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亦心脸色微变,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稍顷,苦笑:“也罢,母亲对您,一样又爱又恨。”
“她也有脸恨我?若非她骄纵跋扈、不念旧情、发了疯地硬要与我抢湛卢,又怎会有我技艺未精就被迫下山?!”战狼早年的迷惘、犹疑和孤独全因师妹而起,如何能忘?这些年来,她就像一道未结痂的伤口,碰不得,消不掉。
然而,战狼表面虽还固执,但内心深处,对师妹的深恶痛绝,随着段亦心的出现,渐渐已经有所缓释。
“当真不念旧情、只是争勇斗狠?那我又是怎么来的?父亲不是不能想,而是不敢想,那女子为何发了疯地要跟您抢剑,又如何可以去淮南隐姓埋名追随。”段亦心一心想在主公到场前尽可能软化父亲。
对峙极久,再三重复上述对话,结果都是不了了之。但最后一次交涉时,战狼终于忍不住松口、追问,师妹怎会是那般矛盾的一个人,“这中间到底存在怎样的误会?”
“她虽是天衍门最小、看天命比你们‘笨拙’、许多见解都与你们不同、时常被你们师兄弟取笑……可时间证明了,她看得才是最远、最正确的那一个——如今的许多变局,都与她昔年所见,一一对应上了。”北冥老祖的声音响起在侧——刚刚好,他身负木华黎交代的任务,及时赶到了这狼沟山上!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局限。可有去她墓前忏悔过么。”战狼眼中冷锋一掠,北冥老祖脚步骤然一滞,仗着阿九在侧保护,方才变回平素镇定:“那时我希冀她根骨清奇、假以时日能后来居上。奈何她性子过于叛逆,竟打破门规要算你宿命……”
“她爱父亲,因为看见了父亲的宿命,恨不得代替父亲受苦,所以才会毫无征兆地去同父亲抢湛卢剑。”段亦心代入母亲的痴心,感同身受,“她恨父亲,终究还是为了苍生、使命,一头栽进了宿命的陷阱。那宿命,就是‘择错主公数十年,改也错,不改也错’,饱受理想的折磨摧残,道如青天,独不得出。”
“另一条门规,‘不得以一己之身干扰算定之局’,她也碰了。呵,抢剑,她竟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你的变数,能帮你跳过命中大劫。”北冥老祖叹惋,“越阻碍,越推动,她临终前也不得不信。”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她相信变数,也愿为之努力,终究与我是一路人。不枉,不枉也。”面对两个伤心人,战狼居然大悦、长笑。
段亦心捏了一把汗,她明白,就好比主母是主公入魔时还执着的善念一样,只需帮母亲化解误会,就是触动父亲的根基,那么,动之以情的第一步就办到了……
“亦心,为父可以与你相认,也绝对不会再杀你、伤你。”换个场景,战狼还能进一步通融,但两军对垒,说亲情并不合适,于是话锋一转,恢复冷厉,“但那和你的立场、我的选择,没有关系。”斜睨北冥老祖,漠然:“与你更没。我从不认为择错主公。”
“小段,你怎就这么……”北冥老祖好说歹说不听,差点又忘乎所以冲过安全距离,战狼余光扫及,毫不客气转身就抬剑来挑:“找死。”眼看老祖来不及防备,轩辕九烨急忙挺剑相护:“师兄确实太认死理。如今蒙古或林匪谁问鼎天下虽还有变数没错,但金朝却无论如何都将覆亡,是定数……”
“说什么你!”小曹王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立马挽弓搭箭要射轩辕九烨,“若不是你这该死的逃兵,我大金怎会沦落到这地步!!”封寒怕他被轩辕剑反杀,赶紧从后拦劝,并执逆鳞枪暗中护卫。
“天衍门门规,顺天命而行。”轩辕九烨执剑威严,白衣飘拂,宛然世外人,“圣道之剑,斩妖除魔,你要来试?”小曹王顿然被震住,本能向后退了一步。
北冥老祖抓紧时间,一旦接过话茬,便继续劝一身玄衣的战狼:“仁道之剑,兴国安邦,此乃亘古流传之神器,不可为一两个凡人留恋。小段,听师父的,就算你今日去投林阡,师父也认!若再执意跟着完颜永琏,你只会越陷越深,迟早堕入魔道!”
战狼笑了一声,目光如炬:“人生于天地之间,无始终非君子也。你们天衍门的门规,就这句还像点样,我认为正确、可以遵守。其它的,我全废了——亘古流传的笑话!”
“早说过,你的‘始’,原原本本被你丢……”北冥老祖气得哭笑不得,话音未落,就见战狼厉喝一声,披头散发形似疯癫,无穷杀招全朝他来,错愕……倏然身畔剑影一掠,原是轩辕九烨袖中啸响,“轩辕”惊起连天雪涛,将“湛卢”本不该有的煞气掩盖大半。
面前这层出不穷的锋芒贯天、日月斗耀,竟是阿九和小段两个爱徒自相残杀了起来,老祖花了半晌功夫才接受事实,“啊,大水冲了龙王庙……”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受伤都不舍得,两败俱伤就更不忍……一想到这场架并不是不明不白、而是小段想杀自己让自己闭嘴,老祖就忍不住伸袖想抹眼泪。
“事已至此,怕是不成了。”段亦心并非不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但她不喜欢强迫旁人更改志向。
“段女侠,你已尽力,安心等主公来,这里且交给我。”莫如身披甲胄上前,举断絮剑发号施令,“三军听令,他不吃软,那就兵戎相见!弓箭手准备放箭。”行事干练果决,竟无昔日半点柔弱。
核心处轩辕九烨和战狼的这场剑斗,两人都未尽全力也没带杀机——毕竟曾经共事、引为知己,还是同门、剑术相近,所以在外人看来再如何险象环生也一定不了了之。
“苍生交给你,曹王我来担。”战狼与轩辕九烨迭剑僵持时,曾低声说了这样一句,令轩辕心念一动,最终作出了掣剑的决定。
逃兵?两人都是,只看对谁。通透如轩辕九烨,干脆利落,最不啰嗦:“那就互不干扰抉择。师兄保重。”
轩辕九烨当然不会逗留,救下北冥老祖后转身旋走,不曾插手莫如已然发起的对战狼的围攻。
北冥老祖却比他拖泥带水得多,肝肠寸断,宋军刀丛中一步三回头。
小曹王懵了好长一会儿时间,才终于捡回自己的魂来,碰巧望到这依依惜别一幕,不由得冷嘲热讽:“怎么哭哭啼啼苦兮兮的亲戚们都走了?还是说他们只是第一场?待到日理万机的林阡来了,你正好可前去拜见主公?”
战狼堪堪回首,愣怔怔望着他一动不动,久矣,还不动,直望得小曹王心里发毛,险些原形毕露、跪求段大人我不懂事说错话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在战狼终于在封寒拍肩后回过神来,笑:“你和他,竟仅有眉目相似。昔年他放逐你,原是想磨炼你,可岳离和封寒,到底是太惯着你了。”“他”,自然是完颜永琏。
封寒默契地说是,拉开小曹王圆场。还有时间对话?赶紧杀出重围!
冲突、周旋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总算挣脱宋匪的又一次围杀。不同于小曹王在喘息时尚能庆幸,战狼和封寒虽身在此山却也能隐约看出,对面的莫将军不让须眉,根本是有意无意地给他留缺口,最终目的是将他堵进那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死地——锻炉谷。如是,是考虑到若他走火入魔、能对世人的伤害少些;若他未成魔,则被林阡生擒的变数也最小。
“我军务必避开锻炉谷。宁可先在这狼沟山里绕圈,稳扎稳打,遍寻出路——不是不能走出去。”曾几何时,他们对宋匪的战略一步步地退让着。只要能解困就能翻身,只要能会师就能解困,只要能走出就能会师……
永夜之昼,总算有立锥之地暂时栖身,身边不乏有小曹王那样的战场新丁,明明号令森严却也因疲惫不支而就地打盹。
封寒听见战狼鼻子里的冷哼,会意这是愠怒的表现、抢前一步要将他们打醒,却听战狼叹了一声,收起地图,暂停划策:“罢了,都不是铁打。轮流休息片刻吧。”
剑还入鞘中,听北风凄厉,无限悲凉,唯能喝酒,暖起手脚。
兵来将往,像极了那年自己陪王爷迎岳离入府的宴席,高手堂人头攒动,欢歌笑语,好不热闹。
而如今,曹王府几乎所有精华,全都被林阡一刀带走,是真的大势已去,他想复仇,有心却无力,一饮而尽,仰天长啸,英雄迟暮,
唯能借酒,蓄积所有后劲,专等林阡到来。
孤注一掷、擒贼先擒王,是最快的走出、会师、解困、翻身途径。
杀林阡,很难,但战狼从来坚信,世间事没有不易、只有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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