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义体高川在定位的形象中前行,通路是明确可见的,但是在通路两侧,浑浊不清的某些东西占据了绝大多数,从中可以感到有某种巨大的体量呼啸而过,让人只觉得倘若掉落下去就如同被洪水席卷一般绝望。他走过的路面开始泛出涟漪,有一种随时都会崩溃的脆弱感,他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支撑感,宛如自己踏着的只是一堆空气,或者说,比空气还要虚无。形象就只是形象,包括触感在内的部分知觉在这里变成了极度糟糕的体验。
那么,在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吗?当然不,信息是存在的,信息也在活动,在交互,在产生碰撞和反应,而其中又饱含着信息发出者的恶意。不仅仅是在操作这些资讯的素体生命有恶意,高川自身的义体那充满入侵性质的资讯洪流也充满了针对这些素体生命的恶意。双方的恶意、矛盾和难以调和的意志,在这个信息的世界里以一种晦涩的方式流淌着,直到其中一方彻底停止。
义体高川试图从这个信息的世界潜入素体生命的意识世界,但在那之前,他必须首先找到对方,从自己熟悉的认知角度去观测对方,去定位乃至于定义对方。如果无法确定这些正在操作资讯的素体生命到底是怎样的状态,到底是怎样的形象,到底是怎样的位置,那么,又如何确定意识行走的方向呢?或许有其它的意识行走者能够在对目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仍旧可以通过直觉,从人类集体潜意识的角度找对位置,照准目标,但是,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半吊子的意识行走者而已,根本没办法做到那样的事情。
过去,他潜入目标的意识态中,总是要和目标视线相对,以“眼睛”这个部位认知为门径,现在,他也必须首先认知到,自己将要面对的这个或这些素体生命的“眼睛”到底在什么地方。不一定是物理结构上的眼睛,只要是相应的功能、概念或意义都可以——当然,如果对方的形象是有“眼睛”这个明确有效的功能器官,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那样的好事,义体高川一点都不奢望。尽管素体生命有诸多是人形,毋宁说,目前所见到的素体生命哪怕非人,但也多少具备人形的轮廓。然而,他自认见识不多,在不知道群体数究竟有多少的素体生命中,这些“人形”是否一种必然的特性,在他看来无法直接下结论。
行走在这条通路上,有一种随时会掉下去的恐惧感,通路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溃,尽管不能肯定,但是,却总是让人朝这个方向去感受,去想象,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就好似某种气息,不断在感知中徘徊,无论怎样去抵抗,它们总会渗进心里。可以说,在这个部分信息陷入混沌的世界里,所有来体现于情感的负面因素都是不可避免的,至少对义体高川本人来说,只能被动承受。
即便如此,义体高川也没有任何动摇,先不提义体此时的形态对他的精神意识层面的影响,即便他完全就是血肉之躯,也早已经体验过类似的情况,而且,那是更加频繁的,更加恶意的,也更加疯狂和绝望的侵蚀。
那是“病毒”,那是“江”,是让他所认知的所有角度,所有世界,所有人类都陷入绝境的可怕存在,眼前的素体生命哪怕可以制造出类似的感觉,也绝对没有那个一切源头的恶意来得更加强烈。严格来说,即便是这些素体生命,其存在也大概是基于这个不可思议,无可名状的恶性源头吧,仅仅是那个源头的恶性的部分体现罢了。
义体高川开始听到声音,但他无法准确描述这到底是怎样的声音,像是工程器械在运转,也像是一种沙哑尖锐的呼吸声,这些声音让人心底发毛,却又具备一种莫名的瘾性,让人在难受的同时却想要更多地听下去。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灰雾,十分明显,十分熟悉,完全和过去所见没什么两样的灰雾。灰雾覆盖在通路上,渐渐的,前方变得模糊,一些轮廓在变形,让人觉得前方那原本是路的地方,已经被阻塞了。有什么东西依稀可以看到,它伫立在前方,哪怕其轮廓可以尽收眼底,却仍旧有一种“巨大”的感觉,就如同一座高塔。
义体高川脚步不停,在物质态的世界里,义体那不可思议的判断和反应过程,让他在第一时间躲开大块头素体生命的所有反击。在那眨眼间就建成的迷宫中,巨大的压力缓缓从头顶落下,他之前尝试过翻阅迷宫墙体,但是,这种压力以及大量宛如灰尘般的微小结构体,就像是让他深陷泥潭,每一个动作都不可避免会变形。要说疲惫,义体是远远没有抵达疲劳值的,但是,动作的不精确,却并不是每一次都产生等量的偏差,无法计算出通用的公式,也就无法彻底纠正这些变形。而变形的动作,正是此时此刻对他影响最大的问题。
倘若动作准确,应对这个大块头素体生命的粗暴攻击时,就可以通过精确的动作进行切入、防御和反击,但是,当每一个动作都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形时,哪怕只是活动身体,都有几率会导致损伤。这就如同人难以逆反关节进行运动一样,哪怕高川如今的姿态,比起“人”,更像是“野兽”,但是,这个义体仍旧是人形,人体结构上的一些弱点,在他义体身上也多少会体现出一些来。
大块头素体生命潜伏在它建造的临时迷宫中,明明身躯看起来是如此的巨大沉重,但隐藏起来的时候,却宛如幽灵一样神出鬼没。义体的所有检测设备都被这个迷宫释放出来的某种力量压制,从而只能更加依赖于直觉上的判断。
战斗直觉比起逻辑思考,在敌人突发的攻击中,显得更加适用,在数次直接或间接的碰撞个,义体高川在丧失地利的情况下仍旧不落下风,正是因为依靠直觉总能在及时做出应对。那些埋藏在迷宫各处,却难以监测出来的陷阱,在触发之前,义体高川就已经感觉到了。
即便如此,这个素体生命的战斗风格和自身形象严重不符,仍旧在短时间内,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周旋,不停地周旋,依靠速度和技巧回避敌人从暗处发起的攻击。这些攻击有时是能量的,有时是物质的,具备多种矛盾的特性,例如冷和热在一起发生,例如吸引力和斥力同时产生,也例如在观测数据中,这个素体生命偶尔暴露身影的时候,也似乎处于一种既近又远的距离中——和这样矛盾又多样化的能力相比,之前被义体高川一击打败的矮小素体生命,无论手段还是战斗方式,都真的如同孩童一样单纯。
这些构筑了迷宫的墙体全都是构造体材质,义体高川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构造体一次成型的情况。墙体的强度完全属于构造体材质的平均水准,而且不断向更高更大更多的方向增殖,既难以用正常的攻击打破,而且,即便打破了也会在短时间内就重新修复。弥盖整个迷宫上方的压力和微小构造体,或许正是这些墙体拥有这些特性的秘密所在,然而,义体高川却无法对其进行驱散,他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速掠并不能直接带给义体高川绝对的优势,尽管在实际上,他可以在一瞬间就穿过那弯弯绕绕的迷宫路径,无论是脱离还是搜索,都能够完成。但是,这个素体生命藏匿在亲手制造出来的迷宫中,它的身躯简直就像是和整个迷宫融为一体。那个体的人形,能够自如在各个角落出现,恐怕在摧毁之后,也能够迅速重塑。摧毁整个迷宫,正是义体高川第一时间判断出来的最简单也应该最有效的方法,然而,全部为构造体材质的迷宫,其体量已经不是拿着一把临界兵器就能轻易摧毁的了,更何况义体高川手中连一把真正意义上的临界兵器都没有。
倘如选择脱离迷宫,去攻击迷宫之外的其它素体生命又如何呢?同样没有意义,这个大块头的素体生命在各种意义上,都不会是最强的一个,在没有解决它的情况下,将其它素体神功也纳入战圈,很可能只会压缩自己的活动空间。而这些个素体生命之中,存在一个或多个个体正在对收容三仙岛的纳库进行信息层面的入侵,那才是义体高川要重新启动三仙岛的关键。
在信息层面下进行追踪和繁殖,重新掌控三仙岛,比在这里想方设法杀死更多的素体生命更有效率。义体高川是如此判断的,他和大块头素体生命的纠缠已经在半刻意的态度下进入了僵持状态。而这种僵持在他看来就是最好的伪装。
在信息资讯的世界里,义体高川眼前的一幕似乎在证明,他的确已经成功而悄然地潜入了敌人的阵地。那宛如冷气泄露,不断蔓延翻滚的灰雾,以及在灰雾中隐约呈现的轮廓和声响,都在对他述说。他无法理解,但是,却也没有打扰对方。义体高川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了,隔着灰雾之中不知道具体有多远的距离,他注视到了那高耸之物,也看到一个迟缓沉重的轮廓在移动,而对方倘若有所警惕,肯定也已经发现了自己。
义体高川就这么站在原地,他等待着,直觉告诉他,素体生命的入侵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莎”对三仙岛的封禁将要被解开。素体生命能够假装还在破解封禁,另一边却已经绕过封禁,隐秘地侵蚀三仙岛吗?当然,它们或许是可以做到的,在充斥着“神秘”的战场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在火炬之光的偏差仪式已经如火如荼的现在,任何认定的事实,都有可能发生莫名的偏转。但是,义体高川仍旧相信三仙岛,相信那沉睡在三仙岛中的三千万中央公国军人的意志如同钢铁,如同火焰,如同寒冰,会对任何恶意的,非中央公国的意志产生最为激烈的反应,也相信统合这些意志,自我献祭为人柱的政委和军长。
哪怕在中继器对撞之后,三仙岛也用每一次良好的运作证明了,维持三仙岛的这些人的意志,并没有因为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掀起的风暴而坠落。比起义体高川自己见过的那些中继器,他更相信,在这个由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人格精神为基础构成的末日幻境中,这个三仙岛拥有最为本质,也最能代表所有患者正面意志的力量——那不是一个两个的特殊患者的自我防卫,而就是所有患者在共性中的求生本能的汇聚。
中继器是以瓦尔普吉斯之夜的基础改造的,那么,瓦尔普吉斯之夜到底是人类的什么呢?还是“病毒”的什么?
而三仙岛比之更具备“人造”的意义,其本身就最为直观地代表了“人类”。不仅仅是三仙岛,其它宇宙联合实验舰队也都或多或少都有着相似的意义。
用这些意义所携带的力量进行反击,哪怕比起“病毒”势弱太多,也仍旧可以肯定是“人”对“病毒”的反击。这是无论如今这个义体化的自己,还是那个被“江”支撑着的少年高川,都绝对比不上的。
义体高川想要去相信三仙岛,就像是他想要去相信,身为一个绝症患者,不仅仅是已经崩溃了的自己,还有那许许多多的末日症候群患者,自身仍旧拥有可能性,仍旧可以去创造奇迹,仍旧拥有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真正战胜“病毒”的机会。
在义体发生变化后,义体高川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激昂的情绪。他注视着素体生命的动作,什么都没有做。他感到许多负面情绪在侵蚀着自己,在扼杀那激扬而正面的情绪,让他感到绝望、疯狂和痛苦,也让他如同被冰冷的海水浸泡,变成一个同样冰冷的机器。然而,他不为所动,就像是从过去到现在所有“高川”在精神上的韧性,积淀到了这一刻,形成了厚重的壳,去抵抗着这些侵蚀——他从未如此觉得,这不是自己这个义体高川的力量,而是所有“高川”的力量。
——让我看看,哪怕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还是有人想要改变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未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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