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错乱、外协、粗犷的线条不断抖动,挤满了我的大脑,人的轮廓,字的轮廓,就如同一张张翻开的图画。我看到的,听到的,那些可以感受到的东西,在此时此刻都和正常所见所闻如此的不同——“没想到竟然会是你这位高川先生首先找到这里”这样的字句横空而出,浮现在这个男性人形的嘴边。我甚至也听不到自己的回答,而是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这副图画中的一个角色,以粗犷潦草又复杂的线条勾勒出形状,站在同样是线条勾勒的迷宫前,从一个十分别扭的角度斜斜面对着这个男性人形。
然后,这样的字句浮现在“我”这人形的嘴边:“……没想到你还活着,荣格。”
我的脑子里全是这样的画面。我不太能理解,自己真的是分辨出了这个男性人形是谁了吗?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让我在脑子里全充斥着这种连锁判定形成的画面时,让我仍旧能够“想好了再说话”?不,毋宁说,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说话,因为,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啊。我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办法深入“想”,大脑似乎已经没有剩余的空间去“深想”了,但实际上,当我“看”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时,就已经理解了,自己不是没有去“深想”,而是“想”的一部分呈现已经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而且,除了在意自己此时的状态,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荣格”,也有着无比的惊讶。
用连锁判定观测到的自我形象反馈在脑海中的画面,那个完全用线条勾勒出来的人形表现出“惊讶”的样子,虽然五官并不清晰,但那是一种十分形象的描绘方式。
在“我”的对面,男性人形就像是剥下了自己的一层外皮——实际可能只是摘下了笼罩外表的斗篷——露出比之前更加明确的五官。在连锁判定于脑海中呈现出来的这副图画中,这个五官是简陋而狰狞的,圈、方块和三角构成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每一个轮廓的边缘线都在不住地扭动,显得古怪而狰狞,和正常人的样子截然不同,但我想,如果真的只是用眼睛去看的话,荣格还是我知道的那个荣格的模样吧。
当然,这个末日幻境的荣格认识的也仅仅是这个末日幻境的我而已,只有我是不同的,我见过在这次末日幻境的他,也知道在过去的末日幻境中的他,我和他的交情,我单方面对他的印象和情感,远远没有他以为的那般的淡薄。
我觉得自己还是尽快摆脱这种失控般的,连锁判定造成的观测现象比较好,放在这种不正常的景象中,我简直没办法和其他人正常交流。我是一个充满了局限性的人,无论说过多少次“自己不做人了”这样的话,终究也没能摆脱人的感性和视角,单单只是认知到的风景变得异常,就会觉得无法适应——最终,我喜欢的,仍旧是用人的视角,人的感知,去认知事物的形象。
我沉默着,收束着连锁判定那宛如暴走一样的影响,努力去想象自己通过某些方式调整大脑。当脑海中用线条勾勒出来的画面变得模糊的时候,便顺着会让它变得更加模糊的方向走,就这样凭借本能,一点点地恢复了正常地视觉和听觉。这么做是挺不容易的,但是,到了现在的情况,无论做什么都不容易,我觉得自己没有抱怨来抱怨去的闲余。
然后,我再一次用正常的人类的视角看清了从迷宫中走出的男人:和过去一样的容貌,嗯,或许是因为散发出了强烈的疲惫感,有一种强行振作的感觉,所以感觉稍微变得苍老了一些,但是,这个身材,这个相貌,这个形象所散发出来的气质,都仍旧让我充满了怀念。
“好久不见了,荣格。”我知道面前的荣格仅仅是这次末日幻境的荣格,但还是无法不受到过去那战友之情的影响。
“……好久不见?这位高川先生,我们似乎并没有那么熟悉。”荣格的口吻和预想中一样,平淡却陌生,有一种硬着头皮的生疏感。如果换做是另一个我,那个他所熟悉的义体化高川,双方的交流恐怕又是另一个样子吧,而且,见面后要做的事情也会是不一样的吧。来的是我,真是遗憾。
“这么见外,真是遗憾。”我不由得为这错乱的情感失笑。
“……”他显然无法理解我此时所表现出的情感,也无法理解我的这些话,沉默了片刻,硬生生转开话题,问到:“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摧毁了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和五十一区中继器后,这一次你又想做什么?”
“你认为我是敌人?”我反问。
他的敌意很明显,也很有极强的倾向性:“对此,我毫不怀疑。也许你会说要协助我们吧,但就像是在拉斯维加斯的行动以及后来的表现一样,你的协助起初看似会为合作者带来好处,但最终只会变成更大的灾难。”
“看来你还是对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和五十一区中继器的毁灭耿耿于怀。”我没有否认他对我的指责,虽然我也许怀抱着的并不是加害他人的想法,但我的行为确实在许多地方不地道,“你在恨我吗?荣格。我记得,你在五十一区也有职务吧,虽然在这个世界上,你有很多身份,但是,真正的你还是那个热心肠的战士。”
“你摧毁了两个中继器,但我们因此失去的不仅仅是中继器,知道吗?你这个刽子手!”荣格那一贯平淡的脸色浮现愠色,血气上涌让他的面皮都变红了,眼睛也甚少地直瞪着,目光充满了攻击性——我从未想过,荣格这样的人也会发这么大的火,他内心的情感要比他说话时的表现更加的澎湃灼热。而且,这么久以来,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用“刽子手”来辱骂他人。
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对用词总是很斟酌的。
“刽子手……”我不由得重复到。
“是的,刽子手。”荣格紧盯着我的眼睛,就像要看穿我的内心一样——但是,他当然是无法看穿的,因为,如今就连我自己都无法辨析清楚自己的内心到底隐藏着什么,那定然是充满了黑暗、绝望、疯狂和种种异常的东西,还有“江”——“你以为你的行为杀死了多少人?”不待我回答,他就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几亿人,几十亿人,不是几百几千人,也不是怪物,全都是人……全世界的人差不多都因为你的行为死光了啊!”他几乎是咆哮着对我说到。
几十亿人……和我预想的,和我在日记里看到的描述一致。荣格是将那副光景看到了最后吗?不,日记的描述中,他其实也应该随同拉斯维加斯中继器和五十一区中继器的毁灭,成为这崩溃的几十亿人中的一员了,不仅仅是他,还有许多我过去的战友,例如锉刀等人。但是,既然荣格最终又出现在这个地方,那就意味着,日记中的描述也并不是完全的——实际上,我早就已经猜测过,自己那变得古怪的日记仅仅是从一个大略的且艺术化的方向上记叙了部分已经发生的事情,因为,我最初决定写成日记的时候,并不是刻板的记录,而是以“冒险小说”的形式,既然不是历史记录,不是人物传记,而是幻想类的冒险小说,就无可避免有种种修饰和变形的成份。
日记里的内容,是形象的,但又绝对称不上是“完全的事实”。
“你为什么不说话?以为沉默总会有用吗?”荣格步步紧逼过来。
虽然他的气势很足,也的确站在正论的一方——即便我自己也觉得他是正论的一方——但是,他口中这个“杀了几十亿人的罪魁祸首”的我,并不是因为逃避或愧疚之类的情绪才沉默的。沉默仅仅是因为我无法解释,解释了对方也无法理解,我的脑子已经无法将正常的思考作为全部了。大概荣格觉得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可以走,甚至觉得我就是一个精神病,因为精神错乱了才干出这么残酷的事情,亦或者,认为我只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推诿责任的借口吧。
“……你想要我说什么呢?荣格。为死去的人道歉?承认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反问。
荣格那愤怒的表情一下子定格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觉得我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他这副吃惊的表情,让他那逼近的行动停下来,片刻后,那吃惊的表情竟然渐渐收敛了,他就像是最终扔掉了某些沉重的东西一样,又恢复了那淡然、漠然的表情。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低声这么说,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而我不明白他究竟明白了什么,只听到他宛如自嘲般说:“跟你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是说不通的。”他的视线抬起来,极为陌生:“我们的思维逻辑,已经完全是两条不同轨道了,我们身而为人的准则,已经是平行的两条至极限了。我简直是在犯蠢,跟你这样的人说话,跟那些末日真理教的狂信徒说话没什么不同,又怎能奢望你能说出我们所希望的那些话呢?”
他说了,我和末日真理教的狂信没什么不同……从某些角度上来说,我也觉得这样的说法没有太大的错误。我必须承认这一点,自己虽然仍旧视末日真理教为敌人,但是,这既不怨恨它们,也在更深程度上去理解它们的存在意义和行为意义上的我自己本身,正是向着它们靠近的体现。尽管有这么一句老话“最能理解对手的就是宿敌”,但是,往往这样的宿敌就像是对方的影子一样。
我,说不定就是末日真理教的影子,亦或者,末日真理教所包含的那些阴暗中,也有着“高川”的影子。
“无法反驳。”我说,“但是,末日真理教仍旧是我的敌人,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不,我不会对你放心了,你这个冒牌货!你根本不是高川,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贯冷静的荣格做出了深深戒备的样子。
果然无法承认我是高川吗?的确,在他们的眼中,真正的高川应该像是另一个我的样子吧,坚固的身体,坚强的意志,宛如英雄般的行径,不是雪中送炭就是扭转逆势,外表成熟且深思熟虑,仿佛只要他还在就还有反击的力量……可我,不是那样的,我只是一个和怪物作伴的高中生而已。
即便如此,他们也仍旧错了,这样的我也是“高川”。无法承认这一点的他们,哪怕敌视我,也最终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做到什么。他们原本就觉得我是那个义体高川的一部分,他们本该沿着这个方向继续思考的,但是,当他们单纯将我视为“怪物”,而斩断了我和另一个我之间的联系时,他们就丧失了正确认知我的可能——在这个充斥着神秘和意识态的末日幻境里,这可是致命的错误。
“……真是可惜了。”我也不由得为荣格的判断失误感到惋惜,他在我的感觉中,应该是更加冷静更加精明的人类。但是,他仍旧失误了,是因为之前中继器的毁灭所连锁带来的几十亿人的崩溃后果所带来的影响吗?无论是目睹了那样可怕的景象,还是本应身为其中的一员,对一个正常人的精神打击都是难以想象的。
荣格似乎在同一时间就感觉到了我这毫无掩饰的情绪,他似乎感到了屈辱,但是,却又因为秉性而忍耐下来。
“你这家伙……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说。
“你是在和火炬之光的人一起进行仪式吗?加我一个可好?”我平静地微笑着问到。
“你……你!”他紧盯着我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那本来还能压抑住的情感,一下子就迸发出来,满溢在他的脸上。
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明显,他在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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