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前方已无路。
歇,杀声四翻腾。
饿狼般的敌人士兵正横冲直撞,不断分割和缩小包围网,阻挡住伤者的生路;跨着鹿、鹤的道者们面露狰狞,在空中来回释放着闪电与火球,吞噬着我们弟兄;三十里路上横尸遍野,中军大营火光冲天,三十里外也能看得分明。
这杀来之敌,有脚踏火轮的,操起金色砖石投来掷去,砸的人五脏六腑俱成肉饼;有身生两翅的,舞动风雷棍棒来去如风,打的人头脑迸裂四肢不全;有口喷烈火的,面向之处火光四溢,烧的人遍体鳞伤身若焦炭……最后的一支近卫亲军也在卫士长的带领下投入了英勇的抵抗,但这哪是他们的对手。退入这山时,我已孑然一身,无一兵一卒。
恍惚间,我扶着伤臂,竭力驱赶着座下的马儿,但它已经没有气力再攀爬山岩。我仰首望着这高耸入云的山,这山径愈来愈窄,越来越陡。而马的前蹄却缓缓下蹲,马嚼流淌着鲜血,我知道,与它诀别的时候到了。
我苦笑着摇头,不得不下了马,心理翻滚着不甘——
为什么!
为什么我苦苦修行,能腾空遁地,今日却被这山所阻!
为什么!
为什么我为母为弟,为数代基业,心意却被这山所断!
为什么!
为什么我有番天宝印,却威力无从施展……
对,番天印!
我仿佛在混沌中猛然醒悟,为何不用这法宝,劈出一条山路!
四方呐喊大振、锣鼓杀声齐鸣,乌云翻滚将至、电闪雷声轰顶,追兵甚急,形势已容不得多想。我匍匐扑倒在地上,努力用流血的手捻着一撮土,望向暗夜合围前的一丝天光,虔诚得念着最后的赌愿:
若我父王还有还有天下之福,只一番天印,把这山打开一条路来,则我商朝社稷还存……如打不开……吾今……休矣……
我闭上眼,左手掏出这印,用尽全身的气力和法术,祭向半空——
嘭!~
我似乎感到了一道光,连着天地都微微颤抖,进而产生巨大的冲击和热量,身边的马匹瞬间化为了燃烧骨架,连身上的皮甲都分崩龟裂,只有铁锁刺烫着皮肤,气流四面八方汇集又俯冲散开,逼近的声响似乎静了。
我决定睁开眼,看看死亡时刻的景象。但却是赌咒应验了,眼前竟然有一条路,一条番天印从中劈开的路,这是有生以来难以言表的壮观,两侧山崖以无以伦比的垂直分为两半,天不绝我……天不亡我……
我兴奋地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的奔爬,冲向光明的尽头。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痛到麻木,我已经不记得行进了多久,心中念想只是先渡过这一线间的生死。
一线间,一线天,一声炮响,让我幡然醒悟。原来两山之上俱是周兵,旌旗招展;后面一跨鹿而来道者踏起五色云,持剑来指;前方一元帅模样白衣老叟带众兵,挡住去路。而我,再没有办法,只剩土遁之咒,潜意识的向上飞。
那追来的道者法力比我高强,辈分是我师长,肯定不会放过我吧,我亦没有丝毫的幻想,我只觉得我应该作为骄傲的失败者,最后再看一眼天,一眼大地,一眼家的方向,然后骄傲的死去……
这道者双手合拢,念动着咒文,强大紫光不断合围,山体抖动。刚刚劈开的这山加速合拢。我必然飞不过这山,劫数到了。我的头刚冒过这山的时候,两山便合为了一体,把我的身体夹在其中。
恩,最后一眼我看到了,那是三山关的烽烟,再望去,就是父王的土地……那,随便怎么处置我吧。
四周的敌军兵士越来越多,把我团团围住,却始终没有动手;那些飞在空中的道者们也纷纷降下坐骑,指指点点。
忽的,兵士们分开一个缺口,一个策马前来的人突然滚鞍下马,跪在地上,对我俯身喊着:“千岁!小臣奉法克守臣节,不敢欺君罔上!”。我抬眼看了他,似乎是一个王侯装扮的人。四目相对,又听他喃喃泪语,“相父今日令殿下如此,使孤有万年污名啊……”
陪同而来的白衣老帅赶忙扶起他,言道:“殷郊违逆天命,大数如此,怎能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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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
这两个字已经成为这个浑浑噩噩的梦里唯一能记住的名字……
我苏醒过来,头痛欲裂,被垫高的头部,让我勉强能透过呼吸罩,模糊的看到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我感到一些反胃,但却动弹不得,我的额角还带着引流管,手臂还挂着点滴,小腿甚至被支架固定着。我尝试转动着眼球,余光看到的,不过是冰冷运行的机器,显然告诉我作为一个病号身处在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中。我安下心来,我还活着。
纵使刚才的情景虽然如此真实和刺激,但我还是有最后的记忆的——我记得那是自己的间隔年旅行,我立志对那里一探究竟,庆祝我的大学毕业。可第一次踏进那座山,就遇到山体滑坡,还被塌落的土木击中,没有死掉,还算不幸中的大幸。
我不太记得现在是几月几号,但是还好没有失忆,对,我不叫殷郊,所以这只是一场梦,我叫殷时,发音就是“家境殷实”的“殷实”,可是连做梦时梦中之人都能把名字念错,可见这是怎样的毫无存在感,实在是一份悲剧人生。
想到激动之处,我忍不住开始了剧烈的咳嗽,如同其他刚苏醒的患者一样,惊动了护士们。她们赶忙进来,紧张的按住我,迅速我注射了一针,我开始安抚了自己的情绪,再次在脑子里数着数字,希望这次昏睡过去后,至少是个好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九………………
十…………………………
混沌中,我脑中开始不断重复一句话:“如改日前言,当受黎锄厄。”
好熟悉的一句话啊,可这改变不了我重回这梦中里的处境:我的身体依然夹在两山之间。我的头颅依然露在众目之下。
我抬起头,也迷惑的看着,这梦的故事会是如何的继续。
白衣老帅挽扶着这位君侯,叹口气,“大王要尽人臣之道,则行礼以尽主公之德可也。”君侯并未起身,又挪跪向一旁的道者,“我家相父今日把储君夹在山中,大罪俱在我。望列位老师大开恻隐,怜念于我,放了殿下吧。”
于是,我有些疑惑了,这个梦真实的难以置信,我的肉体已被压迫的麻木不堪,可每次呼吸却能感受到贴面尘土的呛鼻,但一次醒来已经让我记不起是否还有些前情,只有大战时杀戮与毁灭,恐惧与渴望,还依稀残存。但我又张不开口,声带似乎已经断裂。
这种绝望的体验,我想最好只存在于梦中。
那个将我夹在山间的道者却哼笑一声,“贤王不知天数。这殷郊违逆天命,怎能逃脱?大王已经尽过君臣之礼,不可再逆天行事!”
我彻底糊涂了,这天数是指什么,这君臣礼节又是什么,为何还说是逆天,而我被压在山中,又哪里能逃。趁他们争论之时,我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看这些人。
道者——体态微胖,通体灰道袍,着红霓袖、束宝石带,穿得很有仙风,但看我的眼神颇为不屑。
帅者——白须甚长,为七八十岁老者。着通体白甲胄,兽吞肩,衬金丝袖大红袍,戴紫绒披风,颇为威武,不过,却从未正视我一眼。
王者——文质彬彬,三十岁上下,黄衣紫衬,隐约露出护心甲,龙纹之内,似乎有个似“田”非“田”的字。他倒是一直在看我。
显然道帅二人并不打算说服这位年轻的王侯,这位老帅甚至甚至有了动怒。围观的士兵也越聚越多,不知何人鼓动之下,竟然用仍沾着血迹的兵器有节奏的撞击着地面,震得我无法听清他们的言语。
忽然间,鼓噪更大了,年轻的王侯面向了我,撮起一撮土,合十为香,口中念念有词,又拜了一拜,并在兵士们拥簇之下迅速离去。还没等我转过神来,骑着鹤的道者们瞬间扬起沙尘起飞,天空再次滚动起了乌云与雷电,回旋的尘暴中穿透着一个恐惧的声响——是那个道者的。
“传~~广成子~~推~~犁~~~上~~山~~~!”
耳膜被刺的剧痛,我并没听清这是怎么回事。眼前景象立时让我的明白,这灰衣道者举手一招,轰的,一座巨大的器物从空中落下,锋刃直插地下,土石像薄纸似得撕裂。白衣元帅的巨人连忙随从上前,扶住把手。
这分明是在乡间见过的犁锄,却是如此巨大,犁掉我这鲜活的生命,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刑罚。
“广成子!速速上山!莫违天命!”声响越来越大,双耳也痛到极点。我开始惊惧了,我竭力扭动脖子,徒劳的尝试让自己醒来,甚至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这就人类死后的审判,我在人世之间肉身难道已经冰冷?我的父母会在灵堂前会不会悲伤过度晕倒?我的同学朋友会怎样回忆我这个人?我的……
为何不给我黄泉路上的孟婆汤,让我赶紧忘却记忆,摆脱恐慌。
终于,一位道者姗姗来迟,卸下背上的玉罄,握住犁前的绳索,负在身上。泥土开始抖动,槽沟缓缓逼近,我明白,行刑者终于来了。
我抬头望去,这位道者,踏黑靴,着青袍,顶霞冠,面有浅须。四目交汇之时,身体微微一颤。
他竟然开始落泪。
如果我的眼泪是因牵挂之处的忧伤,这道者的眼泪分明却是怜悯,而仁慈,却是周遭虎狼般的兵士、散道们不曾有的。
这道者一边推着车,一边流泪而唱:
若改日前言,
当受黎锄厄。
只因出口愿,
今日怎逃脱。
……
广成子,扶犁的死神……我默默的念着,如果这是一场梦,那努力不让这个名字在醒来前忘掉。
一歌罢了,犁锋将至,我听到的喃喃入耳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徒儿,原谅为师吧!”
巨犁锋利的刀锋刺破我面前的大地,刺穿了我的双目,绞碎了颅骨,凛冽的痛仿佛割断了整个灵魂,像被刀片一万次的收割过。
这次,我看到了一群百灵。
我真的以为自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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