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如安德医生所想,走廊上的雾气正在涨潮,渐渐漫过了膝盖,流转的灰雾让那些原本只不过是一片死物的东西都似乎有了活过来的迹象。木头,石头,沙土,水泥,合金,瓷器……那些在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物事在深沉的红色月光照耀下,浸泡在灰雾中,无论是光滑还是粗糙的表面,都给安德医生某种用“融化”可以形容的感觉。不仅仅是在视觉上如此,当安德医生下意识触碰它们,想要确认一下是否真有那么回事的时候,那柔软的触觉就好似把手电了一下。安德医生吓了一跳,尽管事先就有所猜测,但还是吓了一跳,触觉和视觉的同步都在告诉他,他所察觉到的这些变化并非是错觉——不,不,他用力摇摇头,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他更宁愿相信,这是因为自身的病情加重,导致神经层面出了问题。不仅仅是视觉、触觉,就连味觉和听觉,都已经表现出和平日里的不同。
依靠感官去观察这个世界的人,在感官发生变化后,所观测到的世界也变了个模样。安德医生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比起“世界发生了变化”,反而是“人自身发生了变化”反而更能安慰自己一些。不过,他也十分清楚,对于其他人而言,无论是哪一种变化都不是好事。
这个病院里有谁能够坦然接受这些环境和人自身的异变呢?变化虽然不总是让人感到痛苦的,但在这个孤岛病院里发生的变化,却全然是让人痛苦的,并且,还让人们能够隐约察觉到,在这份痛苦的背后还有着更甚的恐怖。
辞别研究小组的主事人后,安德医生一直在走,穿过走廊,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打开近旁房间的门,他不确定自己能够找到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么做是有意义的。他当然也可以不相信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身为研究者的过去,带给他的是更加丰富和严密的逻辑,而不是什么直觉,这种直觉和突破科研难关时所需要的灵光一闪完全不是同一回事,这点他是可以分得清楚的。
即便如此,自己脑海中翻滚的思绪和情绪,那仿佛从细胞层面上升的温度,那如同深入到基因的某种不听使唤的活跃感和冲动,都让他无法在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时候,去阻止这样的行为。他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产生了一个不属于自身主观意识的幽灵,在利用另一个和常识中的人类行为主导系统不一样的生理系统,去干涉这个身体。
他终于明白了,“人的身体里藏有可怕的秘密”是怎么回事,也突然间明白了“人类的主观意识并非自身的主宰”,更突然意识到究竟是什么“幽灵”在干涉这个身体的运作——很显然的,虽然人体的秘密尚未被他所知晓的科学前沿完全解开,但是,仍旧有许多假设,去否定一直以来都被世人相信的“人在生物学方面的构成”的解释,那些假设往往是让人惊悚的,不想相信,也没有太多证据去证明其正确性,因为,那些假设并没有构成一个完整且可以实践的系统。换句话来说,那些不成体系的,仿佛就是放大了片面的因素,断章取义来吓唬人们,制造娱乐性的恐惧感的假设,一直都只是假设,既没有实践证明,也没有确实的事例。
然而,一个真正的事例似乎已经发生了。不,是一直都发生着,就在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而安德医生过去仍旧半信半疑,不将那些假设看作对是对这些事例进行解释的重点,如今却忍不住想要从这些假设中寻找一个“可以让自己理解”的安心感。
无论是线粒体的暴动,还是基因中沉睡的片段,亦或者是用来炫耀人类有多优越的上万年的进化史和在这种进化中有意无意被抛弃的部分……这些在以往看来只是一种饭后谈资的东西,正在侵蚀安德医生那个充满了怀疑论和逻辑优先性的大脑,哪怕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这样不行,这样不对,这样下去只会让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差,直到完全沦陷于接踵而来的幻境中。
可是,当“这些幻觉真的只是幻觉吗?没有没有可能,这只是在不同视角下所见识到的相同事物的另一面?”这类的想法不可遏止地涌上心头的时候,那强烈的冲动和好奇心,就再也无法将这些往时被自己不屑一顾的东西死死压在思想的旮旯角了。
安德医生不觉得自己进入了思考的死胡同,也不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更不觉得这种奇异的,同时影响了自己精神和生理的病痛,让自己的思维陷入痛苦的停顿中。反而,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聪慧,越来越清醒,大脑里已经忘却的记忆被唤醒,就如同那些积累在脑皮层中一直沉睡的区域,在这种越来越热,仿佛要让自身融化或燃烧起来的刺激中,重新活跃了起来。
他不得不认为,那些从脑海中浮现的记忆都来自于自己过去的认知,他知道生物学中有这样的理论,并被如今的世人所相信:人的大脑不会忘却已经记录过的资讯,只是在这些资讯无用的时候,将它们冻结在某个区域。人的大脑隐藏着重大的秘密,那些看似沉睡的,或者活动率低下的区域,都并非真的没有用处,亦或者没有在发生作用。如今自己在“思考”这一行为上产生的和往时截然不同的变化,似乎就是这些不活跃的区域重新活跃,并高度活跃后所带来的异常。
但是,这种活跃哪怕用如今的生物学去解释,也绝非是好的变化,至少有一点,安德医生是理解的,运动上的活跃需求巨大的能量,而人类保持正常生理活动所需要的能量,绝对是难以支持人体那些不活跃的部分构造持续保持活跃的水平。人体是一个十分精妙而复杂的机器,哪一个地方用得最多,哪一个地方用得很少,哪一个地方活跃,哪一个地方休眠,有其规律性和必要性,是长年累月的适应变化的抉择。当其中一个环节被打破,违反了原本的机制,必然会影响到其他的机制,很可能会让人发生结构上的崩溃——就如同那些超负荷运作的复杂结构的机器一样。
即便如此,这种“沉睡的部分被逐步唤醒”的高度活跃,让他能够从更加全面的角度去审视自己曾经得到的资讯——那部分无法记起来的资讯,填补了某些让人困惑的空白,并和没有忘却的资讯连接在一起,产生了新的逻辑。这种新的似乎更加全面的逻辑和认知,正在让安德医生感到一种如同“进化”和“升华”般的错觉。
安德医生肯定这是错觉,正是因为,他从来都不觉得,人体内那看似沉睡的部分结构,以及这部分结构所携带的资讯,是真的“沉睡”和“不工作”的。正好相反,安德医生一直都相信,它们一直都在和人体的其他活跃部分保持联系,并且这种联系会从人们自身的下意识的行为中,从潜意识的反应中,从习以为常的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动作中体现出来。
既然所有看似沉睡和无用的结构,其实都在工作着,那么,如今它们的工作让人产生的进化和升华自然就是错觉,因为,它们的工作并没有产生“质”的变化,只是更加活跃,更加大量,所以,才相比起过去的它们而显得更加“主要”和“重要”了。而这就是错觉,从来都没有变得主要和重要,因为它们从来都没有不重要和不主要。
就如同一些科幻作品中用一种质疑和苛刻的态度去描述线粒体,但是,人类却不可能剔除线粒体——如果线粒体不是重要的,不是主要的,那么,它就应该如同盲肠一样被手术摘掉也无所谓。可实际上,人类失去线粒体,就会发生结构上的全面崩溃。甚至于,尽管如今的科学将盲肠视为可有可无之物,但是,安德医生始终对此抱有质疑——他在攻读博士期间,详细做了这个方面的研究,并发表了几篇论文,不过,都被主流的声音掩盖了,即便如此,他仍旧相信自己的实验对人体研究有着不可忽视的补充作用。
现在,安德医生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兴奋、冲动、晕眩,就如同发了高烧,又如同陷入酒醉之中,而自己的思考在这样不妥的状态下,却在不断加速。他不断地回想,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将过去的认知和逻辑撕扯得支离破碎,又不断加入那些回想起的资讯,进而形成新的逻辑和认知。到了最后,他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一种懵懂和恍惚中,不知道那些新的逻辑和认知,那些可怕的不由自主的想法,到底将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末日症候群是可怕的,所有研究这类病症的人都不会反对这个认知,而安德医生感到自己成为了末日症候群患者后,才真正可以意识到,这类病症有多么的可怕。精神和生理层面的双重病态,如同彼此之间产生了化学反应一样,比预想的还要快速,比外在观测到的还要复杂——所以,一直以来病院研制的特效药只能针对性进行研发,并且在病人服用过一次之后就会失效,这或许不是什么“病毒”在作怪,而是末日症候群患者自身异化后所产生的扭曲的适应力的体现。
是的,在严谨的科学中,那些看似很好的东西,并不总是好的。
末日症候群患者自身的崩溃,或许并非是常识中的病变,而是一种快速进化的代价——因为某种原因而活跃起来的那些体内构造,正在将需要千万年时间来积累和适应的变化,压缩在短短的不到一年,甚至才几十天的时间里。
安德医生想到这里,突然有一种满足感,就像是想明白了某个一直让人困扰的问题。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原本要做什么——自己的思考已经不受到自身主观意识的控制了,自己到底在这个宿舍楼里转了多长时间呢?而自己和其他人分开,想要去做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完成。
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困惑地环顾四周,尽管从轮廓上看来,仍旧是女孩们原本呆着的宿舍楼中,但是,所看到的风景,却如同在蒸汽中波动,有一种似是而非的扭曲感。地面是柔软的,铁制的栏杆也是柔软的,有一种肉质的纹理和色泽,只有那深红色的月球和迷离的雾气没有变化。
不断闪烁的走廊灯光,带来的不仅仅是电流声,还有在这些零碎的声音下,所衬托出来的让人感到恐惧的寂静——仿佛整栋楼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又像是出了自己之外,还有别的某种无法描述的东西在窥视。
安德医生再一次想起了过去所见到的那些末日症候群患者的表现:他们会突然发狂,剧烈地奔跑,就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会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是的,就是这样。安德医生对自己说,自己也患了病,看到了和那些病人曾经看到的景象。
从走廊上往外看,所能看到的病院范围内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了,可怕的若隐若现的幻觉,时不时会在视野的角落里闪现,当下意识去捕捉的时候,就又消失了。而这些幻觉,似乎永远都不会出现在视野的正前方,以一种更真切的方式被人观察。
于是,安德医生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都不会为自己带来伤害——精神对生理的影响,这是他在病院里研究和推动的“人类补完计划”的核心所在,而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希望这种影响比他过去所设想的更小一些,因为他自己的精神已经被强烈影响了,根据他的理念,这种影响力将会反馈到他真实的身体生理上,造成可怕的后果。
哪怕是幻觉,也变成了实质可以伤害自的东西。
越是可以理解这一点,就越是让安德医生感到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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