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绝涧,古木参天。
想不到他今生今世,竟还能回到这里。
两日前,茶翁告别天骄、樊井,带着茵子离开箭杆峪、不辞辛劳走到此地,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青桐尾”。其实当年,他只差区区一步,就能达到寒毒的又一层阶……
当胡蟏的寒彻之毒威震毒坛之际,整个北方都是惊悚、震撼、眼红或死心,唯独他,淡泊名利的同时不懈追求,继续钻研,精益求精。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在扇子崖附近的青桐涧,有一种茶叶很特别,表观与一般茶叶无异,没什么气味,也无烟雾和毒素发散,但出于研毒者本能,或是与生俱来的那种直觉,他一见就产生了莫名的蹊跷感与亲近心理,然而方要接近之时,才发现那茶叶不是那么好采摘——
许是由于其内在寒性太强,四周围的暗处,聚集着各种火性的蛇兽,他初始不知道差点就被毒蛇咬伤,侥幸勉强躲过却差点滑落绝壁……九死一生,哪还敢再接近半次。但也因那些蛇兽性烈,他洞悉那比寒彻之毒更寒!
发现青桐尾却无功而返后,他惦念了很长一段时间,却一直不曾将其存在告知任何人。不告诉本门中人是因他不希望他们重蹈他的覆辙,而不告诸于世是因为讯息珍贵,风清门刚败给无影派,他不得不先将这个青桐尾独占,人之常情也……
奈何,终于突破心魔为了师门荣誉和自身理想、甘愿不顾生死独返扇子崖、刚刚下定决心即便是死也要将青桐尾采摘回来的关键时刻,他的师弟,却那么不巧,急功近利、鬼迷心窍、误入歧途……一切,就耽误在他的一时畏死!一切,该不会是命运使然?!
“茵子,在这里等我。”离开茵子之前,他看见茵子澄澈的双眸,跟五六岁的师弟一模一样,那时候的师弟,也总爱抱着水赤练这样依赖着他,可是茵子啊,人都要学会长大,学会独立,学会担负不是吗。他爱怜地看了茵子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
眼前浮现的另一幕,是师弟倒在他怀里的最后一刻,脖颈间鲜血长流堵之不住,师弟那时,才二十多岁罢了,师弟的遗言,他到今天都记得,清清楚楚,锥心泣血:“我此一生,最悔之事,竟是最爱之事……”凄怆说罢,死不瞑目……
“纵然一身是血,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可怕。”真到了采摘青桐尾的时候,他才发现,毒蛇猛兽之类,并不像当年那么多了。其实行动不比当年便利,不过是心态变了而已,不过是心、眼和手,都只为了那一个目标而已,不过当年心魔太厉而后来被所谓的宿命论放大了而已!此刻,再无视任何阻碍,纵然一身是血,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可怕!
好熟悉的一句话,这句话,这句话又是出自谁之口?!
是风清门的下一个继承,没落后的新一任掌门,师弟的独生儿子,亲口说。惨痛啊,他又是这样十几年,看着一个五六岁大的青涩孩童,长到了那个令人心碎的二十岁……
是轮回吗,两个人的音容笑貌都那般相像,两个人一样都是少年一腔热血,不止,还多了一样东西,名叫雪耻,那个孩子身上有比他父亲更强烈的执着:“义父!那是爹未尽的事业,本应由我传承,若不幸身先死,则我的儿孙继续!”有着这样的决心,也宁可为理想殉身,茵子的父母,都做到了。
犹记得那片烟霭朦胧的废墟外,寒毒外泄得他分毫不敢进入,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没有逃出来所以相拥而死的一对男女,脸上都挂着的不悔笑意……茵子啊茵子,爷爷其实是一个懦夫,苟且活着,看着勇者一次次地死去,又一代代地复生……难道,看着你的亲爷爷、你的父亲、将来,还要看着你……
这些年来,一直专攻茶叶,又是为什么?风雅只是原因之一罢了,最大的原因他知道,不就是没有忘掉青桐尾吗!遗憾的同时眷恋,期冀的同时畏惧,明知它存在却逃避不敢面对。各种各样的原因,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竟比不上他的晚辈!
而茵子和水赤练,根本是对他反复的提醒吧。
奈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太大,他又一次退却,他屈从于命运的捉弄,一晃又是五六年,人生,共有多少个五六年,还有多少个五六年……
“茵子……保管好这竹筒……”终于,今日他历尽千辛,毒杀了所有阻碍采摘到青桐尾之后,步履蹒跚地回到茵子面前,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就一头栽倒在地,那时才有痛感,那时才记得记忆中有一段空白,是被不知多少蛇兽咬中,连滚带爬地滑下了山坡,之所以不记得了,是因为那些恐惧、折磨都被最后的快活替代。怎能不快活,他终于摘得了青桐尾,这就是他一生追求的东西,这更是他前半生被迫放弃的追求。风清门的人,都是追求为重,荣耀次之,命为轻。
“爷爷!”那时茵子惊得惨叫一声,前一刻还笑抚水赤练在原地等他,后一瞬便慌张失措地泪流满面,茵子的眼眸里倒映着他被鲜血染透的衣衫,除此之外,还有恐惧、震怖和无法接受。茵子,对不起,爷爷不是存心要这样,但这青桐尾,一定需要有人带回去,一定需要传承于人世,你是世上唯一具有这个资格的人,你才能代表风清门,成为它的拥有者,和捍卫者。
作为一个毒坛名门的掌门人,你怎能不从小就经受生离死别,不经受,又岂能看淡它们。“茵子从今天起,不再是小姑娘了,不再因为水赤练跑了就哭,不再因为爷爷离开一会儿就慌……茵子要保管着这竹筒里的东西……来,打开看看,是什么……”茶翁怜爱看着茵子,其实这一刻,已经迟了两代人。
“嗯,打开了,爷爷……这是什么茶叶,竟然,很冷,很冷……”茵子听话打开看了,一边抹泪一边问。
“是寒药,叫‘青桐尾’,保护好它,把它带回林少侠的身边,救他的妻子……”他嘴角泛出一丝欣慰的笑,“茵子是天才,将来,无论走什么路,且先按着自己的心愿……”
“不,爷爷,要跟茵子一起带回去!”茵子颤抖着摇头,即刻支撑起他,然而才行十几步,茶翁便再度倒在地上。茵子的十几步,能是多少步。
“爷爷,回不去啦……”他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布满黑气。
“爷爷,不要死!我去找坏叔叔来救,我去找……”好一个茵子,给他把脉之后竟能对症下药,先给他将伤口绑缚了制止毒行,又给他服下几粒丹药吊命,其后见他缓和了才走。也许,人在绝境之下,才能爆发出从前没有的潜力?茵子在他身边时,从来都只是个备受宠溺的小丫头罢了……
水流潺潺声,愈发清脆,周围的一切骤然静了,好似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或许是因为,离人世真的远了……
倒下之后,看见的青山,才是最高的,高到不再可以用高度去衡量,而已经在天上转了弯、去另一个空间还能继续蔓延……
此生,落幕之前重演,记忆打乱重排,时间穿插来回,最后在耳际出现的声音,已分不清是师弟,是义子,还是胡蟏,或是自己,生命,本身就是一场错觉。
最后在眼前呈现的,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是来自佛山的雾,经过太行的尘,归往泰山的烟,不容青史尽成灰……
“茶翁前辈。”
不知过了多久,当这四字灌入意识之际,他明白茵子已经脱险,他也知撑到此刻终是有效的,欣然再无怨悔。是这个说话的人,林阡,他的执着和坚定,他的“会有奇迹”、向死而生和“尽力而为”,触动了自己尘封多年的心结。这么巧,林阡也有一个一样倔强的妻子,强硬地说他逆天而行都很喜欢,他们都是不肯听造化的人,那么,就试一试,能否逾越!起码自己不要觉得自己窝囊!起码自己也不要不去做就否定!起码自己不再去乱联系命运,相信什么“天注定我一生败给寒毒”,不相信,因为命运可以改写,哪怕别无他法必须用命去改……用人生的最后这一丝光阴,逆转胜败!终于自己,还是成功了……
“但为此故,虽死不悔!”茶翁睁开双眼见到林阡,苍白的脸上,终露出一丝欣慰,握紧他手,笑了两声,毫无遗憾,溘然仙逝。
“爷爷说,这里的药……要我保管好了,等宝宝出生了,我来救治姐姐……”茵子抽噎着从衣袖里摸出个竹筒来,手还发颤,见茶翁阖眼,她微微一抖,只是这么轻的动作,竹筒盖子就翻了,筒里的药也随之洒了一地。茵子倏忽脸色大变,双手来聚这些草叶,更是以身相护,生怕被风吹散:“要保管好的,要保管好的……”一时悲恸,竟无法喘气,登时昏死在地……
夤夜,林阡将茶翁尸体带回箭杆峪,吟儿得知来龙去脉后,亦当时就难掩悲恸。那丫头原就性情直接,何况近来跟茶翁一直斗嘴不肯相让,甫一听说他竟是为了寒毒殉身,几乎没有站稳摇摇欲倒,一则震惊,二则伤怀,三则最是痛惜茵子。那时茵子将醒未醒,在一干陌生人之间站着,近乎呆滞看着他们……吟儿知道她才是最该流泪的、不想触痛了她,是以强忍泪水将她先带回屋里照顾,直到她不支睡熟了,才和林阡一同去安葬茶翁,那时吟儿却哭得不成人样。
月光透过丛林射向众人面前的这座新坟,然而粗糙的石碑上竟无法刻出茶翁的真实姓名,林阡说,“便刻茶翁,那就是他的名。”众人不解其故。唯独吟儿知道,这茶翁二字,最是贴切,生也爱它,死是为它。终此一生,必不悔矣。
如今再想胡蟏、茶翁、掌门师弟以及当世诸如邵鸿渊等人,无不令阡吟皆感慨,天才遭忌凋零,人才看破归隐,歪才各种捷径,庸才瓦釜雷鸣,奈何世道如此。
“我原想过那些一条路走到底的都是英雄,都值得尊敬。其实,曾放弃过,却敢重拾的人,一样还是英雄,一样也值得尊敬。”吟儿说。
林阡身负茶翁提供的火毒,亦在心内起誓,一定会将泰安金兵剿除、寒烟灭尽,还举世以清宁。但为此故,绝不懈怠。虽然此战棘手,但这和救吟儿性命一样,越是艰险,越需根治,如此,才不枉茶翁与他之交!
无论如何,这一战都不能失,每一个可能的意外,就算算不到那么精准,也要包含在内的解决——既然明知道,那邵鸿渊不可低估,那么林阡,就要设那种,即便有意外也不能干扰的大局……
泰山之行,箭在弦上。“吟儿,照顾好自己,和茵子。”战机将至,他与吟儿寨口道别,茶翁虽然不曾托孤,但林阡吟儿皆知,如茵子这般天资聪颖和身份特殊,不可能不肩负着传承风清门寒毒的希望,茶翁不曾逼她,她确实医学天赋。林阡想,暂先将茵子安置在身边,待山东之战过去了,便将她送往张从正处学医,方不会埋没了她、辜负了茶翁。
“爷爷呢。”后半夜醒转过来,茵子脸上毫无血色,问吟儿。吟儿看她状态不佳,料想她神智模糊,恐怕忘了茶翁已死,于是轻拍她背,善意骗她:“爷爷出去了,茵子乖,先睡,睡一觉醒过来,爷爷便回来啦。”茵子信以为真,便昏昏睡了过去。待到天亮之后,茵子起床,没见茶翁回来,只囫囵喝了几口粥,又问吟儿:“爷爷呢。”吟儿说:“茵子乖,爷爷还没回来,姐姐算错啦,可能要到下次茵子睡一觉醒过来,才回来。”她这么诹,存心想一天一天拖,也好淡化了茶翁之死在茵子心中的打击,孰料茵子放下那碗粥,没怎么吃,就默默地又回房里去了。吟儿急忙追上茵子,问:“怎么了茵子,怎么不吃?”那可怜的孩子,脸上竟绽出个微笑来:“茵子这就去睡,醒过来的时候,爷爷就回来了。”
“……”吟儿心里咯噔一声,当时脑中就一片空白。
“那也不能不吃饭!”吟儿拉住她,泪盈于睫。
“唔,爷爷不在……吃不下。”茵子苦着脸低头,双手攥紧了衣角,像极了当年锯浪顶上的顾小玭。吟儿心怀恻隐,正不知如何说,茵子忽然又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还是先回去睡一觉……姐姐说的,再睡一觉他就能来了。”
“不会回来了。吃饭睡觉他都不会在了!”吟儿难堪忍受,一把将她抱住,泪水夺眶而出,“茵子,你爷爷他,不是高人,不是完人,可怎就,怎就那么狠心!他死了,为了他的理想就不要茵子了!理想面前命是不重要啊,可是你不要这条命别人要啊……”
茵子静静听着听着,忽然泪就滑落下来:“不是真的……不是……”
吟儿痛心揽紧茵子,只盼她能好好哭一场,一时之间,吟儿亦有些怀疑,那些令人奋不顾身的人和事,说起来坚持对待是那么的值得赞许,可是为了它,会否失误、忽略、抛弃了更多人事,一如肖逝之于唐飞灵,一如田若冶之于田氏家族,一如茶翁之于茵子,一如林阡之于胡水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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