行李,准备领取告身后即刻赴任,多数人还准备在长安住上几天,潇洒地玩上一把。留足盘缠和孝敬,其他的钱花光为算。
人生得意须尽欢,此等时光一辈子又能遇到几回。
李熙领取告身时,专意向小郎官问了一下如何请婚假的问题,小郎官把手一摆:“甭费那劲,今日才十月二十一日,韶州那边你元旦前赶到便是合规。两个多月时间,你就算骑头驴也赶到了,没必要。”
这小郎官十八九岁的样子,白面如玉,粉嫩粉嫩的,像面团捏的相似,只是一双眼总爱斜着瞅人,且目光异常锐利,令人不敢直视。李熙觉得此人很有些意思,抬手问道:“兄台爽快人,敢问高姓大名?”
小郎官也把手一抬:“不敢,在下魏谟。”
李熙倒抽了一口凉气,果然是天下中枢之地,请个假也能遇见贵人,这个魏谟可不就是初唐名臣魏征的后代吗,细瞅瞅魏谟的脸,嗯,白了点,要是能黑点就够味了。
本着遇真佛就烧三炷香的优良传统,李熙没羞没臊地就坐下来跟魏谟聊上了,浑然不顾后来还排着长队呢,一番奉承,魏谟小郎官心情大感舒畅,身为名臣之后,又自持才高八斗,魏谟小郎君向来目开于顶,目中无人,在吏部关系很不好,其实不光吏部,在哪关系都不好,如今突然有个世家子过来奉承巴结,到底是少年心性,骨子里的虚荣是免不了的。
一高兴,索性把公事推给了同僚,领着李熙到了茶水厅,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各自都设有自己的茶水厅,供官员休憩使用,免费供应茶店,还有专人服侍。魏谟要了差点,两个人且饮且聊,愈发感到投机,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等李熙告辞时,向来访客登门拱手送的魏谟竟破例送他出门,拱手道别,俨然已是朋友。
李熙出了尚书省,沿安上门街向南行去,刘默彤、石雄、崔玉栋、李老三已经在安上门外等候了,早前在尚书省门口分别时,刘默彤嘱咐李熙领完告身就赶到安上门外等候,会齐石雄、崔玉栋、李老三后,一同去崇仁坊玄真观旁的胡家酒楼喝两杯。
因为跟魏谟聊的投机,李熙耽误了不少工夫,见了面告了声罪,又大要解释了一下迟到的原因。魏谟虽是名臣之后,此刻也才刚入仕途,知道他的人并不多。刘默彤、崔玉栋、李老三都不在意,只有石雄撇了撇嘴,不过也没说什么。
崇仁坊距离皇城只一街之隔,四人就都没有乘马,进了崇仁坊,石雄取了些钱给了旺财等随从,让他们自己找地方吃饭,便前头引路带着四人去找胡家酒楼。
这崇仁坊位于长安城北部,距离三大内都不远,距离皇城更是只有一街之隔,坊内高门大户云集,高档客栈众多。玄真观旁边的这家胡家酒楼是一个西域胡人开的,胡人来到大唐,入乡随俗该姓了胡,取了唐人的名字,酒楼是地道的中原式样,菜品也以长安地方菜为主,只偶尔点缀有几样西域风情的菜肴。
盖因长安城里胡人开的饭馆太多,出奇制胜、打民族风情牌势必难以持久,踏踏实实把菜做好才是王道。
五人要了楼上靠南的一个雅间,店里按照客人要求换上了长腿的胡桌胡凳,这些用作的餐桌的胡桌胡凳,类似于后世的八仙桌,李熙瞧着亲切,在西北待了两年多的刘默彤、石雄等人似也情有独钟。
点了菜,把门一关,喧嚣皆无,清净怡人。朝南的窗口外横着一条香樟的枝条,背景则是玄真观内的殿角楼阁,颇有些泼墨山水的雅趣。
怎奈五个人仍觉闲着无聊,于是李熙就拿李老三开涮,李老三额头上缠着一圈白布,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
“老三哥,昨夜战况如何?”
“不要乱说,西北匪患才平定,天下太平,哪有战事。哦,我这是……猫,猫抓的。”李老三说着说着脸就通红,显然他自己也觉得这个谎撒的不够高明。
“哇,你娶的二嫂又不是老鼠精,积攒了多大的仇恨,这么多猫一起开抓?脸色还是青的,猫除了抓你,还对你动拳脚了吗。”
李老三的脸窘的更红了,讪讪地笑着。昨夜他从丰邑坊出去后,直奔客栈接了绿珠,李老三心里一路敲着鼓回到永昌坊的家,正思从哪个门进呢,孰料刘氏早已盛装迎在街口,身披锁子连环描金骑兵皮甲,头扎青布条,手持差三十二两满五十斤的青龙偃月大砍刀,威风凛凛立在街口。
他的六个儿女,三个儿子,三个女儿,最大的九岁,最少的三岁,也是全身小打扮,操枪持棒,见了面不问三七二十一,抡棍子就上来打他老爹。
李老三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结局会这么凄惨,他本来还幻想着内部矛盾能家里解决呢,哪曾料到一向小事计较大事宽容的发妻竟一点颜面也不给自己留!
这一通打,饶是李老三身经百战,也是胆战心寒,伤痕累累,好在儿子打老子,他还能叉开巴掌打两下屁股,丫头欺负爹,直接夹在腋下,来一个夹一个,刘氏虽然抡棍砸自己,看着威风,听着呼呼挂风,实则却是虚多实少,以恐吓出气为主,没下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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