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返寒潭的路上,林阡当然不会发觉,前来通风报信的杨致礼,是要做他的黄泉引路人。
十七关边界,杨家兵马恭敬迎候,甲胄鲜明,刀剑雪亮,军容严整。
没有这种实力,谁敢送他林阡上西天。
论兵力之雄厚,在寒潭至深的此处,唯有田家能和杨家较量。别的人,武功再高强,作战再骁勇,进不来,也没辙。
等候的过程中却也忐忑,不知如何去与这个传说无可匹敌的林阡操戈,但当看见致礼向自己点头示意,杨致信就知道林阡没有疑心,不禁心中一喜。
这就是杨致信最想看见的情景,林阡带来的随行少之又少,除了一个戴宗,全是寻常小兵。
那林阡一身戎装、英气勃勃,杨致信只是远远瞧见了,心中不知怎的就一凛,谈不上惧怕,也不能承认是被吸引,却极想收回昨夜评价他的那句“天诛地灭”,又或者那个只能赋予传说中的林阡,不能跟眼前这个面目并不粗犷甚至该用貌美来形容的少年拼接。而且他才从战场回归,额头还裹着伤、衣上分明沾满血,竟还似有股清雅高贵的气质,奇也。
可惜他是林阡!却因他是林阡!
杨致信带着这样的感叹上前迎接,毕恭毕敬向他述说了吟儿复生的事实,一边说一边随他一起继续往内,察觉他果然毫无防备,杨致信霎时握紧了匣中剑。
他,林阡,也有如此弱点尽显的时候。
不能怪他疏漏,要知道他怎么可能预见到自己最信任的人马守了四十九天竟然兵变。
更不能怪他太爱吟儿,失而复得,要怎样惊喜都不过分。
所以被杨致信和杨天念算准了,吟儿的生比吟儿的死更容易置他于死地!
剑出鞘的那一瞬间,杨致信分明也看见了林阡猝不及防的表情,所以右手刚握紧剑砍出去,左拳就松开了。成功了,结束了,这么轻易……
这一剑砍向林阡毫无防备的胸口,是在双方尚在交谈的同时完成的。就要意外到不可思议,就要迅猛到不容喘息!
然而,突然有种全身筋脉都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以至于杨致信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剑有没有成功就必须放开武器,肌肉麻痹,思维凌乱,再抬起头时,发现那把剑已经被另一个人轻而易举捏在了两指之间。
戴宗!?
戴宗面带愠色捏住剑锋,蓦地两指一动,剑已朝杨致信回掷过来,由于剑柄朝他,并未取他性命。杨致信正欲救剑,孰料那戴宗动作竟这般灵巧,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了他的身后,等他察觉背后生风之时,双手已被一同反别在了背后!戴宗真不愧寒家四圣之首,扣紧杨致信的脉门仅仅用了一招,而且是毫不流露真功夫下的一招!
单从速度上看,杨致信都落后了他不知多少步!
戴宗再这么顺势一扯,杨致信袖中就又掉出一把匕首、几瓶毒药,若再仔细搜查,还不知他藏了多少工具,是生怕林阡不死啊。
杨致礼还僵在原地瞠目结舌之时,戴宗蓦地拖着杨致信一起跨出一大步,立刻回来擒拿他!一手抓了一个,双双摔在地上:“早该料到你们鬼话连篇!”
霎时十七关拔刃张弩,蛰伏已久的战意,在酷寒的气流推助下陡然汹涌!
林阡平常深邃的眼神里,稍纵即逝的,是震惊、恐惧、失望、怀疑,最后,残留了一种极端的伤悲。他以为,吟儿复活的消息是假的,他同时也清楚了,寒潭之内发生了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事……
“戴宗,倒真是细致得很!”杨致信冷笑一声,他实在没有想到,戴宗会一直留心着他。
“自是要替主公,留意着一切宵小!”戴宗怒喝。
杨致信先是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毕,轻蔑的语气朝向林阡:“林阡,真是要恭喜你,又多了一条忠犬!”
“这是怎么回事?致诚呢?”来不及询问吟儿,林阡知道这十七关的战场又将兵荒马乱。
“大哥他,誓死都要效忠你,无论如何都不肯为父亲报仇!他,真是愚忠……”杨致信眉间尽是伤魂,令人都以为致诚遭遇了不测。
“杨致信,你只知说你大哥愚忠,可想过你大哥为何誓死都要效忠?!”戴宗又悲又怒,“怎可以丧尽天良,将他都杀害?你弟兄二人,可都是他抚养长大的!”
“我没有杀他!事情结束之后,我自会向他赔罪,他终有一天会理解我,支持我,我没有错!”
“你们的父亲?”林阡蹙眉,“难道,也是……”
“不错,陇南之役!十七年后,杨家的后人,要向你林阡讨回公道!”杨致信愤慨地说,浑身充满江湖气概。
一提及陇南之役,杨家兵将就一触即发。戴宗见形势不妙、己方人数太少、要搬救兵根本不可能,一急之下,拔剑指向杨致信朝着杨军怒喝:“谁敢轻举妄动,我就代杨致诚处置了这两个毛头小子!”
“众家将听着,无需顾念我与致礼,复仇要紧!”杨致信却凛然视死如归,他有什么错,他本没有错。
因他一声令下,叛军立即起衅,戴宗惊呆原地,不知是该杀还是该留,缓得一缓,才去对付上前来战他的杨家群雄。
“两个毛头小子,就敢犯上作乱,还把杨致诚也打败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戴宗以一敌十,情知以一敌十都不够,回头去看林阡,他也被一群高手围在当中,但饮恨刀经过田若凝的削弱,已比以往大打折扣。
“杨致信,盟主的消息是不是真的!?”戴宗不得不代林阡问。
“是不是真的?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杨致信笑道,他的意思太明确,你林阡,必须一关关地打回去!
林阡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要去破自己的布防。
可是,几十个披肝沥胆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怎么敌得过以逸待劳的千军万马……
最终戴宗真正动怒,一把将杨致信提起来劫持住,刀就横在他脖子上血已经割出。杨致信真可谓钢筋铁骨这份上还不屈不饶,却真有一些亲信老将投鼠忌器,权衡了轻重不得不先放下仇恨:“二少爷!”
叛军将林阡戴宗等人围在当中,战意刚燃起就偃旗息鼓,却有一将士骁勇难当,仍在指挥冲杀根本不管不顾,霎时就打到林阡面前来。
“哲钦你疯了吗,二少爷还在戴宗手上!”众老将纷纷喝止。
“我只知军中有将军,不知军中有少爷!我只知道,若不杀了林阡,致诚将军他就有性命之忧!”杨哲钦剑法精湛,竟能与林阡抗衡,一面打一面对林阡说,“盟王,你我素不相识,我也没有杀父之仇要报,但杨哲钦受恩致诚将军多年,不愿见将军危难,所以,对不住了!”
“致诚他如今身在何处?”林阡点头迎战,并无责备之意。
“一干人马,全被禁锢十七关内,性命堪忧。”
“若是你杀了我,确实可以救他。”林阡说时,杨哲钦不禁一怔。
“但若你救了我也一样可以救他,你肯救我么?!”林阡忽然厉声问。
杨哲钦点头:“肯!”
“那便给我一个做你们主公的机会,把你手下的兵力尽数交给我用!”林阡说的同时,杨哲钦慑于他魄力,竟一时忘记点头,退后一步,剑已放下。
“哲钦!别听他的,他是要把咱们的兵力一分为二!”杨家的老将以杨天念为首,齐齐向杨哲钦呼喝劝阻。
“没错,我正是要将你们的兵力一分为二!”林阡他,哪怕在一万人的包围下,也能取得其中五千人。“不忠于杨致诚的那便尽管来取我性命,忠于杨致诚的,随他一起,称我主公!”
“好!主公!”杨哲钦率先点头,杨家不少兵马适才都不明情况,见杨致诚被擒就屈从了杨致信、变作一盘散沙,如今军心凝聚,真的就单凭他林阡一句话!尽管他们,一个个都和林阡初次相见,此情此境。
“主公!”临阵倒戈,越传越广,哪怕有人在其中滥竽充数,也谢谢他滥竽充数。杨家军军容大乱,全部重排。
背叛的一生,征服的一生,浑噩的一生,清醒的一生……
“戴宗先生,就先请与他一同,率领这些义士打进去,救下致诚,拜托你了!”林阡转身对戴宗说。
“啊……好……”戴宗看见己方突然就多了这么多人,差点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等林阡转身授命,方才走出惊诧。
“打下十七关之后,不要懈怠,继续往里打。”林阡说,戴宗不禁一怔:“怎么?”
“清风他没有留在这里候我,寒棺里一定发生了变故。戴宗先生,你和致诚一起打进去,我处理了这群叛军,立即就赶上你们。”林阡的眼神,威严中藏不住那一丝柔和,有一句话,战场上他不会讲,但绝不是铁石心肠:吟儿,希望你还活着。
我活着,希望你也活着。冰山瀚海,刀山火海;狂风骤雨,腥风血雨,你我都已经执手面对了多年……
戴宗当即领命,与杨哲钦一同率众,冲开这十七关边界叛军的包围。
叛军坚若磐石,盟军急如流淼,交错杂乱,纷纷纭纭。战势之湍,难述其形,气流纵横回荡,不知何去何从。
不久之后,戴宗击杀之猛疾,杨哲钦拼搏之骁勇,令这群忠义之士士气高涨,已然有不可匹敌之相。战线逐渐前移,厮杀震耳欲聋。
而林阡所在,依旧是漩涡的中心,最僵持因此最寂静。
“二少爷!三少爷!”众老将投鼠忌器,又咬牙切齿,个个对林阡除之而后快。
“别管我,杀了林阡!”杨致信怒喝,杨致礼却胆战心惊,在林家军的虎视之下一言不敢发,却明显不像他哥哥这般钢硬。
“对!杀了林阡!他是确定了我们不敢动手,所以才教戴宗他们先行,大家可别中了他的计啊!”杨天念赞成杨致信说法,“各位,机会难得,我们要的都是林阡项上人头,若等致诚和戴宗回来,这机会就白白溜走了,今生今世都无法再为杨公报仇了!”
“是啊,丹青他,死得真是太冤了……”“一定要讨回公道!”立即有人附和。却也有人仍旧投鼠忌器,窃窃私语。
林阡毫不理会那些元老,转头看向杨致信:“讨回公道,却枉送性命,值得么?”
“值得!”杨致信转过头去,“还不速速动手?!”杨天念已经领着一群老将,将这里围成铁桶,林阡插翅难逃。
“大家听着,林阡他身负重伤,咱们这么多人车轮阵,不需片刻就能杀了他,告慰杨公在天之灵!”杨天念说罢,叛军齐声威喝。
“不,我,我……”杨致礼吓得面色惨白,林阡怜悯地看了他兄弟俩一眼,嘱咐左右不杀他二人,转过脸来,如斯镇定,竟有胜券在握之感:“陇南之役,杨公不幸战死,家父难辞其咎,林阡心甘情愿代他受过。”林阡说时,已经有六个老将提剑走来,林阡淡淡一笑:“不过,没必要车轮战……你们一起上吧!”
杨致信不禁一愣,杨天念道出一声“好”来当先出剑,杨家六位老将已经全然剑指林阡。
危难关头,林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拔出他饮恨刀,而是眼神凌厉地,仅朝那杨天念一人:“要为杨公报仇,怎不用杨公赠你的剑?”杨天念等人全是一怔,全朝他剑上看,林阡冷冷一笑,续问:“反倒用这把苏降雪笼络的宝剑?”
众老将齐齐惊疑,杨天念大怒:“你……你!大家别听他的,这……这是他林阡阴谋诡计!”
然则这围攻的六剑,除他杨天念一人之外,尽皆陈旧,独他一把崭新,别说生死攸关,就算平常也没人会在意这样的细节,然而林阡却一目了然:“阴谋诡计?那为何你宁可牺牲杨公的三个儿子,都要置我林阡于死地?这般焦急,这般在意,哪里像复仇,根本是邀功!”
“你……无中生有!含血喷人!”杨天念顿时方寸大乱。
“含血喷人?只怕不是我林阡,而是你苏党奸细!先是污蔑我女人害她到如今还生死未卜,现又污蔑我父亲诋毁他出卖战友!可知对死者的不敬和诋毁,比杀他更教人难以容忍!”林阡陡然色变,直将他看得色厉内荏,“陇南之役,知情者多数战死,数十年来一直毫无猜忌,为何会在今时今日甚嚣尘上,还不是你们这群人唯恐天下不乱!致诚不肯相信你们连篇的谎话,你们便打其他人的主意,如此猖狂,还将我林阡放在眼里吗!”
“林阡,你口说无凭,没人信你!”杨天念连连抹汗,强制镇定,看向左右,“大家一起上,杀了他!”
“我不便动手,你杨家的内奸,任凭你杨家处置!”林阡说罢,尚作为人质的杨致信一个眼色,杨家几位老将同时会意,换了矛头,对准杨天念。
“你……你们!怎能不信我……反信他……”杨天念大惊失色。
“枉我以为你是最忠于父亲的亲信所以一心要杀林阡报仇,原来早就已经投降了官军要向苏降雪邀功。”杨致信冷笑。
杨天念见身份败露,只能举剑自卫,肌肉扭曲,疯笑了几声:“可笑,可笑!”
“可笑什么?!”杨致信双眉一轩。
“可笑田若凝已经要把义军统统剿灭在这里了,你看看你们这群义军的这些主帅在干什么,还在纠结着十八年的旧账窝里斗啊!哈哈……”杨天念冷笑对杨家的寻常兵将狂吼,“各位,你们都该醒醒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义军气数已尽,残破不堪,就快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如就随我一起,带着林阡头颅,投靠苏大人顾将军去,保管你们飞黄腾达,功成名就!”
众人听闻,面色全是一凛。杨天念说的,未必不是真话。在林阡入驻短刀谷之前,义军根本气数已尽,现在林阡刚刚入谷,未来还一片迷惘。
“若义军真的气数已尽,苏降雪何必要我头颅。”林阡淡淡一句,折杀了他长篇大论,叛军闻言而醒,再度一哄而上。
杨天念大惊失色,情知无法挽回,挥剑狂扫一气,渐渐终于不敌,被叛军乱剑砍死。
便在这时,关内传来欢呼之声,明显杨致诚已经获救,比想象中要轻易得多,除了归功于戴宗和杨哲钦骁勇善战之外,也意味着杨致信并不存心要加害致诚。杨家兄弟,确实情深。
眼看杨哲钦已经领军往回打来,这边的叛军军心动摇实不知如何是好,杨致信抬头看向林阡,眼神不免有些黯淡:“我输是输了,但决不服你。杨天念虽投靠官军居心叵测,但陇南之役决计不是空穴来风。你林阡一日是我杀父之仇,终生是我杀父之仇。”
“杨致信,不追溯那陇南之役,只论今日这黔西之战,若此刻前线果真溃败,归根结底,究竟是孰之过?”林阡问。
“……是你我之过!”杨致信思索了片刻,道。
“好一个你我之过,果真敢作敢当!但他年若你我尽归尘土,祝孟尝、海逐浪、寒泽叶的后人,是否都一口咬定是我林阡之过,血浓于水而要向我林阡子孙复仇?届时何人为我辩解?”林阡问罢,杨致信不禁一颤,显然被这句问住,也情知陇南之役可能别有内情,他们所有人都并不了解,或者都了解得不够全面……
“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杨致信叹了口气,闭上眼任凭他处置。
“未知杨将军今年多大年纪?”却得林阡亲自将他扶起来,并未曾下令杀他。虽然杨致信向来只被人称作为二少爷,但林阡此刻称他为将军,实在是看准了他钢筋铁骨、敢作敢为,和致诚一样,将帅之才。
杨致信一怔,如实答道:“二十有二。”
“林阡今年二十岁,论经历,比杨将军少了两年。”林阡一笑,“今日之战,林阡不想再有任何无谓牺牲,只想对杨将军说一句话,求得杨将军点头。”
“什么?你说!”
“杨将军不用立即归顺我,只需给我两年的时间,让我告诉杨将军,我的担负和原则。”林阡郑重地对他说,“既然父债子还,那便让我林阡,用一个兴盛的义军和安定的短刀谷来为我父亲辩解!”
“好,我给你时间!若你不能用比我少的这两年完成你的承诺,两年之后,我依旧取你人头!”杨致信说。
“一言为定。”林阡豪迈一笑,“今日誓约,在场英雄,尽数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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