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完颜瞻苏醒是在事变后的第三日清晨,才睁开眼就看到完颜君附大喜扑到他床沿:“完颜瞻,你总算醒了!”顿了顿,毫不掩饰欣赏,“本王还是叫你景山?连名带姓太见外……”
“王爷……”完颜瞻看到完颜君附一脸憔悴,忖度他也伤得不轻,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如此,才总算放下心来:终不负曹王所托。
“众人都说你‘骁勇善战、得人死力’,我原本还不信。今次在南阳,见你有勇有谋,凭一己之力撼全局,不愧是‘第二个楚风流’。”完颜君附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他拼死救护,还是听闻他被称为第二个楚风流,从这一战开始便对他喜欢和器重得不得了。
“末将惭愧,万不敢与王妃相提并论……”这场南阳内斗,他一直身处幕后,却委实居功至伟,制胜关键都全赖他,譬如豫、郢的裂痕是被他探寻和发现的,完颜匡的心是由他和吴晛联手打动的,宅邸内外的所有间谍都是他找到和安排的……然而,他却也没想过他会在发难之夜被齐良臣秘密逮捕、关押。原指望着那个齐良臣身边的亲信闻讯来援,没料到打开门闩的竟是他意想不到的小豫王身边侍女……
“姑娘?为何……”他不知小翠为何要私放他,但那时再啰嗦、再不走,他怕他来不及救局,因此只能对她边行边问。
“公子,去年河东大乱,救过那位大夫的儿子,也救过我……”小翠含泪回答。去年谢清发之乱波及河南的时候,他恰好路过那街巷,一场恶斗把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救下,自己的东西被歹人趁乱顺手牵羊了也追不回。众人相谢时叹惋不已,他却一笑而过、说钱财身外之物。人群中,小翠自然一见倾心,听他和旁人只言片语,好像叫什么山,她于是就去学“山”怎么写,虽一面之缘,却坚信这少年总有一天会再出现。
然而她却不是羞红着脸说的,而是含泪说,她作为小豫王的贴身侍女,可能听到了一些密谋,大字虽不认得几个,却和男人们一样明白忠义两难全,所以决定背叛小豫王放他之前必然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姑娘莫纠结……”他看得出她恐怕是想自尽来两全,却是在那紧急关头不忘挽住她衣袖,“夫为妻纲我娶你!”顷刻就给她的所作所为找到了最合理的借口,晚风中,他真情实意地注视着她双眸,“等我,活着回来就成亲,不幸战死的话,还请姑娘为我收殓。”
“所以,这移剌蒲阿和完颜瞻去了趟南阳,不仅给我打了胜仗还各自娶了亲?”完颜永琏收到邓唐大捷的喜讯后,笑着当即把信件给凌大杰看,谈笑之余,眉间却忽又平添了一丝伤感,“可惜了常牵念下落不明,齐良臣身首异处……”
非他所愿……
他当然知道,对于豫王府和郢王府来说,齐良臣和常牵念一样,都是被离了心的忠臣。他自也遗憾,这二人没有弃暗投明,最终被他的麾下迫不得已置于死地。但如果再发生一次,或还是不二的结局,毕竟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倒是君附他,做得过分了……”凌大杰看完信,也是喜忧参半。
“此番险些伤到脾脏,权当是给他的教训。”完颜永琏冷冷说着,显然也对此不予褒扬,那时楚风流恰好来报西线战况,闻言不禁一凛驻足,浑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片刻,才敛起神态里的关心,继续讲她该讲述的:“宋恒此人,作战之进步神速,昨日虽出现失误、被高琪夺去一座营寨,却又趁夜袭扰、强行将之抢回去。所幸今晨又被罗冽洞悉薄弱,而今正面临高琪和罗冽前后夹击,末将会竭尽所能,阻止寒泽叶来救他。此人必须尽早扼杀,否则他日必将贻害。”
“高琪、罗洌、元奴、承裕,你都一并带着指点,他们不会比宋恒差。”完颜永琏点头,说。
“是。”楚风流正色领命,退下时没一句多余的话。
完颜永琏之所以刻意地顾左右而言他,是因知子莫若父,他怎会看不出楚风流对君附余情未了,然而那又要置君随于何地:“她作战时的七窍玲珑心,怎就用不到感情上。”
“唉,人无完人吧。”凌大杰委实不太懂,身边人都怎么了,感情有什么好纠结,他娶妻之后数十年都平淡如水毫无波澜。
便那时,卿旭瑭脸色极差地上前来:“王爷……”他刚去急递铺取来自中都的信件。
“怎么?”看他如此,凌大杰还以为圣上驾崩,吓得险些把手里的信丢了。
卿旭瑭将信直接交呈王爷:“末将见信奇怪、没有注明谁启,便做主打开看了……”
“原来与永功私下来往的眼线,是贾氏……不是范氏。”完颜永琏恍然,难怪薛焕说,回中都的马车上,贾氏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音讯来迎、三番四次企图钻进圣上的被窝……很明显,那个做点心给圣上送去、见薛焕不给圣上反而自己吃时破口大骂、毫无心机的贾氏,才是常牵念、完颜永功暗中勾结的关注完颜璟的眼线。贾氏未能见到完颜璟死活,于是在信中的言辞全是对薛焕的猜忌和羞辱,传递给完颜永功的信息正是“圣上已被薛焕软禁”、“回宫后迄今未能得见圣上”……
既然已经通过贾氏混进急递铺来直接传信,那就不至于再教范氏以信鸽分步投送!
神奇的是,这贾氏的字迹,居然和信鸽上的,一模一样,所以黄鹤去给常牵念看时,常牵念都没辨得清楚……
“我这才明白,那个用信鸽时不慎露馅的范氏,原是故意模仿了贾氏字迹,故意让薛焕的人监视到她的露陷,故意在信中写明白了她是和郢王串通。”王爷说了一半,凌大杰醍醐灌顶:“她还算到了王爷为了不打草惊蛇、不会将她当场抓住,如此一来,一边挑起王爷和郢王的矛盾,一边保全了她自己的性命……”她如今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与信鸽相关的婢女恐怕已人间蒸发。
“不是范氏算到,是指使她的人算到了,秦州和邓唐将要发生的一切。”这就是完颜永琏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整件事情愈发明朗是第三方一直推波助澜妄想渔翁得利。
“到底是谁……”凌大杰满头大汗。先帝除了太子之外的八个儿子,郑王镐王谋逆伏诛、豫王病逝,郢王曹王被算计,幕后黑手,剩下卫王、潞王和夔王三个。
“我也想知道,是谁,是不是就是那个站在胡沙虎背后的人,是永济、永德还是永升。”黄河边、岳离墓前,仆散揆明明告诉过他,纥石烈执中背后站着一个人,企图对他和完颜璟离间分化,推动他的反叛而从中牟利,那个人,哪怕和范氏背后的不是同一个,都一早就提醒了他:完颜永琏,你眼前看到的敌人,只是有人故意摆设的!
“永功向来勤勉守成、谨小慎微,凭何两年前竟性情大变,公然要借吊唁撬豫王府的人,逼得我不得不为了防他不臣、亲自去豫王府捷足先登?去年春夏河东之战,他教黑虎军与五岳暗通款曲,何以我和临喜竟那般轻易就知情?秋冬陇右之战,他借雨祈离家出走来分一杯羹,偏偏不能行踪保密、反而连累我军败战,引起我与他猜忌升级,不就是有第三方在当中穿针引线?太多明显的破绽,我偏偏看不到,直到与他打完才明白,我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完颜永琏叹了一声。
“王爷,是太注重林匪了……”凌大杰的意识却远远不如王爷超前。
“是太忽略小人的作用了。”王爷摇头,问卿旭瑭,“郢王身边那个出谋划策的心腹,是几时去的府上?郢王对他,言听计从?”
“是。大约五年前吧。除常牵念外,王爷最信任他。”卿旭瑭努力回忆着,“他也十分忠心,被关押的这几日,始终不肯说一句郢王是如何谋逆……”
王爷当即派人将完颜纲请来,这几日,完颜纲因为宋恒的关系受伤休养,索性到后方来管治罪犯,充当半个控弦庄庄主,倒是也没把自己闲着。
“我手里有个罪犯,宁死不肯开口说,是谁指使他陷害郢王、毒害圣上,元奴,你有的是办法,你让他说。”王爷心里有底,这个看似忠心的心腹之所以不肯说,是因为郢王根本就没谋逆。郢王明明没有常牵念在身边,为何那般坚决、笃定地发难,少不了这个心腹的撺掇。这个心腹,分明是范氏的战友,背后的人来头不小,完颜永琏必须尽早知道。
“是!”完颜纲一听可以向圣上好好表现,自然来了劲,虽然上上次落到他手里的陈铸,和上次落到他手里的凤箫吟,一个都没被他的所谓办法撬开口,他却觉得,事不过三!
“郢王受过镐王谋逆的牵累,曹王犯过陇南之役的错误,这两人谁犯第二次罪谁都会彻底与帝位错失,偏偏一个心浮气躁,一个锋芒毕露,不挑他们先斗起来,挑谁?”“他二人交锋过后,败者必然销声匿迹,胜者显出手段狠辣,圣上对之岂会不怕?驱虎吞狼,一石二鸟。”“毒药的分量我控制得当,圣上绝对不会有事,该好时自然会好,好了才能来处理败者、处决胜者。”暗处,谁在密谋,是那个懦弱怕事的卫王,是那个年纪最轻的潞王,还是那个身份最卑微的夔王。他们,看着谁都没有郢王曹王有希望,却一个比一个有可能扮猪吃虎!
午夜梦回,完颜永琏有时也是会遗憾的,遗憾自己若干年前,亲手放过了那个曾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否则,如今不会有这般多的掣肘、纷乱,当然或许不该烦扰的会纠缠更多?
他曾是父皇最爱的嫡子,何以会变成最恨的一个,或许就像世人说的那样,他缺席了父皇的夺权篡位吧。那年,暴君完颜亮不合时宜、劳民伤财地伐宋,“民皆被困,衣食不给”、“民不堪命,盗贼蜂起”,不愿当兵的契丹人屠杀官吏,出现了毫无必要的军民伤亡,亲眼目睹了那一切的他,如何能不听完颜亮的号令去镇压契丹起义实际却是恩威兼施?他不去那就会有别人去,若是和完颜亮一样残暴以杀止杀,怕只怕徒增更多的暴动和祸乱。
于是他坚决留在了平定起义的前线,没有及时去响应父皇的密令,若说有无私心?是,他有。那个宁可信其有的“掀天匿地阵”,强国战败则帝星陨落,当时传闻已经败了,大金哪颗是帝星?他那时年纪还轻,还信天命。
父皇不再等他,在辽阳建立了大定政权,举旗反抗完颜亮的倒行逆施,所幸,后来陨落的帝星是完颜亮……但他来不及为父皇的幸存松一口气,便得到了父皇死生不复相见的决绝之语——便当你这儿子早卒。
是为了母后吧,因为帮仇人做事,他错过了母后的祭日……早在他十岁那年,好色成性的完颜亮威逼母后入京,母后在距离中都的七十里附近自尽殉节,临死前给父皇留下了绝命遗书,恳求父皇不要因为她的死而悲伤,要“卧薪尝胆”,“修德政,肃纲纪,延揽英雄,务悦民心”,伺机“夺帝位,一怒而安天下。”父皇从此忍辱负重,未曾显露过半点怨恨之情,甚至没有去过一次母后的死身地亲自操办后事、仅是要下人将她就地草草埋葬……正是因为父皇的步步为营,才导致完颜亮对父皇降低戒备……
“唉,圣上他糊涂了,若非王爷您凡事听从完颜亮,完颜亮又怎会对圣上掉以轻心?”当年,岳离、凌大杰、陈铸都还没有出现为他的拥趸,他身边只有那个叫段炼的左膀右臂辅佐,段炼如是叹惋。是啊,卧薪尝胆的,岂止父皇一个?父皇您为何就不明白?
许是对母后的深爱和愧疚,使这个对他自幼抱怀期望的父皇,自此便不愿解开对他的心结。他还未及弱冠之龄就已经尝透了百口莫辩,索性将孩子们的名字从“剑”到“附”到“随”到“隐”再到“暮烟”越起就越是吊儿郎当,可是,“圣上”从父皇换成了侄儿的这几十年,他都一直是太多亲人的眼中钉或心中刺。
今夜风打帅帐,他睡了一半便醒,仿佛还抱着十岁时的枕席,却再也抓不住那个在自己练剑受伤时大惊上前过问“永琏,你没事吧”的父皇,“父王,永琏没关系……”那时父子俩拥有一样的目标,为自尽殉节的乌林答氏报仇雪恨。
若干年后父皇病重,临终好像忽然想通,将他叫到榻旁询问,可否将错就错,自此辅佐璟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点头,冰释前嫌,欣喜还来不及,父皇说“永琏,是否委屈……”“父皇,儿臣没关系……”
自己的抉择,自己又怎能后悔?完颜永琏,上天当真公平吗,你无论当儿子、当丈夫、当父亲,都是不称职的!那就请你从一而终地当好一个孤臣吧!
向来喜王爷所喜、忧王爷所忧的凌大杰,不能完全窥探到王爷的全部心情,所见的全是邓唐内斗而已,给王爷分析了许久的幕后黑手都一无所获,难免也有些纠结和凌乱。不过,他想,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人至今都躲在暗处不敢出。
无论如何,眼下,王爷在明面上的敌人,又少了一个。终归是可喜可贺的。
所以打定主意:等王爷伤势好些,我便与他多饮些邓唐大捷的庆功酒,冲淡他因为内乱而引起的烦忧吧。
没错,河南金军在邓唐大捷,也算填补了纥石烈执中对楚州久攻不下的缺憾,实在令长时间苦战的西线金军闻讯也觉得大快人心。
正是南阳内斗当晚,完颜匡、移剌蒲阿及各自部下,齐心协力给了宋匪一个措手不及的反扑——
这半个月来,根据“朱雀”提供的情报,宋匪的邓唐据点,扩展之松紧悄然随着内斗而张弛,节奏难以言喻地契合,“那就当宋匪在宅邸有内应。”宋匪很可能是熟知金军内乱的,宋匪在河南似乎启动了一支“惊鲵”所幸还不成熟……
兵贵神速,中线的金宋之战在静如死水了半月之后陡然井喷,发生在宋匪大半都没想到的南阳内斗的“同时”!谁的反应能快过完颜瞻的高妙策谋和完颜匡的闪电打击?
事实上,宋匪并没有幸灾乐祸或有所懈怠,反而做足了曹王郢王决出胜负的准备,三大据点一直都在攻防并举,可是,注意力终究都在外敌,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当晚,当时,洛轻衣与青城大师兄正在巡防、捣毁可能的细作聚集地,陈旭彭义斌和穆子滕正在分析海上升明月给的最新情报,而吴越正在据点外不远,等下一份情报的同时,候着石磊从段亦心那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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