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爱毛、吴爱武姐妹两个坐在墨绿色的硬座车厢内,听着悦耳的扬琴声弹奏的《北(京)的金山上》,和着乐曲的调子,满车厢的年轻人纵情高歌,路上的苦累,不能休息的疲倦,都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车厢里都是同样身穿草绿色,手持红宝书的同龄人,成员各有不同:来自晋、鲁、豫、冀的年轻人都派出代表来参加这一次的大串联了。而这些人各有才华,有弹扬琴的,有拉手风琴的,有唱快板的,有说山(东)快书的,车辆快到上(海)的时候,还来了几个会唱越剧的,弄得满车厢依依呀呀的南音,听起来分外费力。
韩援朝、吴家姐妹这一次要去的地方是江(西)上饶,目的是参观上饶集中营,感受先辈流血战斗并牺牲的革命精神。从天(津)到目的地没有直通的火车,路上还要倒车,但大串联风气之下,这些事根本难不住孩子们!左右也是不必花钱的。
从1966年7月下旬开始,往来于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们开始了革命的大串联,但在八?一八之后,开始出现了些许变化,毛公感于红卫兵小将的热情,于1966年9月5日,下发了一份文件,用一句话解释就是:以后凡是打着革命的旗号进京以及到其他革命圣地进行宣讲、学习、取经的同志,一概不收钱!所有的开支,全部由国家财政负责!
从此以后,全国兴起了坐车、吃饭、住宿全部不花钱的大串联。周公对此忧心忡忡,吃饭、住宿之外,全国数以千万计的孩子们盲目的登上火车,这要为铁道部带来多么大的压力啊?
但实际上,吃饭、住宿之外,红卫兵坐车串联,对于铁路的压力并不及想象中的大,原因在于,固然有很多人登上开往韶(山)、井(冈)山、西(柏)坡、重(庆)的火车,却也有很多人是徒步完成大串联的行程的。
试举一例:一群来自四(川)大凉山的红卫兵组织,穿越无数的山野森林,足足走了两个月,才到达北(京),途中,他们一路向所遇见的群众赠送《语录》,甚至当一位同伴在深山突然患病而病故之后,他们用乱石埋葬了战友,忍着悲痛和饥饿继续上路。
来自革命圣地延(安)的两个红(卫)兵,背着老乡送给了饼子、锅巴、炒面,度过黄河,爬过吕梁山,饱经战争创伤的老区百姓,听到两个孩子的话后,用玻璃瓶子装了满满一瓶子吕梁山的溪水,托他们带到北(京),倒进金水河中,让这溪水在BJ陪伴伟人他老人家。
还有一对兄弟,从西(安)坐火车到北(京)去,路上和同车的红(卫)兵展开辩论,双方越说越激动,其中一个抄起水果刀,就从哥哥的脖子中扎了进去!带火车到站,紧急抢救,哥哥已经说不了话,用笔在纸上写字和弟弟交流,让他不要照顾自己,管自到北(京)去——祝贺伟人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才是真正重要的大事啊!
用现在的眼光看起来,大串联简直就是完全不要钱的旅游项目,似乎荒唐得有些可笑;但实际上,建国十七年来,在一片封闭环境中和教育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胸中的热情和对于革命的纯真、忠诚的理念,令人肃然起敬!
从上(海)到江(西)千里迢迢,出发前,韩援朝和吴爱毛等队员商议了一番,有人认为大串联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已经到了11月,应该返回出发地了;也有人认为,应该继续走下去,津、沪都是革命进行得风风火火的地方,相反,江(西)等革命老区,才更应该是自己这一支革命的宣传队把革命的火种播洒下去的地方。
韩援朝和吴爱毛认为,这一次的宣传队的分裂已经不可避免,再有一个,继续走下去的话,艰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就势精简一下也好,于是众人开会,愿意留下的就继续向南走,愿意回去的就动员他们回去。特别是年纪小的,如吴爱武,还是让她回津去。
吴爱武怎么也不同意,和姐姐大喊大叫,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她一同上路。这一次出发,他们舍弃了所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完全以步行前进,路线是早就确定下来的,虽然还是遇山翻山、遇河涉水,但总体的路线不能离公路太远,这是为担心路上会遭遇突发事件而进行的准备。
十一月初出发,十二月中旬进入江(西)省境,吴爱武年纪最小,累得几近虚脱,但仍旧勉强坚持着,她人虽小,斗志却最顽强,吴爱毛几次劝她回去,最后惹得妹妹生了气,甚至连着几天的时间都不和姐姐说一句话了。
这一天到了长山,向前走90华里就是玉山,从玉山向前90华里就是上饶,韩援朝计划这段路以两天走完,眼见胜利在望,众人无不兴奋,但就在这时,队伍中有人突然生病:抱着肚子一个劲的呻吟,黄豆大的汗珠滴滴直淌!“那,你留下看病吧,病好了之后到上饶找我们。”韩援朝这样说道。
“我怎么找你们啊?”
韩援朝想了想,“在距离上饶零公里的地方最近的电线杆子上,我们贴一个告示,你就按照告示去找我们。”
安顿好生病的同伴,众人继续上路,不想走了40华里,又有一个男生生病了,这一次韩援朝决定:都不走了,我们回去!等到大家的身体确定不会有问题了,再继续前进。
旁的人都同意了,唯有一个吴爱武,双手叉腰,大声说道,“别以为离了你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我就不能革命了!我要继续向前走。”
姐姐也劝,旁人也说,却无论如何也打消不掉吴爱武的执拗劲,最后韩援朝只得同意,让吴爱毛跟着妹妹前进,自己带着生病的同学回去长山,等安置好了之后,即刻再去追赶。
“那……我们走到哪去啊?”吴爱毛也有点怕了,跟着大部队前进还好,只有自己姐妹两个,万一出了点麻烦,怎么解决?
“你就跟着她,她走到哪,你就跟到哪。”韩援朝这样说道,“我回头就去追你们。”
中午时分,姐妹两个和大部队脱离,顺着山路前进,韩援朝等转回长山,把同学安顿好,起身再次上路,再回到刚才分手的地方,天色已经渐黑,JX的天气很坏,丝丝冬雨落下,帽子、衣服、背包全部被雨水打湿,“您看见两个女孩子吗?”
每在路上看见农民,他就要上前去打听一番,所有的答复都是,“没看见。”有那好心的还不忘提醒他,“别再往前了,山里有豹子!”
一直到晚上九点多,韩援朝真有点坚持不住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身上又冷,肚子又饿,再路过一个村子,问一个老农,还是没有看见。这让韩援朝有些害怕起来,走到玉山就是90里,但估摸着这姐妹两个还是不能走那么远。
后来又到了一处比较大的村子,夜里村子全部被黑暗笼罩,一步一步从村里穿过,忽然听见有歌声,唱的是《北(京)的金山上》,乍一听还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但认真分辨,觉得耳熟!顺着声音找过去,有一户人家,门扉虚掩,推开一看,拥挤着不少农民,正坐在地上,看两个女孩儿表演小合唱。在她们的左边,是一个发黑的桌子,上面放一架马灯,提供照明。
韩援朝长长的出一口气,缓步走过去,姐妹两个还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到他把背包取下,放在桌上,两个人回头看见是他,‘哇!’的一声全哭开了!
这时农民才知道三个人是一起的,“演得挺好的,就是太晚了。你们休息吧?”村里的贫协主席和党支部书记给三个人安排了住处,几个人也是真累了,连晚饭也没有顾得上吃,头一挨到枕头上,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在村里演出了三天,等候后面跟上来的同伴到达,一行人继续上路,第三天到了上饶,参观了上饶集中营,开始时住在地质队,后来又住在部队,本来众人还想往前走,但听说井(冈)山闹瘟疫,只得在永平止步,就在当地闹革命吧。
当地有个912地质队,韩援朝等人就住在那里,小小的一个地质队,也分保守派、工人赤卫队、还有一支军宣队;工作不忙的时候,众人斗私批修,忙得一团热闹。后来吴爱毛提议,几个人每人到一个岗位上去劳动,有的到机修车间、有的到碎样车间,有的跟车运输,吴爱毛给分到车队,每天搬搬抬抬,累得要死要活,一个意外的收获是:她学会了开汽车。
元旦刚刚过去不久,地质队出了一件事:有一个夜班值班工人,用脸盆装了一盆柴油,然后弄一个棉线做的长捻子出来,点燃取亮,不料柴油下滴,火苗顺着油滴落到下面的机台上——机台底下全是木板,常年为油脂污染,沾火就着!不到片刻,燃起了一天的火焰,在夜里看上去,威势更显吓人!
大多数的工人都住在山下的竹棚里,竹棚建在树林中,景色非常美,看见山头红光突起,所有人同时爬了起来,提着灭火器就往山上跑,火头就是命令,韩援朝等几个男生累得简直要吐血,才终于跑到山顶;而吴爱毛等女孩儿,体力不支,眼见火势猛烈,偏偏自己帮不上忙,急得站在半山腰放声大哭!
把火扑灭,天色也已经渐亮,满是汗水的身体被山风一吹,遍体生寒,韩援朝放下已经喷空了的灭火器,回头看去,身边站着的工友脸上全是油污,连本来的模样都要看不出来了。他忽然发现,原本在平时势不两立的两派人,在面临这一场大火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自己所属的派别,也根本忘记了平日斗争的残酷,似乎那尖锐对立的阶级矛盾,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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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江(西)一直呆到1967年的3月24日,才得到3月19日下发的通知文件的精神:大串联被叫停了。一众年轻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和众多已经处出感情的工友挥手告别,踏上了北返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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