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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老宅的外院里站满了人,新修了一年多的黄杨木大门闭得严丝合缝,发烫的日头放下无数道火热的光线,就如一支支拉长了的耀眼利箭一般,将闪着漆光的大门射得千疮百孔。同时满目苍夷的还有院中形色各异的人心,不拘各人心思如何,总之全都没有个好脸色。其中要数刘树强和虎子的脸色最为难看,两个人都是顶着一脸绿惨惨不似活人的脸色,原因无他,只因他们昨日亲自动手将蒋氏烂成了一团的尸首收敛入棺,过后接连三顿饭都没胃口下咽!
“爹啊,娘啊!我婆娘跟了我这么多年,还生了三个儿子,不论咋说也得给她好生办办这丧事,咋也不能就这么埋土里了!不然让我咋跟她娘家人交代呀?!”鼻头红肿的刘树壮高大的身躯生生缩水了一半,就如一个生了大脖子病的古怪幼童一般垂头挂耳地蹲在刘老头身边抹眼泪,他的脖子上被火烧了出了一个大疤痕,上了膏药以后还须得裹上好几道白纱,是以才成了这么个德行。
眼见大儿子如此熊性,叼着旱烟的刘老头十分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取下烟嘴磕了磕,鼻孔朝天地连声道:“那你打算咋办?既然你这么疼惜你婆娘,那还不快些把身家都抖落出来大办一场?尸首本就烂得长蛆了,你还在磨磨蹭蹭个啥?哼!哪儿有这道理,那医馆里的人是咋办事儿的?明明你们一个个都好手好脚的没落下个残缺,偏偏挨了这么些日子才把人给弄清醒,要我说,该让他们赔一笔银子!那不就正好能给你媳妇大办一场么?!”
这老头,三观还真是不正!一直躲在胡氏身后装空气的刘娟儿忍不住撇了撇嘴,心道,人家医馆也是得了衙门的令才好心好意收留一些糟了火灾的民众,临了居然还被“受害人家属”反咬一口,人家找谁评理去?!况且听刘大山说医馆里天天死人,很多重伤病患都是活活等死,蒋氏的尸首还是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咋就成了人家的不是了?若是没有医馆的收留,怕是连个残骸都抢不回来!
好在刘家大房也不是没有三观正的人,在逃跑途中伤了腿的大山原本只是不停手地调整自己绑在小腿上的布绷带,许是因伤口处理得不够好,稍微动弹一下都疼得他呲牙咧嘴。但他听到刘老头的话还是一脸惊异地抬起了头,嗫嚅了半响才吞吞吐吐地接口道:“爷,这可不大好吧!人家医馆救了那么些人都没收汤药费呢!那火又不是他们放的,咋能让他们赔钱?!”
“去去去!长辈说话,哪儿有你插嘴的余地?!”刘树壮气得满脸青黑,也不顾自己身上难受,跳起脚来推打了刘大山一把“不让他们赔,你哪儿来的钱给你母亲办白事儿?!咋就这么不孝呢?!胳膊肘愣是要朝外头拐,就你这熊里哈气的模样,怪道连个媳妇都说不上!咱们这出门一趟,连早点铺子都给兑出去了,所以身家都被烧化了,这会子手头上哪儿还有闲钱?!”
“爹,那不是……我咋记得你包袱里还有……”刘大山被他爹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个屁墩儿,却依旧没听出刘树壮的话里有话,只摆着一张憨厚的面孔低声道“咱们醒过来以后不是寻回了那个包袱么……你咋说……”眼见自己大哥如此木讷,坐在刘老太身边的刘大仁急得接连拍腿道:“大哥!你怎生糊涂了?!咱们的包袱行装全都掉江里去了,当很是一文钱也没有!更别提还有我在京城好不容易拉关系踅摸回来的金册子!眼见我这官是当不成了,你还再胡说!”
闻言,刘老太毫无预警地抬起手中的拐杖朝刘树强的面门指了指,扯着鸡猫子鬼叫的尖利嗓音连声道:“你们这一回出门遭了这么大的难,你小叔自然不好看着你们一家落魄!该出多少钱,你问你小叔去要救是了!强子啊,你瞧瞧,你也是个当长辈的,不论咋样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丢着你大哥一家不管吧?!”
呵呵,这老太婆也是个三观不正的!不过以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她说的话却比刘老头要正常的多!刘娟儿满心不甘地想,虽说是分了家,但遇上大的红白喜事,便是连八竿子打不着的旁亲都能寻上门来寻由头打秋风,譬如在五子成亲那日闹事的那几个远亲家的婆妇,她们虽说是不给主家好脸,但照理来说也不能就撕破脸皮打回去,不然五子的名声在老家怕是也得毁掉一大半!至于刘家出的这大祸事,刘树强就更别想摘干净,毕竟他们是同一户人家的大房二房!
显然刘树强也并没有打算不管,只翻着眼皮瞅了胡氏两眼,见她几不可微地点了点头,这才对苦着脸对刘老太接口道:“不用娘发话,我也得给大嫂办好这事儿!但大哥和大山大仁都受了伤,爹娘年纪也大了,这里里外外的操劳琐碎事儿说啥也不能你们来费力!这么着吧,大哥,就让我和樱桃来办这事儿!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这都过了头七了大嫂还不能入土为安,可不能再耽搁了!”
“你办?你不是后日要当村长?咋就能有那么些功夫来办?!你媳妇一个人咋又能办得利索?!”李老头叼着烟杆子摆摆手,高抬着下巴连声道“你就说乐意出多少银子吧?!你大哥家遭了难,也没说要住你那大房子里去享福,再说大仁脸上烧出了疤,眼见着当官的事儿也泡了汤!可怜了你大哥白费这么多年的辛苦,你家如今过得富裕,咋说也得掏出几百两银子来帮着你大哥全家把日子给过起来!要我说就这么定了,你痛快点儿掏个三百两出来,旁的事儿也不用你和你媳妇劳累!你可别说没钱,你爹我眼还不瞎!”
刘老头这狮子大开口惊得刘树强脸色大变,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静静站在刘树强背后一尺来远的虎子冷笑了一声,并未急着出头反对。胡氏也依旧是一脸淡淡的,更别说躲在胡氏身后偷笑笑得五官抽搐的刘娟儿!昨夜等刘树强和虎子忙完以后,全家人早就讨论过这事儿,当时除了刘树强嘴硬说爹娘决然不会为难他们家,其余胡氏、虎子和刘娟儿早就料到老宅这头会帮大房出门疯狂地讹诈他们家!不吭一块肉下来哪里还能算作刘家二老的脾性?
“爹,可不是我不乐意出银子啊!三百两?!您老这是要我的命啊?!”刘树强的心窝子里酸胀刺痛,难受得发慌!他又一次从爹娘眼中看到森森的冷意,不由得也凉了心,闭了闭双眼低声道“虎子要成亲,娟儿的嫁妆也是好不容易才攒出点像样的东西来!咱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哪儿哪儿不用钱?爹,你莫非不知道?今年的天公不作美,眼见着庄稼就不成了!咱还得筹备银子修水车,我收肠刮肚也就能出一百两!五十两算作给大嫂办事的费用,五十两给大哥充作家当……再过十亩良田给大哥家!爹,娘,你们觉得咋样吧?!”
语毕,刘树强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满眼受伤的神情看得胡氏忍不住心酸。但作为一个主妇和母亲,她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是错,为了保护儿女的利益不受侵犯,她干脆垂着头装哑巴,对眼前的事未置一词。但不知为何,往常这个时候早就跳出来维护刘树强的虎子竟也没多话,只是摆着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冷冷地盯着刘树壮和刘大仁。刘娟儿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昨夜早已想好了打算。
“一百两?!我呸!你这黑心烂肝的东西咋就这么心狠?!”刘老太大为不满地顿了顿拐杖,唾沫横飞地怒骂道“你家摆一场席面怕是都不止一百两,如今你亲大哥遭了这么大的事儿,管你要个三百两你都不舍得?!你还想当村长呢?!怕是连一家之长都当不了主,那还不是你媳妇儿跟你闹的?!当我不知道?呸!你今儿不拍出三百两来,往后就别想管我叫娘!”
“这事儿关我娘啥事儿?我娘又咋了?”虎子双手环胸冷笑连连,忍不住抬着下巴对刘老太和刘老头嗤笑道“我娘从头到尾就没说一句话,爷,奶,你们说话可得凭良心啊!咱家的家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三百两银子拍拍脑袋就抖落出来,怕是连咱们的皇上都得打个磕巴呢!我家是种了金钱树还是挖了古董坟?大伯,你们回来也没说清楚,咋平白无故就遭了火灾了?你们打京城那头坐的商船是哪日靠岸乌支县的?那船是哪家商户的名号?塔楼走水那日我和家里的几个人可是亲自动手救了火的!当时咋就没见到大伯你们一家四口人?即便是你们同日靠岸,咋好生生就跑塔楼里去了?!大伯,这事儿你总该说清楚吧?!”
刘树壮本来就有些怵虎子,也知道如今这刘家二房里的长子是当了大半个家的人,原本他的打算就是让爹娘出面来常压二房人,于情于理也能从二房刮下一大块肉来!没曾想虎子话锋一转,突然开口咬出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一时间也没个防备,只得支支吾吾地低声道:“哎哎呀……咱们几个人都被火烟熏得半死,哪儿还记得是咋遭的难?!就……就怕是刚下船以后走不稳路,去了塔楼里歇脚么不是?!虎子,你就别逼着我问了,我、我当真是想不起来……”
“刘大虎,你这话是何意?!”刘大仁突然抖起身子,摆着半边脸上难看的伤疤怒声道“莫非你这是要审我爹?!何时轮到你来说话?还有没有个上下尊卑?!你说舵口塔楼走火那日和你家中下人一起救过火,红嘴白牙地有何人能佐证?!莫非你是故意这么说,好让我爹难受?!真真是个狠毒的心肠!”
刘大仁话音未落,虎子突然收起满脸冷笑,两眼死死盯着他被毁了容的脸朗声道:“舵口边塔楼走火那日,最后是水鱼帮驱船来帮着衙役们一起救得火!原本火势抢救不及,但他们用羊皮筏子充满水摔到火头上,这才压下火势!如今县太爷都给水鱼帮开堂布公地嘉奖了,这事儿乌支县谁人不知?倒是你们奇怪,在县城的医馆里将养了小半个月都说不清是如何受的难,这谁是谁非,你肚子里怕是明白的很吧?!大、仁、哥……”
虎子满脸自信,目光锐利,生生吓没了刘大仁最后一点胆色。他突然发现还是躲在长辈身后装无辜更来得便宜,慌忙摆出一脸苦相对刘老头和刘老太乞怜道:“爷、奶,二房如此不顾亲情,唯有靠您二老给咱们做主了!”却见刘老头并未急着接话,而是皱着老脸不停抽烟,刘老太见刘老头不说话,正要跳起来发威,却见刘老头突然摔下手中的旱烟管沉声道:“强子就出一百两!就这么定了!”
闻言,几乎是所有人都露出一脸意外的神色,却见刘老头一反常态地对刘树壮叹气道:“你弟弟咋说也是要当村长的人了!这可是咱们老刘家的头一号大事儿呀!你就吃点委屈也不算啥,横竖一百两银子也不少了,可不许再闹!”
“我说你这个老糊涂是不是猪油蒙了心了!”刘老太忍不住疯狂地跳将起来,那拐杖点着刘老头的面门颤声道“你儿子重要还是那个村长的虚名重要?!哦,你就为了让强子安安心心当村长,连你大儿子的命都不顾了?!不成!我不依!强子若是不拿出三百两来以后就甭进咱家的院门!”
“你才是猪油蒙了心了!死老太婆,还不给我闭嘴?!”刘老头十分难得地气红了脸,伸手猛地摔开刘老太的拐杖,头冒青筋地嚷嚷道“你打从入我老刘家的门,几时做过几件让老刘家在村子里脸上有光的事儿?!如今强子要当村长了,这才是大事儿!是光耀门楣的大事儿!这可由不得你不依,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不想过就滚出门,看我有没有二话!”
听刘老头这么说,刘娟儿恍然大悟,原来刘老头和刘老太虽说都不喜欢自己爹娘,但心里还是有一番拿捏的!不知为何,刘老头更看重老刘家的声誉,而刘老太嘛……她好似恨不得自己小儿子摔一跟头起不来才好!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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