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1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来到了商家林,是赵敏。等哭红了双眼的张清把同样哭得眼睛和烂桃一样的赵敏带进卢利的帐篷时,后者只看了一眼赵敏那哀戚的表情,便瘫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她,颤抖着嘴唇,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赵敏白玉一般的脸蛋更白了,这是一种病态的苍白,鼻翼因为过度的哭泣,变得红扑扑的,却完全不是健康的颜色,望着卢利瘦成一把骨头,女孩儿心底哀鸣,她真不愿意来传递这样的消息,又无可奈何,“卢利,你……你舅舅……没了。”
帐篷中有六七个人,却一片安静,几个来和他商量事情的解放军战士和村里的知青、农民,近半个月来已经听多了这样的消息,同时低下头去。卢利啯的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胸口一疼,弯下腰去,一口血喷了出来!“小小?”
“我没事。”卢利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浑然不觉似的,“怎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看着卢利情绪如此平静,赵敏有些骇然,但那一口鲜红的血,却让女孩儿心中大痛!原本以为自己早就放开了,谁知道今天见了面才知道他在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位置。于芳拜托自己来传达噩耗,自己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是不是也是想来看看他呢?
“我也是听你舅妈说的,她没事,她和我说,你舅舅在派出所值班,房子塌了。”赵敏低着头,声音越来越沉,倒仿佛这是她的错似的。
卢利双手捂着脸,抑制不住的泪水从指缝中淌出!赵敏不顾旁人惊讶的眼神,一步过去抱住了他的头,“卢利,我知道……你苦,你想哭就哭吧?”
两个人一坐一站,同声哭泣,一直过了很久,卢利才抬起头来,“我舅妈……呢?”
“她没事,你妹妹也没事。现在已经搬到临建中去住了。”赵敏解释道:“我……我去看过你舅妈,她说,他本来应该自己来的,但又不敢——她怕来了,知道你有什么……坏消息,所以就拜托我来了。”
“那,你们家呢?”
“都没事,其实不但是我们家,胥云剑他们家里几个也都挺好的,张清的父亲的腿折了,但没大事。”
“临建?”
“是,都建在马路两边,和平路、多伦道、胜利路,这些主干道现在都成了小马路,到处都是临建——家里的房子根本不敢住了,只能搬到那里去。”
卢利点头,表示明白,他睁着哭红的眼,站了起来,“赵敏,谢谢你!你这份恩情,我记住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别这么说,我们是老同学,又是朋友,我只是走一趟,不算什么的。哦,我听胥云剑和梁昕说,你差一点……”
“是,差一点就没了。这个你回去之后,别告诉我舅妈。你就和她说,我一切都好,最晚九月底,我一定回去看她!”
“行。”
卢利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帐篷里空了,这些人什么时候出去的?可能是给自己和她留一点空间吧?转头把张清招呼进来,“你收拾一下,即刻回去。”
张清也知道父亲腿被砸断的消息,大大的哭了一场,本来还打算着和卢利请假回去,又不好开口——村子里这么多事,都是要他们这些年轻人帮着做的,这会儿怎么好做逃兵?“小小?”
“回去吧,给老人带好,顺便看看我舅妈。告诉她,我没事。”
“成,你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我舅妈可能不相信你,以为你是在安慰她。嗯,我想想,应该怎么证明呢?对了,你就说……,你过来,我和你说。”
张清凑过去,卢利和他耳语了几句,张清扑哧一笑,“真的假的?”
“真的,你就这样和她说,她一定会相信的。”
“行。”张清是忍俊不禁的神情,赵敏看在眼里,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知道他是在告诉他一些只有他们娘俩知道的家里事,这样的话,还是不要问的好。“还有,赵敏,多谢你了,你也和张清一块回去吧?”
“我不想这么急着回去,我想留下帮帮忙。”
卢利认真的看着她,沉默片刻,“好吧,你愿意留就留下,回头我和你一起回去。”
就这样,赵敏暂时留在商家林,卢利给她安排了帐篷,又给她找到了活计:在军队所属的临时医疗点帮忙。她是女孩子,虽然以前从没见过这么悲惨的场面,但医疗队的工作有很多是不必亲自接触伤者的,例如最简单的给医疗器械消毒。
安顿好这一切,卢利独自到滦河边,看看身边没有人跟随,他跪下来,头顶着地面,身体如同一根干枯的木头橛子,双手抱着后脑,放声大哭!舅舅一家人是他最亲的家人,如今无端端的少了一个,怎不令人痛断肝肠!?
哭声中,天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卢利擦擦眼泪,抬头看去,是一架安—2飞机,一边飞一边喷洒着闻来有浓烈大蒜味道的马拉硫磷和敌敌畏——这是用来消毒的。
唐山(包括郊县地区)死亡人口超过24万!在这样的天气里,无数埋在废墟下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甚至感染了救灾的战士,经常有成建制的部队集体长毒疮,部队能够提供的各种防护用具完全不敷使用,虽然采取了一些土办法,例如在口罩上涂牙膏、抹酒精,在鼻子里塞进大蒜瓣、香菜叶,或者塞上抹了香水和酒精的棉球,但这是没有用的,死尸数量太多了!
一开始的时候,还能挖沟、绑扎之后填埋,到后来,连这样的程序也省略了,挖土机挖开一个大坑,运尸车一车车的把尸体运来,一股脑的扔在坑里,推土机覆土、碾压一层之后,就算完事。这也造成了尸体掩埋的不充分,到了这一年的年底,又重新挖出,二度处理——这是后话,不提。
卢利抬头看着飞机飞远,转头回到临时驻地,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情再去伤春悲秋,还是先顾活人要紧!他一溜烟的冲进救援部队设在商家林的临时指挥所,里面有几个人正在说话,“小卢,你来了?”
“哎,徐营长,我来和您说个情况。”
“你说,你说。哦,小卢,我给你介绍,这是我们团马政委,马政委,这是商家林公社党支部的卢利,别看他年轻,可是不简单啊,知青下乡一年就入了党,也是公社里人人知道的生产能手。地震来的时候,他一个人救了屋里六七个大小伙子!您猜他怎么救的?都是从窗口把这些人扔出来的!自己反而给埋在废墟下两天两夜多,差一点就牺牲了。”
马政委和善的笑笑,伸出了手,“很了不起嘛!小家伙,今年多大了?”
“18,虚岁19了。”
“哪一年入的党啊?家里成分是什么?住在哪里啊?”
卢利逐一答了,马政委一愣,一个Y派的孩子,居然能入党?商家林党支部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乱弹琴吗?“哦,小卢,你有什么情况?”
“我刚才想了想,商家林死的人也算不少,这些人虽然都就地掩埋了,但眼下已经是八月底,一等秋风起,可能就有狼、野狗、乌鸦什么的出没,要是搞不好,给这些畜生再把死难者的遗体给祸祸了?还容易染病。”
“那你说呢?”
“我想,能不能这样,我带村子里能活动的,开始挖掘,同时请部队上帮帮忙,调一些汽油和煤油来?把遗体火化,同时举行一下公祭?”
两个军人面面相觑,这倒是没有想到的,“小卢啊,你对死难者报以这样的同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现在还在救灾期间,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再等一等?”
卢利不以为然,真等到救灾完毕,这些人就要离开了,到时候,再想寻得他们的帮助,怕就难了。但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党员,能多说什么?“那,好吧。不过我想请马政委和徐营长把我的问题反映一下。”
“可以,我同意。”
“那,我不打扰您工作了。”
看着年轻人走出帐篷,马政委问道:“这个小卢,他的入党介绍人是谁,你知道吗?”
徐营长也不知道,一楞之间,帐篷外有一个士兵进来举手敬礼,“……有几家报社的记者来了。他们说,想采访一下发生在地震灾区的好人好事。”
“哦,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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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九月初,公社原本的办公区才逐渐被清理出来,这里没有人被淹没,所以也就放在了最后挖掘。拿着公社的公章、一些相应的材料,卢利交到商抗日手上,“叔,您看,这些东西?”
“暂时先放在你这里吧,眼下党支部就只剩下你和我了。我的身体又不行,你就保管起来,有事我让他们找你。哦,小小,旁的还不要紧,最主要的是公章,可不敢丢了啊。”
“您放心,我知道的。”
回到自己的帐篷,检索了一下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杂物,和商抗日说的一样,其他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唯有公社的公章,得好好保管。看着圆滚滚、红艳艳的公章,在手上按了一下,清晰的字体留在手背上,卢利心情有些异样:这在往日是不能想象的!一个公章代表的是国家的职能部门呢!即便是公社这样一个最小、最基本的组成结构,也是具有令年轻人怦然心动的意义的。
“卢利同志,我能进去吗?”
“赵敏啊?进来吧。”
赵敏穿一件白色的护士服,笑眯眯的低头钻进帐篷,不及开口,先是微笑,“卢利,你现在的结巴似乎全都好了?除了说话有点慢,一点也听不出来了。哦,这是什么?公章?我能看看吗?”
卢利心头一热!赵敏本就生得漂亮,穿了一件雪白、合体的护士服,给人的视觉冲击极其巨大!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人家已经不是你女朋友了,这一次从天(津)赶过来是帮忙的,你个混账,瞎想什么呢?
赵敏却没有注意他的异常,摆弄着手里的公章,“这个不是公社的吗?怎么给你了?”
“啊,书记暂时让我负责。”
“你可真行,”赵敏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射出不加掩饰的敬佩和欣赏,“当初在长征中学的时候,谁能想得到,几年的功夫,你又入党,又提干,现在还……负责公社的全面工作了?你真了不起!”
卢利微笑了一下,伸手做了个姿势——他的结巴还是没有好,很多时候都是要依靠手势来使语句通顺——正想说点什么,帐篷外的大喇叭里突然传出哀乐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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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9月9日,一颗伟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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