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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俊驰重新瘫回床上一语不发,他有意把身子背对着外侧,令人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白奉先直直跪在床头连声道:“侄儿从幼时就难以得见二叔和婶娘的面,三叔那边的亲戚更是从未见过,便是连大堂哥也只是偶尔见过面。母亲身子不好,侄儿在八岁前长期流连于病榻前尽孝,身边仆从皆少言寡语。待母亲去世后,父亲又把侄儿安排给二姨娘管教。侄儿不敢妄议长辈,但自从二姨娘在父亲的纵容下管理内宅诸事后,想来二叔也清楚婶娘为何一怒之下去了越州。过后侄儿曾醉心于武学,父亲看不过眼便让侄儿独居一院,请来西席教导侄儿用心读书。自从十岁后来到紫阳县的祖宅暂居,侄儿才有些许自由的余地……”
刚开始还称年氏为叔母,这下又称婶娘,是故意摆亲近想让我心软好从我嘴里套话?不外乎如此吧!白俊驰默默的听着,心中邪火更甚。奉先小侄,你凭什么说得自己好似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若非你的存在,我白家何至于此?白奉先微微抬眼,正好瞧见白俊驰紧捏着薄被的枯瘦手掌,又垂下眼去轻声道:“侄儿考过童生试后本想直接入青云书院就读,谁知父亲又恰好纳妾,想是嫌我碍眼,便将我赶回了京城。”说到这里,他几不可微地冷笑了一声“好在父亲并未反对我习武练骑射,我内心苦闷,唯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苦读练武。”
“我头疼!心口也憋闷!你究竟想说什么?!”白俊驰越听越不耐烦,颤抖的手掌将被面拧成了一团。白奉先默默噤声,抬起身来坐上床头伸手抚在白俊驰单薄虚弱的脊背上,开始运用内力替他疏通经脉。白俊驰全身发麻,正想翻身将他骂走,但背后那隐隐散发着热度的手掌是如此令人眷恋,胸口的郁结之气竟不知不觉消散开来,直教人无法拒绝。白奉先见白俊驰的眉头舒展了几分,这才开口道:“说起来可笑,我身为白家大房的嫡孙却不知白家的过往诸事,见亲人不明身份,出宅院难辨东西,这可真奇怪!二叔不觉得么?”
“咳咳……那是你父亲看重你,希望你文武双全,不想让闲杂诸事滋扰你读书习武,你还想怎样?你父亲子嗣艰难,想多生几个儿子也是正理。他纳他的妾,又从未轻待过你!你怎能如此不孝,还说不敢妄议长辈?!”白俊驰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有意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愿接茬替白奉先解疑。白奉先笑了笑,也并不急,兀自转身从床下的水盆里拧了个布巾扑扫着自己身上的面条和菜汤。
“二叔,幼年的事我已记不清了,您可记得?敢问我父亲他可有正眼瞧过我?”白奉先抖抖衣袖,将油腻的布巾扔回水盆,一脸淡淡地轻声道“大堂哥十一岁就入国子监读书,他不清楚这些也是正常的,莫非您也不清楚吗?我自问从未故意忤逆过父亲,母亲在病中时无法服侍父亲,但也称不上犯了七出之罪,为何父亲视我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顶撞了父亲几次就被人宣扬为反骨之子,何其哀哉?其实我也想在父辈们身前尽孝……”
白俊驰哆嗦着嘴皮,咬牙不肯出声,他发现自己身上轻松了不少,说没有感动和怜惜是假的,但依旧无法轻易拔掉自己心中的扎根之刺,想到牢狱的森冷和儿女们凄惨的下场……正在怒火攻心时,白奉先冷不丁又加了一把油“二叔,我并非婶娘怀中的布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叔可能替我解疑?”
薄被猛地一掀,白俊驰生生坐起身来,满脸怒容地瞪着白奉先“你还敢提你婶娘?!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哈哈哈!咳咳……”白俊驰的脸庞扭曲得厉害,又是狂笑又是猛咳,丝毫不见往日清雅的模样“奉先小侄,你可知你父亲对你的偏爱有多深?他甚至不顾我白家整个家族的死活也要保你成为富贵闲人!”
白奉先大骇,脸色苍白地瞪着白俊驰。白俊驰被刺激得悲愤交加,冷笑连连,口无遮拦地急声道:“你尚在襁褓中时,你父亲每日要来看你多次!都说抱孙不抱子,你父亲可是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成日抱着你走来走去!自从……自从那次家宴后……你祖母过大寿,你祖父又是朝中三品大员,京中文武百官多携眷前来贺寿。你父亲还摆了全蛇宴,一时间广为佳话,外人如何知晓其中的藏污纳垢?那日白府寿宴还引来了一位内侍,这位公公避开旁人见到了襁褓中的你……”
感觉真相来临,白奉先毫不掩饰脸上的惊骇之色,颤抖着轻声问:“那、那不过是一个公公,有何不妥?莫非是皇宫里贵人身边得脸的人?按说……以他的身份理应不会轻易提出要见我……”白俊驰冷笑了一声,不说话了,看着白奉先的眼神里充满轻蔑和厌恶。见到我委屈就觉得痛快,看来我还得更委屈一些……思及此,白奉先暗自捏了把腰侧,眼眶一红,泪光闪闪地嘟囔道:“谁愿意被那种无根之人视辱?难道是公公对我做了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错……”
“却是你母亲的错!”白俊驰神色一凛,双眼冒火地咬牙道“你母亲出身自江南道云家的旁支,说起来还是云太后的远房表侄孙女儿!你祖母是三等浩命夫人,寿宴那日,皇后也派内侍送来了贺礼,你母亲却以为是云太后的抬举!你母亲长年生病,也不巧就是在寿宴前几日才得以好转,估计连神智都不太清醒,却瞒着白家上下促成了大错!你还真无立场怪你父亲不待见你们母子!”
“云家不看重你母亲,你母亲想借机亲近宫里来的内侍好在云太后面前露露脸,趁着家里的男人在外厅待客,她在你乳娘的遮掩下抱着你独自去见了那个公公!呵呵……真是妇人之见!云太后当初在登上凤鸾总理六宫时多番撺掇前朝的宣帝抬举外戚,朝中重臣多有不满!等到宣帝冒了,鼎帝继位时,当朝皇后深知皇上的心病,逐渐架空了太后的势力!你说……若皇后娘娘得知云家还有人妄想借着骨肉亲情的名义去亲近当时的云太后……她会如何看待?!”
白奉先心中一沉,半真半假地落下泪来“二叔,我不懂……那不过是我母亲一个内宅妇人的短见而已,即便是让皇后娘娘心中不愉,也不能算作铸成了大错呀!祖父身为朝廷三品大员,虽未入阁拜相,也算是皇上手下的能臣!大堂哥当年不及弱冠便考取了新科进士,少年才子的名声想来也颇得人青眼!二叔不愿在京中享清福,反而求得外放去越州兢兢业业大展拳脚,我白家对朝廷岂会有异心?……我只是让那个公公看了一眼,同白家今时今日的遭遇有何牵连?”
白俊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响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谁让你生的如玉石般娇嫩可爱,让那个公公看上了眼!”语毕,他竟翻身卧倒,再也不肯多说一句。白奉先胸腔内的惊涛骇浪生生不息,他陡然间就想通了许多事,但唯一想不通的是白俊峰事后的种种态度。因不知那位公公提出了怎样的要求,白家事后又是如何处理的,白奉先左思右想,到底不甘离去,只好尝试再次挑起白俊驰的怒火“二叔,听闻大堂哥是祖父最为宠爱的嫡孙,但他毕竟年纪轻轻锋芒过盛,祖父为何还要找关系把毫无官场经验的大堂哥安排入工部?二叔和婶娘为何也不劝着点?如此招摇就不怕被御史弹劾么?这件事同我白家此次遭祸有无关系?”
闻言,白俊驰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他适才把云氏说得不堪入耳,又怎好当着白奉先的面承认自己的父亲如此猖狂糊涂到底还是源于承了云家的抬举?此事连白老太爷都不肯承认,自己还是多年来在外为官后才一点点窥见端倪!实际上云太妃是在白奉先两岁时才殡天的,她晚年生活诸事不顺,病卧床头还要跟自己的儿子媳妇别苗头!得知那场寿宴发生的事后,云太妃便赌气逼着鼎帝抬举白家!白老太爷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从不容得儿孙忤逆,他要揠苗助长把嫡长孙弄进工部,自己和年氏连个屁都不敢放!说起来,自己又何曾没有过错?
见白俊驰怎么都不肯搭腔,白奉先只好长叹一声静静离去。就在他一只脚迈出西侧的主屋房门时,却听见蜷缩在床上的白俊驰幽幽自语道:“这是大哥多年来深隐在心中的秘密……或许他从官场退下把持家业也是为了让我闭嘴……呵呵,可叹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勇气打破僵局,还以为就这么混着也能过……”
白奉先抿紧了双唇,反手磕拢房门匆匆朝小厨房走去。白俊峰多年来的冷待伤透了他的心,他原本不想当面从白俊峰嘴里找答案,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当父母的总以为什么都不告诉儿女就是一种保护,却不知这样只会让儿女离心,即便白家不出事,白奉先能否顺利当一个富贵闲人也难说!他隐约记得当年在万青湾是跟卞斗一起上了一所运米粮的商船,还未走到通州就出了事,究竟他和卞斗是如何分散的?卞斗为何不肯告诉他当时的境遇?“无忧无虑唯心唯意”又代表什么?卞斗如此痛恨白家,果然还是为了他么?白奉先隐隐觉得这一切都跟白俊峰心里的秘密有关,但如何才能挖开他的嘴……
就在白奉云拉着白奉迟一起好不容易安顿好年氏后,正打算去白俊驰房里劝说几句,却闻院中传来白奉先冷冷的怒斥声——“混蛋!厨房里的面是不是你偷吃的?!”白奉云和白奉迟面面相觑,双双掀起袍角冲出北侧的小屋房门,抬眼只见白奉廉正翻滚在院中地面上大哭不止,白奉先气得连踢了他几脚,尤不解恨,竖着眉头呵斥道:“你算我什么哥哥?厨房里那碗面是我为父亲留下的!你不止偷吃了面还把熟肉和肉丸吃得精光!若非我抢下半只烧鸡,父亲就连一口好的也吃不上!你……还跟我说兄友弟恭,你也配?!”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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